這一夜,寧家的主子翻身上馬,馬鞭一揮,鐵蹄高揚,不過眨眼工夫,那道策馬狂奔的頎長身影便消失在夜霧之中了。


    ◇


    被寧景年的怪異舉止擾得一日心神不寧,夜半時分,連蟲兒都不再喧鬧安然入眠,程躍仍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窗外照進的月光靜靜灑在帳上,程躍翻過身,眼睛盯著帳頂,不知思及什麽,抬起自己的右手,借著夜色仔細端詳,稍頃,左手輕輕撫上,然後與之交握,細細體會其中的觸感。


    除了在寧府裏的那段日子,程躍基本沒過過一日安逸奢華的生活,長年習武握劍,自師父死後就開始為生活打拚,他的手早被磨練得粗糙咯人,連自己去碰都嫌不舒服,可是景年卻分外喜歡握住他的手,說他的手暖和,還無數次一邊撫著這兩隻粗糙不平的手,一邊心疼地說以後絕對不讓他再做任何辛苦的事情了。


    尤其是掌上的幾處厚繭,為了讓它們消失,景年不知道費了多少腦筋,找了多少藥膏來抹,卻幾乎看不到療效,時至今天,這幾處繭子不但還在原來的地方,而且還比之前厚實了許多……想到這裏,程躍腦中一閃,驚訝萬分地從床上坐起來,回想今天景年的怪異舉止,再看回自己的手掌,一直困惑他的問題迎刃而解,卻也讓他不禁蹙起眉。


    因為不安景年的舉止,他今天就讓人打聽過,景年他們一行已經於今日午後離開了江府縣,聽到這個消息,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既然景年已經離開,那應該證明他還沒發現什麽才對,又或者是他發現了什麽,又因為眼前的事情過於詭異,就幹脆否定了?


    被自己的想法傷到,程躍幽幽地放下雙手,抬頭看了看月光,又慢慢躺回床上。


    換作是他,娶了一個妻子,可不到三個月就死去,然後某天在其他地方發現一個長得和她完全一樣的男子,他又能如何?


    不管再如何相像,也會直接否認吧。


    畢竟,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這點不同就足夠讓人退避三舍了。


    於夜中,程躍不由長嘆。


    側身躺下,目光盯著窗外的月色,程躍回憶起當年的事情。


    那一年,他被大浪打翻,沉入河裏後不久,就昏了過去,再醒來時,正躺在床上。原來他被河水衝到了下遊的一個村莊裏,一個長年在河上打魚的漁民發現他浮在水麵上,便趕緊救了上來。


    因為他喝了不少河水,身體又長時間泡在水裏,雖然及時救了上來,但過了好幾日才能下床,等他的身體無甚大礙,才拜別救了他的那戶人家,日夜不停趕至安陽城。


    一開始他擔心因為這場意外,導致寧老爺的計畫大亂會出什麽事情,可等趕了幾天幾夜的路來到安陽城時,卻聽到滿城的議論紛紛。


    寧家少爺才娶不滿三個月的妻子不幸溺水身亡,十天後找到的屍首早已被魚啃得麵目全非,全憑身上的衣物才能認出,現在遺體已經送回寧府,設立靈堂,請高僧誦經作法,擇日下葬。


    走到寧府大門,昔日的大紅燈籠已然換下,白色的燈籠高高掛起,上麵的黑體奠字讓程躍呆立半晌,最後再看一眼大門深處掛滿白綢的院落,他才轉身落寞的離開。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也沒有察覺他的離開,因為沒有任何人能料到,一身狼狽,臉上布滿胡碴的乞丐般的男子,會是寧家的少夫人。


    思緒越飛越遠,躺在床上的程躍在月亮也悄然消失的時候,終於還是睡下了。


    第十五章


    另一頭,等連夜趕路的寧景年來到江府縣時,恰好是雞啼時分,一進到江府縣,寧景年反而沒了一開始的焦慮。疲憊地翻身下馬,看向街道輕霧瀰漫的盡頭,他牽著馬兒走向寧家名下的客棧。


    同往日一般,在趙縣令府上用過晚膳,程躍才踱步走回自己的住處。


    現在程躍所住的地方原本是一個舉人的老宅,有一個小小的院落和三間屋舍,這個舉人因為安陽城裏謀了份差事,便攜妻帶子搬到了安陽城去住。這間宅子雖不寬敞,但畢竟是祖上傳下的,舉人不捨得賣,後來聽到程躍要找地方住,便讓他搬進來,且不收分文租金。


    程躍之所以會遇上這等好事,是因為他曾經幫助過舉人一家,雖然不是什麽大恩,卻也讓他們一直記得他的恩情。


    程躍遇上過的這類好事並不止一次,讓一些人不禁感嘆他的好運氣,趙縣令聞言笑道,若人真有命中注定一說,那程躍所擁有的善良淳厚,就是註定他一生將好事不斷的原因。


    總而言之,就是人的性格決定命運吧。


    這間屋子住五、六個人完全沒問題,如今隻住著程躍一人,難免有些寂涼,或許是他孤單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麽了。


    打開門鎖,推門進去,再把門閂好,走到屋前,推門進屋,人才走進屋裏,發現不對,程躍警覺地大喝一聲:「誰!」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道火光亮起,隱於黑暗中的人的臉在火光中閃現,程躍不由怔住。


    冒昧闖入別人宅舍的人完全沒有被發現的緊張,而是先麵無表情地點亮油燈,吹熄手中火摺子上的火苗,然後收好,這才看向立於門後的程躍。


    「你一向都回來得這麽晚嗎?」


    油燈的光芒微弱的照亮整個房間,寧景年的臉沉浸在昏黃的光線裏顯得淡然恬靜,連他低沉的聲音,都仿佛自遙遠的地方傳來,聽在耳邊卻似遠在天邊。


    程躍怔了很久,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也因為肯定沒有看錯,才更是困惑。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寧公子,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寧景年盯著搖曳的火光,頭也不抬地道:「我來確定一件事情。」「什麽?」


    寧景年不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道:「你站在那邊做什麽,過來坐啊。」程躍沒有照辦,隻是蹙著眉看他,說道:「寧公子,你到底想做什麽?」寧景年仍是不答,側過身低頭似在找什麽,過了一會,程躍看他拿出一把長劍。


    「這把劍,是我同師父上山修練時,他老人家交給我的,當年,他就是用這把劍揚名天下。」寧景年撫著劍,眼睛看向他,眼中閃著讓人看不懂的光芒:「我雖然學的是劍術,但一直沒機會施展。曾經我是為了某個人才開始習武,原以為終身都不再有機會在他麵前舞劍……可是……」可是什麽,寧景年沒有說完,卻突然抽出長劍,寒光一閃,長劍出鞘,程躍隻覺得眼前一花,劍尖竟已指向眼前,他隻能下意識地連連後退,直至被逼至院落。


    劍影在眼前飛閃,片刻不停,程躍根本沒有出手的意思,隻是不停地閃避,同樣的,對方也沒有傷害他的意思,每次眼看長劍就在觸及他的身體,便又及時的抽了回去。


    盡管如此,程躍卻覺得自己越來越緊張,寧景年一直盯著自己的眼睛,讓他感覺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食物,他眼中寒光森然,他頭皮不禁發麻。


    當程躍全然被逼至一堵牆上,再無退路時,他終於忍不住開喚道:「寧公子!」寧景年一劍揮來,程躍隻覺得眼前一閃,冰冷的長劍已然深深刺入他頰邊的牆上,被斬斷的一縷髮絲隨風飄落。


    「為什麽你不出劍?」寧景年逼近他,咄咄發問。


    程躍無語。


    「因為你不敢!」


    「因為你的劍術,因為你的一招一式,我看過,並對此了如指掌,若你出招,我能認出來!」程躍慢慢垂下眼簾:「寧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寧景年不禁冷笑:「娘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覺得還有瞞下去的必要嗎?」程躍抬頭看他,眼中的光芒一片清澈,甚至沒有絲毫波瀾。


    「寧公子,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麽?你私闖民宅已經不對,若再繼續如此胡攪蠻纏,別怪我不客氣!」程躍不是心軟的寧老夫人,他是一名捕快,從來都是他逼問嫌犯證詞,若是沒有確切的證據,想從他嘴裏撬出答案,還不如指望鐵樹開花。


    也許是怒極,所以寧景年才會不禁失笑,可他笑著笑著,突然伸手點住程躍身上的穴道。


    他的動作太快,快得連程躍都驚訝,在身體無力地倒下去時,他聽到了寧景年傳來的冰冷的聲音。書香門第「你可以不承認,我有的是辦法證明事情的真相!」被點住穴道的身體變得格外沉重,不僅連抬根手指都辦不到,甚至想開口說話時,每吐出一字,都耗盡全部力氣。


    「你……你……到底……」


    「我到底想做什麽,你很快就知道了。」


    寧景年彎下身,一把把他抱住,直接走回屋裏,丟往床上。


    做完這些事後,寧景年轉身去把油燈移到床前,似乎嫌不夠亮,又從屋裏翻出幾根蠟燭全部點上,頓時,屋裏便亮如白晝。無法動彈的程躍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做著這些事情,然後看到他朝床邊走來時,不由感到心驚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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