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日頭躍上了地平線,紅透半邊天,異常妖冶的顏色如同女子上妝的胭脂,看在人眼中濃得化也化不開。


    離魂莊內院,傳來激烈的打鬥聲交雜著女子的驚叫,冷遲正被四個黑衣殺手圍攻,險象環生,本就已是自顧不暇,還分心憂慮一旁女子的安危,女子不時傳來聲聲尖叫,更是讓他心頭大亂。腳下一慢,躲閃不及,敵人長刀已重重的劃過了他的後背,立時一道長長的血口驚現,鮮肉翻出,血流如注,順著他淺色的衣袍蜿蜒而下,冷遲逐漸慢下來的步伐在潔白的地磚之上印下一個又一個血色殘痕。


    癱倒在地的白衣女子驚恐的瞪大了雙眼,望著趴伏在她身上口吐鮮血的玄衣男子,已深深紮入他心髒的劍還未曾被灰袍男子拔出,鮮血流了一地,黏稠濕漉,浸透了她的一身白衣,悄悄蔓延上她的肌膚,溫熱退去,隻餘下沾染了雨後仍舊潮濕的地磚的冰涼。


    巫邪艱難抬頭,身體裏血液的急速流失令他的麵容慘白如紙,背上劇痛使得臉上痛苦扭曲,那道傷疤變得愈發猙獰刺目。眼中已逐漸渙散的目光透著濃濃深情,曾經邪魅的唇角微微揚起,帶著歉疚的滿足。原來失去了武功,他也不是毫無用處,至少,還能用自己的生命為她做最後一件事。巫邪對上她驚慌失措的臉龐,弱聲道:“主子……對不起!我保護……不了你……隻能先……先走一……步……”


    灰袍男子的劍用力拔出,巫邪身子頓時一僵,殷紅鮮血噴射而出,在空中劃過妖冶的弧,濺落在地開滿血花,有幾滴血飛落在她絕美的麵容上,身上的男子用盡全身力氣想為她拭去臉上的血跡,終是沒能達成所願,那隻手舉在半空,便無力的垂下,永遠閉上了盛滿濃情的雙目。


    “啊——!血,血……”岑心言身軀狂亂的顫抖著,雙臂縮在胸前,纖細的十指微微彎曲著張開,望著眼前已經斷氣的巫邪身上不斷湧出的猩紅,淒厲的大聲尖叫。


    灰袍男子拎著長劍,劍身已是滿步血痕,他目光透著陰冷和狠佞,一步一步緩緩的靠近她,猛然飛起一腳將眼前趴在地上的男子屍體踢開,手中長劍慢慢舉起,映在她極度驚駭的瞳孔之中閃爍著森冷的寒芒。


    “啊——”


    當那奪命一劍即將刺進她的身體之時,璫一聲卻被一把刀斜斜挑飛,兩刃相接,迸射出無數火花,隻差那麽一點點,地上的女子便會香消玉殞。


    如陌趕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心瘋狂地就快跳出胸腔。飛身掠了過來,蹲下身子緊緊抱住母親劇烈顫抖的身子,無比感激的望了一眼比他們早一步趕到的莫殘歌。


    其他人也已聞聲而來,瞬間解決了圍攻冷遲的四個黑衣人,之後將冷遲扶到一邊檢查傷勢。


    易語有些不敢相信的望著被圍在中央的灰袍男子,驚叫道:“師父?!你怎麽會在這裏?還有,你,你為什麽要殺如陌的母親?”


    眾人圍住的灰袍男子正是消失許久的沙仲,他望著岑心言的目光帶著強烈無比的恨意,咬牙恨聲道:“我為什麽要殺她?因為她該死!”


    南宮曄沉聲道:“沙仲,本王找了你很久了。”


    南宮傲突然發問道:“沙仲,孤的母後,究竟是遭何人毒手?”


    沙仲忽的笑了起來,眼帶鄙夷,輕輕嘲諷道:“原來你們還記得有一個母親,我以為你們的心裏隻有一個女人,早就把你們的母親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如陌隻緊抱著岑心言,一動不動,她甚至看都沒看沙仲一眼,從始至終,也沒說過一句話。


    南宮曄皺了眉,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沙仲冷哼了一聲,用手指著岑心言,大聲恨恨道:“如果你們的心裏還有你們的母親,就馬上殺了那個女人!”


    南宮傲兄妹三人皆是一怔,心中頓時升起一種極為不好的預感。南宮曄濃眉緊皺,鳳眸犀利,沉聲道:“沙仲你把話說清楚。”


    沙仲看了他一眼,抬手對空中一揮,對著院牆外大聲道:“把人帶過來!”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個黑衣人拎著一名女子,朝著他們掠了過來,將手中的女子往他們麵前隨手一扔,像是在扔一件無用的廢品一般。那女子重重的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


    南宮傲上前撥開她擋住麵容的一頭亂發,隻見女子麵上青紫瘀痕遍布,嘴角血絲垂掛,已是奄奄一息。他微微一愣,驚道:“柳眉!!”


    那女子正是在封國尋找如陌時與巫邪分散,被沙仲抓走的柳眉。她一抬眼便看到了躺在一旁的玄衣男子,虛弱的身子一震,連忙手腳並用的爬了過去,哭喊出聲道:“邪,邪……你怎麽了?你醒醒啊,你這是怎麽了?”她哭著搖晃那早已冰冷的身軀,眼中的絕望化作怨毒的神色,轉頭死死盯住沙仲手中沾滿鮮血的劍,“是你殺了他?你這個卑鄙小人,竟然出爾反爾!你答應過不會殺他的……為什麽,為什麽你要殺死他?我都說了,當年我們對秦語衣下毒,害她死於非命也隻是奉命行事啊!”


    沙仲冷冷的瞟了她一眼,無情道:“那你們也有份,隻要是害死語衣的人,全都要死!”


    “你,你——!”柳眉恨怒攻心,隻是指著沙仲,什麽也說不出來,她忽然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撿起一把劍,便朝著沙仲直撲著刺了過去。


    隻聽“噗”的一聲,長劍穿身而過,又迅速的抽離。女子口中噴出鮮血,圓瞪著一雙大眼,眼中滿是憤恨和不甘,緩緩倒在地上,身子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


    南宮曄隻覺自己從裏到外全身冰涼,仿佛身置千年寒潭之中,連心也被凍結。他看著蹲坐在地上抱著岑心言的如陌,看著她有些躲閃的雙眼,他的心痛得無以複加,方才兩人的對話言猶在耳,原來她並不是說說而已,原來,竟是如此!


    “陌兒,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眸中痛意深濃,慢慢的朝著她走了過去,每一個字出口那麽艱難。


    這一天,早在她的預料之中,隻是沒想到來的會這樣快。她轉眸望他,南宮曄眼中濃烈的痛楚刺痛了她的雙眸,她隻覺一顆心掉進了無邊無底的黑暗中,止不住的往下沉。淚眼凝望,她終是咬著唇慢慢點頭,輕輕吐出一個字:“是!”


    南宮曄瞳孔一縮,那一個字仿佛一柄利劍刺進了心窩,不是因為她的隱瞞,而是因為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意味著他的幸福再次將成為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南宮傲與易語更是滿麵的難以置信,易語一下撲在如陌的身旁,搖晃著她的手臂,惶恐道:“這怎麽可能呢?如陌,會不會是誤會?”


    “不是誤會。”


    這一句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皆看向如陌抱在懷中的女子。


    岑心言望著滿地的猩紅,刺鼻的血腥之氣,喚醒了她迷失的心智,腦海中驀然浮現出一幕又一幕令她心痛的場景,呆滯的目光逐漸的清明,轉頭望向如陌的眼中湧起激烈的情感,顫聲道:“嫣兒,對不起!都是娘造的孽,要讓你兩麵為難。”


    “娘……”如陌哽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岑心言握了她的手,又去握一旁冷意瀟的手,麵含愧色,滿眼悲傷,“瀟兒,嫣兒,謝謝你們能原諒我,有了這段日子,我死而無憾了!”


    “不!娘,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絕不!”如陌緊緊抓住她的手,目光堅定,即使對方是她深愛的人,也絕對不行。她轉過頭,綻放出哀傷的笑容,道:“南宮曄,還記得我剛才說過的話嗎?”


    南宮曄緊抿著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咬牙一字字道:“我不會與你對決。我說過,我的劍,永遠不會對準你的心髒。”


    如陌含淚搖頭,笑容裏帶著淒涼,輕聲道:“不會嗎?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麽辦?你是想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們殺了我娘?還是要讓我看著你們兄妹死在我娘的手上?又或者你能徹底的忘記殺母之仇?即使你能,他們能嗎?”


    沙仲走上前,冷眼看她,大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先領教下魔宮宮主的絕世神功。”


    “不行!”南宮曄長臂一擋,攔在沙仲麵前,氣息冷冽,硬聲道:“不能傷害她。”


    沙仲微微一愣,怒氣遽生,怒視他道:“如果你還是語衣的兒子,就給我讓開!”


    南宮曄身子微微一震,俊容驀然變白,但橫在他麵前的手臂卻是一動不動,語氣堅決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


    沙仲怒極,雙眼緊緊的盯住他,仿佛想從他眼中看到一絲絲的愧疚,忽然張開雙臂仰天長哭笑道:“哈哈哈……語衣,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就是你到了臨死的那一刻都放不下的好兒女!你說,若是他們知道了仇人是誰,定會拚了性命也會為你報仇!所以你要我隱瞞,因為害你之人是金國的皇後,她權勢滔天,你說你不想他們為你而冒險,哈哈……可是,今天,仇人就在他們眼前,他們明明有為你複仇的能力,卻不但不想著報仇,還要來阻止我為你報仇……語衣啊!看到這一幕,你還會不會安息,你能不能瞑目?你處處為他們著想,到頭來,還抵不上一個女人在他們心中的分量。”


    沙仲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仿佛含著他們母親的血淚一般,那每一聲指責,都令南宮傲兄妹三人不自覺的低下了頭,無言以對。南宮曄感覺自己的手臂沉重的像是壓上了千斤稱砣,在這糾纏難分的仇怨之間,他永遠無法平衡,亦無從選擇,隻是那隻手臂,仍然固執的橫在那裏,隨著那些刺入心肺的話會不自覺的沉下去一些,又會漸漸掙紮著再次抬起來。


    沙仲握劍的手,用上的力道仿佛要將劍柄捏碎,萬分痛心,顫著聲音說著:“你們可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七日噬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陰狠的毒。當她的身體因為毒性的發作,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味,不到兩個時辰,便引來了無數的蟲蟻……四周的地麵密密麻麻的一層,我怎麽趕也趕不走,用火燒也不行……你們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恐怖的畫麵嗎?我親眼看著那些蟲子順著她的口鼻、耳朵,還有她清澈的雙眼,慢慢的,慢慢的鑽了進去,在她的身體裏啃噬著她的五髒六腑……我聽著她極度痛苦的嘶喊,一次次的昏死過去,又痛得醒過來……”


    南宮曄隻覺自己全身無力,他痛苦的閉上眼睛,腦海中滿滿的都是無數蟲蟻鑽進母後身體的畫麵,感覺到好像那些東西此刻正在啃噬著他的心。


    “啊——!別說了,師父……求你,別再說了……”易語不可自製的捂著嘴哭了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蔓延在她的心頭。南宮傲額頭青筋暴起,目中盈滿不敢置信的滔天憤怒。


    沙仲對易語的請求仿若未聞,他隻是對南宮曄步步緊逼,比冰刃更冷更利的目光直直的盯住南宮曄的雙眼,看著他眼中強裝的鎮定逐漸的碎裂開來,看著巨大的痛楚一點點的漫上他赤紅的眼底、糾成死結的眉心,以及那抑製不住在不斷顫抖的雙唇,再蔓延至全身。他依然不肯放過,繼續殘忍的說著:“你看到了嗎?黑色的血液,從她眼睛裏慢慢的流出來,還有鼻孔、耳朵、嘴角,她一張口,原本潔白的牙齒上滿滿的都是黑色的蟲子……”


    這大概是南宮曄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別人一步一步緊逼之下,踉蹌著不住的後退。他的手臂還一直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身子已然僵硬如鐵。


    如陌早已控製不住的淚流滿麵,眼前的他正在承受著的巨大的痛楚和激烈痛苦的掙紮,她亦感同身受,心痛到窒息。


    沙仲的聲音那樣清晰,無法阻止的在他腦海中不斷的盤旋,“整整七日七夜,我無數次的舉起手中的劍,想要替她結束那樣的痛苦,可是……她求我,她說她能忍,她說也許她不用死,她說她不甘心,她說她不舍得離開她的兒子,還沒能見女兒一麵……這就是你們的母親!她現在正在天上睜大了眼睛看著你們,你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還會有什麽比這種痛更讓人難以接受,難道他們之間注定了隻能走上那樣宿命的悲劇?當已是退無可退之時,他頹然放下手臂,錐心刺骨的痛瞬間席卷了全身,真的……要抉擇了?


    “夠了!沙仲,你別再逼他了。為母報仇,我身為母後的長子,理應當仁不讓,不需要曄動手。”南宮傲腳尖輕挑,地上的劍便躍入手中。他平日裏邪美戲謔的麵容已褪去了一切表情,出口的聲音也是冰冰冷冷。“凝兒,對不起了!”南宮傲沉聲道,手中劍已舉起。


    如陌也在身邊撿起一把劍,緩緩的站了起來,終是逃不掉這一天。她輕輕的笑著,笑得極盡哀傷,輕聲道:“南宮傲,你們沒有對不起我,你我都沒有錯,為了結束上一代的恩怨,這一天總是會來的。”


    “如陌,我替你。”莫殘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卻見她堅定的搖頭。“殘歌,這場恩怨,誰也替不了我。”


    因為無論誰輸誰贏,結果對她和南宮曄而言,都是一樣的。


    走到這一步,南宮曄已經沒有選擇了,先是母親和愛人的母親,如今卻是哥哥和愛人,他可以袖手旁觀嗎?笑容,如此慘然悲絕,現實,這般殘酷無情。縱然經曆了無數生死劫難,依舊逃不開命運的枷鎖。他繞過沙仲,沉緩的腳步艱難的往前邁進,走到南宮傲的身邊,伸出手,將南宮傲往後麵一推。


    南宮傲心底一震,他竟然要親自麵對嗎?


    “曄……”


    南宮曄抬手,死一般的沉靜。


    “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擇,我寧願是我自己!”


    看著心愛的女子露出慘絕的笑容,亦是悲極反笑,嘴角的哀傷無止盡蔓延,充滿柔情的聲音帶著對命運的無奈和悲哀。


    “陌兒……”


    “什麽都不必說,我懂!”


    苦澀而笑,她眼角幹疼,流不出一滴眼淚。凝望著心愛的男子,清寂蒼茫的眼神,仿佛望盡了過往一切的滄桑與悲涼,心裏,空空蕩蕩,似被無情的歲月淘盡了所有的情感,唯剩下一聲無奈悲歎。


    理解和尊重對方的選擇,是他們愛人的方式。


    “王兄,無論我和陌兒誰勝誰負,誰生誰死,上一輩的恩怨……都到此為止!”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淡,似乎沒有任何起伏。


    南宮傲心裏一酸,看了眼沙仲,不自覺的點頭。


    沙仲轉過頭去,不說話,也許對於岑心言來說,最痛苦的不是她自己的死,血債血償,用她最愛之人的血,也無不可。


    易語是無話可說,她的立場,注定了隻能沉默。


    “嫣兒!”冷意瀟皺眉,如陌截口道:“哥哥一向最懂我!這場恩怨,無論如何,最終都還是要輪到我和他來了結。”


    這一場還未開始便已注定了兩人都會失敗的決鬥,要如何才能製造雙贏的局麵?沒有人知道。


    岑心言望著自己的女兒一身赴死的決然,心中悔痛難當。她深知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然而,到了今時今日,無論她再做什麽,都已經於事無補,就算她心甘情願為南宮曄的母親償命,嫣兒又豈會同意?而她,又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嫣兒因為她去和心愛之人對決?她目光望向一旁血泊中的長劍,沒有半分猶豫的撿起,迅速刺向自己的心窩。


    正好瞥見這一幕的如陌,麵色驚變,來不及阻止,直覺地反映,便是用手飛快地抓住劍身。


    鮮紅的血,順著手指間的縫隙汩汩而下,滴在地上。


    岑心言心頭大駭,慌忙扔了劍,掰開她的手來看,隻見左手嬌嫩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心中劇痛,連忙撕了衣裙,為她包紮。“嫣兒,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來阻止我?我這一生作孽太多,活著也沒什麽意義,還不如……”


    “娘,我不許!若你真為成全我而做了這樣的選擇,那我又怎麽可能會得到幸福?你忘了嗎?如果你不在了,我的願望還要怎麽實現?殘歌,我娘就交給你來保護了!”


    莫殘歌走到岑心言的身邊,瞟了眼沙仲,是無言的警告。繼而對如陌點頭,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好。”


    雨後的潮濕沾染了濃烈的血腥之氣,蔓延在他們的心中。身後的綠柳枝頭,殘存的冰冷的水珠,嘀嗒落下,墜在女子如扇的睫毛,垂掛在眼尾處,映著一地的猩紅,折射出點點的妖冶。潔白的地磚,雨水與鮮血的融合中,一黑一白兩個消瘦的倒影,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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