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章說我是城裏的鄉下人。我認為這說法是好的、準確的、是對我的抬舉,我確實就是個鄉下人。我來省城生活快六年了,還不知道哪裏的牛百頁最著名、哪裏的燒餅芝麻多,當然也不知道傳呼電話怎麽打、去南邊兒那個火車站坐幾路車,騎個自行車上趟街還提心吊膽,深怕撞了人或讓人家撞了,那還不是鄉下人?


    我也說不來濟南話。你比方同是一個“卷”字,濟南人的意思跟我家鄉的含意就相去甚遠。一次,一個真正的濟南女人向我訴說她丈夫如何打她,爾後她丈夫向她道歉,她說“讓我把他一頓好卷!”我以為是她踢他來著,弄了半天原來還不是踢,僅是罵。而我家鄉說卷就是踢的意思。至於“麽個”之類的話,那就更不會說。


    濟南的叫賣聲,我聽著也挺別扭,不如別的地方那麽富有音樂感。濟南人喝酒劃拳也非常簡單,幹脆就是:1——,2——;不像別的地方那樣還五魁首、三桃園什麽的,聽上去特別有學問。


    十年前,我從部隊轉了業,一個部隊幹部來給我安排工作,他在濟南轉了兩天之後,說是濟南的公園裏怎麽沒有談戀愛的?我說你怎麽知道沒有談戀愛的?他說沒看見一對兒攬腰搭背的。如今可不得了了,你一看就非常城市。而你會嗎?


    你還不會在冬天裏養拐(讀一聲)子(蟈蟈),在夏天裏耐得住熱……所以你隻能是而且永遠是個鄉下人。


    我所在單位的機關裏有一個老同誌,據說五十年代他老婆進城時,就在樓道裏支上鏊子大攤其煎餅,將雪白的牆熏了個一塌糊塗;她還在樓門口壘了雞窩準備大養其雞呢!人家就說她整個一個鄉下人。我雖然沒在樓道裏支鏊子、在樓門口壘雞窩,但骨子裏還是鄉下人。


    認識到這一點很苦惱。一覺醒來常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唱起“城市的馬路太硬,踩不出我們的足跡”,即黯然神傷。


    好在濟南其實是個外地人的城市、鄉下人的城市。我所認識的人及我周圍的鄰居中間竟沒有一個地道的濟南人,統統都是外地調來或大學畢業分來的,充其量也不過在濟南住了一代或兩代。因此上,你若去看個籃球賽,球場上若是跑著濟南隊或外地隊,觀眾中肯定為外地隊加油的多,就像在東北看籃球賽大部分東北人都喜歡為山東隊加油一樣。


    這就很麻煩。你覺得濟南這個城市倒是沒啥地方主義了,可同時也就沒有了向心力,樹不起愛濟南如同愛家鄉的那種觀念。當濟南遇到不好的天氣的時候,更多的人還是在企望:這個天兒別讓我家鄉攤上啊!


    問題還是在於一些細微的工作,你有了好政策好班子還不夠,還須有一個從上到下的好作風。外地人來濟南。常有“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之感。越是權力不大的小辦事部門,他那個門兒就越是難進,臉越是難看。比方你去買個車票或取個匯款,你排隊急得要命,他卻在那裏慢騰騰地算賬或數錢,他一上班即著手做下班之後才做的事。你一切都符合政策、符合手續,他也要折騰得你煩煩的才給你辦。仿佛隻有這樣心理才平衡、也才夠城市。


    什麽時候,一提濟南就讓住在濟南的人自豪,愛濟南如同愛家鄉的那種觀念差不多就樹起來了。


    讓我自慰的是,城裏的鄉下人還不少,我住的那個地方其實也就跟個小縣城差不多,我們一起說起自己的身分來,也並不覺得多麽丟臉或掉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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