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景年直接走到父親跟前。


    「孩子。」寧老爺看到他,想站起來,景年則扶著他讓他坐回去。


    「爹,娘還好吧?」


    「還不知道。」寧老爺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大夫還在看。」景年拍拍父親的肩膀,無聲的安撫後,自己則走到床邊,擔憂地側身坐下。似乎感覺到兒子的到來,原來閉著眼睛的寧夫人悠悠睜開雙眼。


    「娘,難受嗎?」景年心疼地輕聲問她。


    寧夫人扯了抹笑,輕輕搖頭:「不用擔心,娘好多了。」景年不說話,隻是小心地幫母親把被子拉好,然後目光落到專心號脈的老大夫身上,固然急著想知道母親的病情,景年還是強忍著沒有出聲打擾大夫。


    跟著景年一同前來的程躍在屋中站了一會兒,便慢慢走到寧老爺身邊,這個位置可以看清床上的情形。屋裏沒有說話聲後,顯得更為凝重,看著景年憂心忡忡的神情,程躍的心也不由沉重起來,隻盼寧夫人不要生什麽大病才好。


    程躍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他低頭一看,接收到寧老爺趁人不注意投遞過來的一個眼神,一開始程躍還不明所以,但當寧老爺示意他看向床上的寧夫人時,心中剎那間電光石火,一個念頭浮現腦海——寧夫人是在裝病!


    再抬頭時,程躍情不自禁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苦笑還是鬆一口氣的表情,看向為母親擔憂不已的景年,程躍覺得自己的額角開始抽痛,心底再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大夫終於停止號脈,他把寧夫人的手小心地放回棉被裏,轉頭告訴景年:「老夫人隻是感染風寒,諸位不必太過擔憂。最近天氣轉寒,加之老夫人年老體弱,所以稍有不慎就會染病,老夫開張方子,你們叫人去抓藥,回來後早中晚飯後各熬一碗吃下,連續三天,病情便會逐漸好轉。」聽完大夫的話,景年長籲一口氣,趕緊讓下人送大夫出去,順便抓藥回來。末了,低頭看向母親,輕聲道:「娘,您老叫我注意身體別生病,怎麽自己就生病了。」聽著景年帶著擔憂的責備,寧夫人正要開口說什麽,寧老爺在一旁打岔,他先哼一聲,說道:「若不是你這小子這段日子惹得你娘整日為你操勞,弄得晚上睡不好覺,會這麽容易就染病嗎?」「爹……」


    「爹什麽?」寧老爺哼得更大聲:「打你這小子生下來,我們夫妻倆就沒過過多少安生日子,你想想,八歲起你就老是生病,我和你娘為你操了多少心,看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和你娘恨不得折盡壽命保你平安!好了,現在病好了,你就翻臉不認人了是吧。不就是讓你再娶一房媳婦,你倒好,跟我們鬧出家!你也不想想,當初我們都和你郭伯伯家商量好了,眼瞅著就能下聘訂日子了,你現在說不娶,你讓我們怎麽和你郭伯伯說,讓我們這兩張老臉往哪裏擱,啊?」「唉,昨晚你郭伯伯派人來催,問我們什麽時候下聘,我和你娘都不知道怎麽回話。想著你這臭小子威脅說要出家也不肯娶,你娘一宿沒睡好覺,晚上不知道起來多少次,大半夜的,披著件衣裳就坐在桌子前咳聲嘆氣好幾個時辰,這能不病嗎?」「爹……」


    「別叫我!」寧老爺氣呼呼地打斷他。


    「娘。」


    景年隻得看向母親,眼中的內疚更深。


    寧夫人躺在床上,柔柔對他笑,安慰道:「沒擔心,娘沒事。」景年知道妻子就站在身後不遠處,但自進屋裏來,他就沒看她一眼,尤其是聽得父親的那一番話後。他不知道她聽後會是什麽表情,自責還是無奈,但不管如何,在他心裏,有些事情是不能夠改變的。


    「爹,我沒說不娶。」


    「哦?」


    「隻要五年後……」


    「五年!」寧老爺氣得跳起來:「郭薔十七了,五年後她就二十二歲是老姑娘了。你居然讓一個姑娘等你五年,到時候黃花菜都能發黴了,誰還等你去娶!」「爹。」景年看著父親,眼裏閃著清澈堅定的光芒:「隻要五年後薇兒真生不出一子半女,到時候,不管你叫我娶誰,我都娶,行嗎?」看景年的神情,這哪裏是詢問,根本就是下定了決心,寧老爺看著看著,最終還是無奈地坐回椅子上。


    「算了算了。」寧老爺胡亂地揮了揮手:「這件事我不追究了也不逼你了,隻是怎麽說你娘也是給你氣病的,我讓你這幾日哪裏都不許去,就好好待在這裏伺候你娘,直到病好。」書香門第「好。」景年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這一日,確認母親無甚大礙後,景年便讓程躍回去休息。知道自己也確實幫不上忙,程躍分別向寧家二老告辭後才離開。


    昨夜,因為擔憂景年吃下迷藥會出現什麽不良反應,程躍便守在床邊一宿未眠,回到屋裏後,在寂寞的屋子裏坐一陣,他便熬不住躺床上小寐。


    醒來時,洛秋正在屋裏輕手輕腳地收拾衣服,問她,她說景年這幾日都在景泰院裏睡,讓她回來拿些換洗的衣服。


    程躍點點頭,問洛秋需不需要幫忙,被婉拒後,便坐在屋中看她收拾完畢走出屋外,隨後自己也出到院裏練練身手。


    隨後的這幾日,景年一直住在景泰院裏,程躍每日清晨都會去看看寧夫人,順便和他們一同吃些東西。雖然景年沒回來住,但隻要偷得空閑,便跑回景年軒和程躍說說話,隻不過待的時間都不長,因為不放心母親,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離開。


    程躍一直期盼著離開,但當日子眼見就要到來時,他開始遲疑困惑,甚至覺得不舍。


    並不是不舍在寧家這段日子所享有的從未有過的富足安寧生活,而是不舍景年對待自己時的真心實意。


    最後的這幾日,程躍腦海裏時不時會冒出如果他真的是個女子便好了。


    然而也是這樣的念頭,讓程躍再不舍,也必定選擇離開,有了這樣的念頭,就說明,他明知景年和自己同為男子,心卻還是慢慢沉陷。


    前方就是業火,繼續前進就是屍骨全無的沉淪,那就趁自己尚有幾分理智時抽身離開,若是再繼續這樣下去,後果將會是所有人都無法預料和承受的沉重。


    下定了決心,便不再會胡思亂想了,隻是夜深人靜時,總會時不時發怔。第八十一日的清晨,程躍早早醒來,便望著床帷發呆,待屋外傳來動靜,他才起身。


    走進來的人是從寧夫人身邊過來伺候他的歆蘭,她和平日一樣端上漱洗用具,放在架子上,讓程躍自己上來漱洗。不是她不肯,而是程躍不讓。一直待程躍漱完口洗了臉,歆蘭才上來為程躍更衣,梳頭,裝扮。


    程躍和往常那般坐在鏡子前,可從來都不想看清鏡子中如今這副打扮的程躍今日卻分外看得認真。歆蘭也察覺出了他的不一樣,不由多看了幾眼在自己手中,漸漸呈現的一個相貌敦和眉目清俊的女性。


    服侍主子多年,歆蘭看得出少爺寧景年對這人的癡,一開始也和其他下人一樣不明白少爺到底看上這個人的哪一點,光看相貌,府裏的丫鬟隨侍個個都能把他比下去,更別說少主子的天人容貌了,可相處的日子多了,漸漸有些明白。


    少爺是主子,再漂亮的丫鬟侍從在他麵前都是畢恭畢敬,連抬頭多看一眼都覺得有失禮數,少爺又是老爺夫人的獨子,從小就是眾人眼中的寶貝疙瘩,聲音大些怕嚇了動作重些怕疼了,小心翼翼唯唯諾諾。


    被身邊的這些人圍著長大,突然之間,出現了個程躍,就好比逛了一天的花園,裏頭盡是嬌艷鬥芳的名貴花卉,心底不免有些浮躁,這時候繞到一處,清風迎麵拂過,眼前一片挺拔翠竹,旁邊假山小溪,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場景,卻在這時分外靜人心海,於是就這麽戀上了,迷上了。


    程躍這樣的人,在寧府裏基本沒有,他笑,總是不淡不濃恰到好處,他靜,就像景韻院裏那潭深水,教人入迷卻摸不清底細,他佇在那兒,便是雲淡風輕,便是和風煦日,在浮沉的塵世來來往往,偶爾停下腳步才發現他始終就在那一處。


    這個人,他和主子們說話是那副樣子,和下人交代事情也是那副樣子。


    第一次來見他時,他含笑道:「你叫什麽?」


    第一次為他裝扮時,他一臉苦惱無奈,卻還笑道:「辛苦你了,歆蘭姑娘。」知道他躲在屋裏不出門時,問他原因,他說:「少見人,被揭穿的機會也就不多,再說老是讓你天天過來為我這個粗人梳頭更衣,實在過意不去。」情不自禁地找來一些書籍,想讓他解悶,他明顯一愣,卻全部接過,笑道:「謝謝你這麽為我著想。」後來知道他不識字,才知道為了不拂她的好事,就這麽含笑收下,沒一絲抗拒。


    當把最後一隻珠釵插進他發後,看到他還在看銅中模糊的人影,不由問:「看什麽?」話出口才察覺多餘,鏡中的那人不就是他自己嗎?


    沒曾想,他仿佛恍惚間的一笑過後,卻這般說道:「在看這樣的我,今天過後,就不會再出現了。」不應該存在的,出現了,這個虛幻人物,杜薇,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後看一眼,最後一眼吧,這不是他,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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