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鄉成立文聯的時候,聘我做名譽**,還邀請我參加文代會什麽的。會前我至台下跟一些老朋友老熟人打招呼,打聽尹嵐老師來了沒有。就有人告訴我尹嵐來不了了,他已經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真是很難過,會議開到一半兒還怏怏的,輪到我發言的時候就格外提了提他,我稱他是我的啟蒙老師。


    五十年代中期,我們村前進農業社是縣裏的先進典型,因試種勝利百號大地瓜而聞名,長年有縣裏的工作組住在我們村。工作組裏有一個白白胖胖說話聲音軟軟的青年會寫材料,寫完了就走,過一段再來寫。記不清他是第幾次來我們村的時候,就帶了好多小人兒書給我。我那時剛上小學,小人兒書上的意思能猜個差不多。從那上邊我知道小動物還能說話,比方大公雞因叫得比小狗聲音宏亮而驕傲,它就管小黑狗叫醜八怪。後來那個白白胖胖的青年告訴我,這叫童話,是專門寫給孩子們看的。我從他那裏還知道,寫這些東西的人就叫作家,他要我好好上學,將來也當個作家。


    這個誘使我從少年時候就做起了作家夢的青年就是尹嵐了。


    他是縣水利局的幹部。那時候縣裏的幹部業務分工不是很細,主要是圍繞著中心開展工作,他就經常參加各種各樣的工作組,寫各種各樣的材料。他寫的材料經常刊登在報紙和農業方麵的雜誌上。我還聽說他用稿費買了輛國防牌的自行車。我就對他崇拜得要命,並暗下決心,將來自己也要用稿費買一輛自行車。


    1966年的上半年,我臨近高中畢業的時候,有一天我從《人民文學》上看到他寫的篇散文,叫《三遇喜妹子》。那篇散文通過與喜妹子的三次相遇,反映了一個農村姑娘從討飯到識字再到愛科學這樣一個成長過程,歌頌了沂蒙山區的巨變,山美水美人更美。這篇散文對我影響可是太大了,我參了軍並搞起了新聞報道工作之後,就寫了篇同題小說,發表在《人民海軍》報上,從立意到寫法都是模仿他的。


    “**”初期,我聽說他被揪出來了。原因是他出身地主,社會關係要多複雜有多複雜。之後就下放到一個很窮很偏僻的公社去了,好像是當了個公社***的文書。後來連文書也不讓他當了,讓他到一個水庫工地上管夥食。1972年春天,我從部隊第一次回家探親的時候,他就正在那個水庫工地上管夥食。我有一個親戚當時在那個水庫工地上負點小責,他告訴我,這些年尹嵐經常打聽你,還問你回來的時候看看你行吧?我說怎麽不行?他說,他主要怕連累你,那我去叫他吧?我說叫吧,不想他當時不在,回縣城的家裏去了。


    1982年,我從部隊轉了業,家一安頓好就去看他。這時我才知道,他是徐州人,是南京金陵大學的畢業生,1948年他通過地下黨從南京跑出來投奔了沂蒙山解放區,“可惜咱出身不好啊!”他跟我說話的時候,他愛人就在旁邊兒不時地提醒他:“別激動,慢慢說。”他當時剛剛得過一場大病,腦子還不是很好使,行動也不怎麽方便,特別害怕生氣和激動。我問他,現在還寫東西嗎?他說想是想寫,可寫不出來了。


    這年的春節過後,他約我去他家喝酒。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因為一件什麽事晚去了一會兒,他就蹣跚著到我工作的單位廣播站來了。廣播站在縣城的一座小山上,他喘著粗氣,坐在對麵兒看我編稿子,露著慈愛和欽羨的神情。仿佛在說,你終於成了作家了,我多麽高興啊!他的神情讓我想起一些老作家,他們看見年輕點的同誌發東西那是真高興,絕不摻雜同代人的那種酸溜溜的東西。爾後他從兜兒裏掏出兩篇散文給我,讓我抽空看一看,提提意見。從他家喝完酒回來,我連夜看了他的兩篇散文,一篇是關於一個村名的傳說,他認為我縣的一個叫打虎峪的村子是當年李逵沂嶺殺四虎的地方;另一篇是歌頌一位老縣委書記怎樣教導他深入實際聯係群眾的。我看了之後很失望,意思是好意思,但怎麽看怎麽像鄉鎮一級的筆杆子寫的那種“材料”,發是肯定發不了的。他的才華呢?還是他原來就這麽個水平,隻是小時候看著一座樓很高,長大了一看並不高?待再見他的時候,他就跟他撒了個小謊,說他的作品我推是推薦了,但不一定能發得出來。他神情黯然了一會兒就說,我確實是不能寫東西了。


    此後,連續幾年的春節我都要去給他拜年,但再也不談寫東西。


    我那次回家鄉才知道,他前年冬天死於腦萎縮。竟然還真有這種病!也難怪他那兩篇散文寫得像材料。腦子萎縮了,才華乃至生命也就萎縮了。這使我想到,一個人,若是坎坷上一輩子,不管你多麽有才氣,你也無法不萎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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