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幾日,戲班子如約而至。李家圍中愈發熱鬧起來。木偶戲班已經唱了好幾日,這下子隻能先退位讓賢,將打穀場讓給了新來的戲班。


    戲子們伊伊呀呀的唱著戲。這不是粵劇,也不是用官話唱的正腔,而是粵北贛南地方流行的一種土戲采茶戲。這種戲介於大戲和小唱之間,用方言演唱,且歌且舞,形式活潑。又有一定的故事情節,頗受鄉民百姓們的喜愛。


    李家圍自打有木偶戲班來演出起,便成了這一帶的文藝娛樂中心,周邊十裏八鄉的百姓都來觀看。木偶戲大夥有些看厭了,最近又換了新得花樣,來得人更多了。


    人就是商機。有人群聚集就是有“活水”。商販們循著“活水”紛紛湧入李家圍做起了生意。


    遊走各鄉的小販們挑著扁擔,一頭掛一隻燈籠,一頭插一個撥浪鼓,一邊隨著撥浪鼓的聲音穿梭在人群之中,一邊吆喝著自己的買賣。賣刷貨的,賣小吃的,賣藥的,賣畫本的……來得早得在附近樹下借著打穀場上火把燈籠的光線把攤位支了起來,搖著鼓招呼著遊人。一時間,小小的李家圍也不輸於逍遙圩的繁華熱鬧。


    金豬也在人群之中擠擠挨挨,四處張望。


    今天一早,族長家裏的一個管事便來找了金豬,說是這兩天看金豬搭戲台幹活也算賣力,族長家決定長雇金豬,隻是要在八仙會裏也上了名,算是團丁,平時操練拳腳外,再跟著族長家幹些零碎的活計。報酬除了當團丁應有的一份外,族長家再開一份補貼,幹的好了另有賞賜。並且還說如有金豬認識的四鄉閑漢介紹過來了,主家隻要看得過眼一並也都雇了。


    這幾日李母一直嘮叨金豬在家多呆些時日,不要得空便去逍遙墟打零工。趁著求來黃仙姑的符水,多在家中“耕耘”,好給李家留個後。


    現在有這麽一份不用出遠門的工作,金豬自然是一口應了下來。當日便跟著管事的忙活了一天,直到吃罷晚飯得了閑暇,金豬便想到了田應成。


    田家日子也不寬裕,在村裏又是外姓,好事輪不到,壞事總頂崗。家裏雖有幾分桑基,所得卻根本夠不上一家人的開銷,平日裏還要靠打短工補貼。因此和金豬這“假本家”同病相憐,彼此走得很近,常常互相扶持。兩家的感情不壞。


    因此這回有這樣的好差事,金豬便想著幫田家也引薦以下,去當個團丁,得一份錢糧。比田應成現在這般靠著給人打短工過日子強。


    這幾日都在鬧社戲,李家圍的人都不出遠門。田應成應該在家裏歇著。他決定先去了田家,看這夥伴是不是願意一起去家幹這份長活。


    上次去田家為田家媳婦回來道喜的,金豬原以為他媳婦受不了窮跟人跑了。最近兩年拍花拐賣的事很少聽說,澳洲人來了之後,隻要抓到拍花的就是一個死字,連帶著幫著運送的、引媒的、容留的,連帶著買家,全部受牽連。李家圍的一戶就是因為從拐子手裏買了一個孩子,最後全家被流放到了什麽“台灣”,如今大約屍骨都變成泥土了。


    田家媳婦失蹤的時候,他還去勸解過田應成,叫他不必難過。澳洲人來了之後日子好過多了,攢幾年錢重新娶一個也有指望。


    不承想,最近田應成的老婆居然回來了,不但回來了,氣色也好得很,不但氣色好,衣著光鮮,還帶回來不少物件。大家背地裏都說,田應成的頭巾大約是綠油油的了。


    田應成倒也沒生氣,原本指望著看田家吵鬧的輕薄人多少有些失望,還是老人們說得對:田家這麽窮,他老婆能回來就算是走狗屎運了,還計較什麽頭巾綠不綠的。


    他去道喜是一方麵,另一麵本是想要和田應成商量一下社戲後結伴出去打些散工的――對他們來說是不存在什麽“農閑”的,無非是農忙的時候在鄉村裏做活,農閑了去城鎮打工而言


    因為聽聞縣裏活計更多,但是他過去從未到縣裏做過活,一個人去做多少有些膽怯,想拉著田應成一起去。因為田應成的老婆有個親戚便在城關過活。多少有個照應。


    可惜當時滿屋子的人,亂糟糟的,金豬隻是向田應成道了喜就開了。後來聽聞田家嫂子預備在村裏做生意,他也想就此去問問田應成之後的打算。


    誰知道這次到了田家,田家卻是亂哄哄的,田家老娘、娘子連帶著幾個孩子都在忙著收拾物件,打包衣物。一副打包物件準備搬家的模樣。金豬大吃一驚,忙問田應成這是做什麽?


    田應成也不隱瞞,自家媳婦這次走失,幸得澳洲人的收留。在縣裏一家澳洲人開得絲莊裏做了幾日活。澳洲人對她很是滿意,聽說她是李家圍的人,便叫她下鄉來推銷澳洲蠶種和桑枝。


    “這事我也聽說了。說嫂子在賣澳洲蠶種。”金豬點頭道,“既然賣蠶種,自然是要留在村裏才能賣,為什麽要走呢?”


    “唉,你是不知道……”田應成低聲道,“她這一賣桑條蠶種,可不就犯了忌?”


    金豬依舊有些迷惑,因為他家窮,所以沒本錢養蠶,也沒有桑基,對這裏頭的行當一無所知。


    “李家圍這裏的蠶種,向來是歸李家老爺發售的……”


    “哦,哦,對,對,是有這麽回事!”金豬恍然大悟,“對了,還有桑葉,隻要是佃他家的地的,都要先賣給他家……”


    這下他就明白了。田嫂子要賣蠶種桑條,那不成了在李老爺嘴裏搶肉吃嗎?他頓時大驚失色:這女人太冒失了!


    不禁道:“你就沒好好收拾她一頓!不要命了?!”


    田應成苦笑道:“我哪裏敢!她是奉了髡……澳洲人的命來得。一邊是李老爺,一邊是澳洲人,我哪個得罪的起!我且與你說……”


    前幾日,族長家便派了個管事就來與他說,他媳婦是讓髡賊用妖法迷了魂,盡說一些鬼話,讓他好好管教自家媳婦,不要再亂說亂動。要不然,便要黃仙姑來施法捉妖。到時候可不要怪李老爺不講鄉裏鄉間的情分。


    田家本來在李家圍就是外姓,聽了管事的話,田家老小都慌了神。田應成的老娘便將田嫂子罵了一頓。說她“惹禍精”。田家嫂子也慌了神,一家人商量下來,這李家圍暫時是沒法再呆下去了,他婆娘也說了:澳洲人許了她的,若是在李家圍做不下去,進城去投奔澳洲人就是,澳洲人可以給他們另作安排。


    田應成聽了婆娘說了髡賊的種種行事和給他們做事的好處,動了心。他家也沒有什麽田產,幾分桑基也是佃來得。李家圍這裏其實也沒什麽好留戀的。自己一膀子的力氣,到了澳洲人手下照樣有一碗飯吃。老婆也能有個差事做。比待在這裏強多了。


    “……想來想去,如今也隻能去城裏投奔澳洲人了,好歹也有一碗飯吃。”田應成道,“你嫂子說澳洲人那裏待遇不壞,要不你也一起到縣裏給澳洲人做活吧。”


    金豬如今有了團丁的差事,自然不願離開家,當下說自己已經當了團丁,有了一份固定的差事。家裏還有老娘和妻子,不想走得太遠。


    田應成也不多勸,隻是低聲道:“金豬!你我兄弟一場。你是李家人,當個團丁也算是份好差事。隻是最近這些日子,李老爺弄了個八仙會在村裏鬧騰。我瞧著有些邪性。你可要小心了,官府最忌憚這個……”


    這話說得在金豬心坎裏了。他倒不是覺得這八仙會神神叨叨可疑,而是八仙會來了之後練得各種功法都是戰陣上用得。又叫團丁們都學習拳腳。這是打算做什麽?如今四鄉太平,土匪皆被剿滅殆盡,偶有歹人出沒也用不著如此之多的團丁應對。再說八仙會教習的都是避槍子炮彈之法――哪裏的歹人有這許多火器?


    他不敢往深裏想,正所謂細思極恐。


    但是這團丁的差事的確誘人,他也舍不得放棄。總覺得李老爺有如此大的一份家業,總不見得會昏頭。


    當下遲疑道:“小弟也這麽覺得,不過我左不過是小小的團丁,天塌下來有長子頂。哪裏用得著小弟呢”


    田應成道:“真要過不下去了,來縣裏投奔老哥哥就是。總有一碗飯吃!”


    金豬默默點頭,又說了幾句話。臨走的時候,田家娘子又送了些零碎的澳洲物件給他,說是彼此留個念想。


    出了田家門,金豬抬頭看了一眼天色。今晚月色幽暗,月兒深深的藏在濃雲中,不漏半分顏色,星星們一閃一爍的穿梭在雲層中捉著迷藏。另有一顆大星星隱約間散著絲絲紅光,在半空中一搖一擺。


    他心中不安,回到家中,見老娘和蓮娘都不在家,大約是去看社戲了。便打算先到戲台附近找尋,一起看完社戲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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