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遲聽到聲音,一回頭看到一名年輕女子朝著他們奔了過來,那熟悉的麵孔令他身子一震,雖然來到這裏的時候已經得知嫣兒還活著,但畢竟不曾親眼見到,哪及得上此刻心頭狂湧的激動。看著她飛奔而來的身影,他有瞬間的恍惚,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每次出征在外,無數次憧憬著勝利歸來時,他的小嫣兒會大聲喚著“爹爹”,什麽都不顧,直朝著他的懷抱飛奔而來,他會蹲下身子,用雙手接住她嬌小的身子,以免冷硬的戰甲會撞疼了她,他會在身後無數將士們驚詫的目光下,抱起他最疼愛的女兒,寵溺的親吻著她才巴掌大的柔嫩臉蛋,看她甜甜的笑,摟著他的脖子,歪著小腦袋,說著“爹爹,我好想你”……


    忽然間老淚縱橫,他以為這一生,他再也不會聽到那一聲“爹爹”,他以為即使嫣兒還活著也絕對不會原諒他。這一刻,無論是狂喜或是激動,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直覺的張開雙臂想擁女兒入懷,然而,如陌卻隻是直奔軟榻,扶著母親的身子,看著母親毫無生氣的麵容,心痛不已的說道:“娘,對不起,我來晚了!”


    岑心言縮了縮身子,看著她就像是看著一個從來都不認識的陌生人,目無焦距。


    如陌心中酸澀難言,眼眶一紅,聲已哽咽。“娘,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嫣兒啊,我是你的小嫣兒,你忘了嗎?娘……”


    岑心言呆滯的目光有什麽一閃而逝,繼而神光漸斂,空蕩的腦海陡然浮現出一幕令她的心無比絞痛的畫麵,她捂著胸口,望著眼前的女子,喃喃低語:“嫣兒?嫣兒!嫣兒……不!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嫣兒已經被我殺了,我一劍,就刺進了她的身體,再一掌……她就掉下去了……血,好多血,啊——!”


    她突然發狂大笑,就如同大殿裏的那一日,雙手亂舞,“哈哈……哈哈哈……你怎麽會是她?你怎麽可能是她?我對她做了那麽多的壞事,她再也不會叫我一聲‘娘’,她說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我看到她哭了,她還用仇恨的眼光望著我……她渾身都是血,都是血……怎麽辦,怎麽辦?我不想要她死啊,我真的不想的,可是,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嫣兒……為什麽你們都不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


    她放聲大哭,讓人聽之不禁撕心裂肺,偶爾還參雜著瘋癲的笑,反反複複的喃喃自語,毫無次序。


    如陌聽著,心像是被生生撕裂了一樣,痛徹心扉,連聲道:“對不起,娘……是我不好,我知道錯了,我不怪你了!”


    “你走開,我不認識你,你走開啊!”岑心言大力地拍打著扶住她身子的手,冷遲慌忙製止她,低叫道:“心言,她是嫣兒,是我們的嫣兒啊,你好好看看啊。”


    “不是,她不是,我的嫣兒還那麽小,怎麽會是她這樣子的?”她神誌不清,思緒混亂,整個人陷入癲狂中。


    南宮曄大步上前,迅速摟過如陌的身子,見她白皙的手背大片的泛紅,頓時,鳳眸之中有厲色閃過,若那不是她的母親,他真想把那人狠狠的丟出去。他皺著眉,執起她的手,緊緊握住。


    如陌望著這樣失去心智的母親,心不斷抽痛著,一回身,便哭倒在南宮曄的懷裏。南宮曄順著她的背溫柔的安撫著,眉心揪成了死結狀。


    冷遲耐心的哄著岑心言道:“她長大了啊,心言,嫣兒她已經不怪你了,你聽見了嗎?她原諒你了!”


    岑心言縮在冷遲的懷裏,雙目如死水般毫無光澤,止不住的搖頭。


    “娘,你還認識我嗎?”後麵坐著輪椅的冷意瀟看著這一幕,心亦是被刺了一下,痛意漫生,上前想握住母親的手,卻被她驚慌的躲了去。他輕輕歎道:“娘,你不用害怕,我是瀟兒,是你的兒子。”


    冷遲看到他,驚叫道:“瀟兒,你怎麽坐在輪椅上?你的腿?”


    冷意瀟望著父親那花白的頭發,心中不由一酸,勉強笑道:“沒事,隻是受了傷暫時走不了路。”至於以後能不能走,端看造化吧。


    冷遲目中驚痛,但因他說是暫時,便略有心安。岑心言聽到“瀟兒”二字,淚水流得更加洶湧,心底一陣陣的刺痛,空白腦中一遍一遍的回響著曾經讓她傷心至極的話語,她的手緊緊抓住冷遲的衣襟,指尖透力,衣衫被她尖利的指甲劃破,神情哀絕,輕輕呢喃著,聲音幾不可聞道:“瀟兒?我的瀟兒……他說,以後,他再也不是我的兒子,他說我們是仇人……他們都怪我,都恨我……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才好?”


    她語調之中無不透露著心底的絕望,哀傷浮麵,冷意瀟心痛難當,“娘,那隻是一時的氣話,不能當真的。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和嫣兒,永遠都還是你的孩子。”


    他真誠的語調,竟令岑心言不再抗拒,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看冷意瀟,再看看如陌,漸漸的平靜下來。冷遲心中卻是充滿了希望,雖然她還不能接受,但至少她的眼中不再隻是空茫,而是有了別的情緒,相信總有一日,她的心智能恢複如初。望著南宮曄懷裏傷心欲絕的女子,他輕輕開口喚道:“嫣兒。”


    如陌緩緩抬頭,看著記憶中無限崇敬的英俊的父親如今已是鶴發滄顏,心頭說不出的酸澀,走到今時今日,她心中早已沒了當初的滿心怨懟,以爹爹對她的疼愛,當年會那樣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顫聲笑道:“爹爹,以後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她的這一句不分開,對於冷遲而言,比任何一句話都更讓他感動,這代表著女兒的諒解,也代表著他夢寐以求的一家人的團圓和幸福。他充滿滄桑和喜悅的聲音幽遠而傷感,連連道:“不分開,再也不分開……”


    春盡明光灑照,萬裏霞空,若水平起千層浪。風定塵埃落,一日道盡十年傷。


    終於一家團聚,因岑心言現下的身體狀況,情緒不穩並表示不願離開這座莊院,他們便就此住了下來。如陌每日都陪著岑心言,與她說些過往之事,偶爾彈琴給她聽,選擇從前岑心言最愛的曲子,過了些日子,岑心言漸漸的願意與她親近,甚至偶爾還會與她說兩句話,笑一笑。記得她露出的第一個笑容,令他們激動得相互擁抱,高興得想哭。


    齊澈與易語也留在了這裏,冷意瀟的雙腿在齊澈盡心竭力的醫治下,漸漸的有了一些知覺,但暫時還是不能站起,不過,有知覺總歸是好事,代表著有康複的希望。


    已是初夏時節,近日來過度頻繁的雨水屢屢灌溉大地,令空氣中充滿了稍帶粘膩的潮濕感。


    如陌佇立在九曲回廊盡頭,犀利眼光仔細環視四周,眼底不由掠過一絲疑惑,心底有一點不安的浮躁。方才她在涼亭中為母親撫琴時,分明感覺有一道目光死死盯住她們的方向,那目光狠戾如刀,像是要將她們斬碎一般。待她疾速飛身到此,卻又什麽都未發現。那隱藏在暗處的目光總是在她有所覺察的第一時間遽然消失,讓一切變得飄渺如同一種幻覺,但她卻清楚的知道,那恨意的確是真實存在的。她與生俱來的敏銳,在這些日子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也許,她最害怕發生的,也是最不想麵對的事情,就要來臨……


    她轉過身遠遠望著亭中發已斑白的父母,心中的不安強壓了下去,原本該是幸福無比的笑容中卻不自主的平添了一份苦澀味道。身後碧綠的藤蔓在夏雨的滋潤中早已爬滿回廊的竹架,一夜大雨後遺留的水珠掛在清翠的葉片上閃爍著幽幽寒芒,滲出絲絲涼意。


    “陌兒,你站在這兒做什麽?”南宮曄帶著笑意快步向她走來,站到身側牽起了她的手。


    如陌抬頭笑望著他,將唇角勾起,努力淡化了那些許哀愁,輕聲道:“沒事,就是隨便走走。”


    南宮曄皺眉,沉了臉道:“陌兒,你答應了我,有什麽事情要說出來,不要一個人放在心裏。”


    她將目光移開,背過身子,望著頭頂被雨水洗得透亮的碧藍天空,說出口的聲音像是從遙遠天際被風吹走的浮雲,飄渺不定,她有些艱難的說道:“曄,你還記不記得金翎臨去前最後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是他的母妃,你知道為什麽嗎?”她幽幽的說著,不等南宮曄回答,又接道:“因為他母妃是為他而死,而令他母妃慘死的毒藥,是出自我娘的手。他忍辱負重了八年,對我娘恨之入骨,在我娘倒下之後,他明明可以放手不管,但他卻為我放棄了仇恨,一個人承擔對他母妃的虧欠,終日活在愧疚之中,這或許就是他登基之後,兩個月中對我避而不見的原因。既不願就此放手,也不知該如何去麵對他自己。”


    南宮曄不禁心底一震,金翎竟是愛她至此,這樣深沉的愛意,世上究竟有幾人能比?


    如陌回轉身子,直直望進他的眼中,輕聲道:“曄,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南宮曄心底刺痛,眸光一暗,金翎在她心底終究是與別不同了,隻是這樣的問題教他如何回答?他猶疑道:“陌兒,我……”


    瞬間的遲疑,她心底已然明了。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沒有誰能夠那般輕易的放棄,再理所當然的和仇人的女兒幸福的生活。金翎他,究竟曆經了怎樣痛苦的掙紮?但他和金翎畢竟不同,那個女子不隻是他一個人的母親,也不是他一個人所在乎的人,就算他會猶豫,會為他選擇放棄。隻怕,會有人不同意,逼得他不得不選擇。


    她清晰的記得,那王宮齊雲殿之中上百幅不同姿勢卻是同樣表情的哀傷女子,寄托著南宮曄對於母親的全部情感,他從來不會在她和他的親人之間作選擇,就如那大殿之上,他可以毫不猶豫的為她放棄生命,卻無法做到為了救她而殺了自己的哥哥。她亦沒有忘記南宮傲曾經流露出的脆弱,那是她唯一一次感受到那個年輕帝王的眼淚,即便是大敵當前,封國陷入絕境之時,南宮傲都不曾有過那樣的悲傷,他說過,若知道殺母凶手是誰,定會將其碎屍萬段,讓其比中七日噬骨之毒更痛苦百倍的死去。還有易語對於她的母親的摯愛,多年的期盼,終於等到了一次見麵的機會,卻在數年後等來了天人永隔。若真是到了那一日,她不知道,要如何麵對他們……


    命運是如此殘酷,總是在人充滿希望的時候給予致命的當頭痛擊,像是在嘲笑著人類的蠢笨。而它也仿佛樂將終生玩弄於股掌之間,隻為告知世人,不要妄想與天相鬥,因為永遠也爭不過,即使頭破血流,心死魂傷,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她笑著回握住他的手,纖細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撫慰他道:“曄,我問你這個問題,並沒有要在心裏去對比你們誰會更愛我,我隻是想……告訴你,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之間同樣出現這種情形,我寧願我們代表雙方的長輩來一場對決,也絕不願意你為了我背負一身虧欠,終生掙紮在愧疚和痛苦之中。”


    南宮曄雙眸緊緊盯住眼前的她,心底有酸楚的暖意漸漸浮了上來,眸光閃亮,呼吸有些急促。他大力的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薄唇貼在她的額頭反複摩挲,低聲道:“陌兒,南宮曄在此發誓,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事,我手中的劍,永遠不會對準你的心髒!若真的……真的有你說的那樣一日,我會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也絕不負你!”


    她雙手環著他的腰,眼淚靜靜的落了下來,最近似乎越來越容易流淚,不論是悲傷或是歡喜,她總是控製不住的想哭,在愛她的人麵前,她多年來練就而成的堅強已是愈發脆弱的不堪一擊。


    “曄,凝兒。”南宮傲從長廊中大步朝他們走來,對於兩人正在擁抱的溫情動作視而不見,半點也沒覺得自己的出現很不合時宜。


    如陌連忙離開南宮曄的懷抱,將臉轉向一邊,伸手悄悄拭了淚。南宮曄懷中一空,望著張揚著一臉壞笑的男子,臉色頓時冷到極點,陰陰的道:“你怎麽來了?看來需要處理的政務還是不夠多!”


    南宮傲麵對他的敵意豪不在意,仍然笑道:“我可是百忙之中抽空來看你們,怎麽,不歡迎啊?”


    南宮曄斜睨他一眼,嘲諷道:“我歡不歡迎有用麽?你想來不是就來了?”


    這是什麽兄弟?隻是不小心打擾了他一個擁抱,至於擺著這麽一張臭臉麽?唉!南宮傲重重長歎一聲,誇張的麵帶悲戚,轉眼看到如陌,立刻笑開了一張臉,避開南宮曄直接繞到如陌跟前,見她眼眶紅著,驚詫道:“凝兒,你怎麽哭了?是不是曄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有我替你做主。”他用力拍著胸脯,一副無所不能的豪氣狀。


    如陌忍不住笑了出聲,正待答話,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鬧驚叫之聲,她迅速抬眼望向遠處的涼亭,不知何時,爹娘都已經離開,不禁心中一慌,與南宮曄對視一眼,兩人毫不猶豫的同時朝著內院飛速掠去,南宮傲緊緊尾隨其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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