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未淹之前,西湖有一景致,後有詩雲: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元氣所鍾,人文所匯,這湖中便有株凝翠含朱的荷‘花’開智,也不知經曆多少歲月,逢夏成荷‘花’怒放,遇冬作藕蔤眠塘(蔤,藕的別稱)。終而化形得仙,卻是個青衣‘女’子,自名淩‘波’,又點化條金魚成‘精’,名為小紅,做她丫環。


    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仙子相貌自然是極美的。有官員見到,驚為天人,‘欲’親芳澤,賦詩相贈: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鄰‘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隻是這‘女’子清高自傲,不假辭‘色’,官員幾番受挫,便起了壞心,意圖強搶。誰知帶了數人去,複躺數人回。也是命歹,剛剛圍住了美人,就有洪水潑天而至,一個黑臉漢子裹在水中,直將將墜下來,把那數人砸成了廢品。


    淩‘波’仙子本就不‘欲’施展法術,正為難時,恰好那黑臉漢將那文士等盡數砸倒,自己也是受傷頗重,暈‘迷’不醒。仙子心存感‘激’,帶了他回寓所治傷,用盡了靈丹妙‘藥’,也費時經年才見好轉。黑臉漢生得醜,且那左手斷了二指,是個殘疾,找不著營生,淩‘波’便聘他做個蒼頭,打更看戶,也能溫飽。


    杭州遭此水患,西湖已成個破窪,連帶淩‘波’仙子的本體蓮‘花’亦受牽連,隻得覓來個盛酒巨缸裝了,也好過汙水浸染,腐泥糾纏。


    仙子尚未注世,不敢脫離本體太遠,恰逢杭州大水,天降機緣渡民救難,隻待功德圓滿,便可成就陸地真仙業位,實成注世之仙,也能上天闕赴蟠桃之宴,也可下九幽任閻君從官,若再有福緣,稍進一步,即得散位天仙,曆劫不壞,遇厄自全。


    水災過後必生時疫,仙子憐民眾疾苦,立誌扶救。便在居所開了個醫館,不拘你何痛何傷,有疫無疫,俱是半碗盛蓮巨缸之水服之,竟然立癒!累月之功,活命無數,就見缸中荷‘花’於臘月裏也開得極‘豔’,嫣紅蓮瓣層層壘壘,竟長成三品,隱隱現出金邊。那水也怪,無論多少碗舀來,從不曾淺了半分,眾皆以為奇。故這一年來,杭城百姓無不頌之,傳來傳去,都忘了仙子本名,卻都叫她:荷仙姑。


    這一日,黑臉蒼頭忽然棄了更鼓,滿園子‘亂’竄,‘欲’走‘欲’留,徘徊不定。仙子奇怪,召他來問,卻見這蒼頭一張黑臉已然寡白,尚未語之,已有淚流。丫環小紅往日瞧他那臉就怕,天‘性’使然,遠遠望到便就躲開,這時壯了膽子,喝道:“哭什麽?!小姐問話,還不作答?”


    蒼頭抹把淚,道:“我有一仇家,最是凶殘‘性’冷。去年在黃河邊被我遇見他滅人滿‘門’,取食嬰兒心肺。我本‘欲’將他擒拿報官,不想此僚道行‘精’深,武藝高強,一槍斬斷了我兩根手指,我負痛而逃,輾轉萬裏,躲在此地,本以為都過了一年,那仇家再不會來。卻是我想得差了,任誰做下這喪盡天良,人神共憤之事,唯恐惡行泄漏,便天涯海角,也要殺人滅口的!我清早收更,恍惚看見那人,已到杭州城內,就要來取我‘性’命了!”


    仙子聞言,一對秀眉倒豎,兩隻美目噴火,即命小紅取來個青杆兒拂塵,卻是她的法器,名作:無垢拂,乃是蓮葉之杆所製,塵絲可達百裏,裹人攝物,妙用無窮。


    蒼頭苦勸:“那人本事,通天徹地,隻可躲避,豈敢硬頂?仙子還是早早逃卻,任他取我賤命便是,何必惹上麻煩?”


    仙子怒斥:“豈有此理?自古邪不勝正,我有三品本命蓮‘花’,二尺無垢拂塵,就是天仙作業,也要攔上一攔,擋上一擋。難道還怕個惡人?頭前帶路,我倒要看看,何人心肝歹毒至此,竟連嬰兒都不放過?!”


    蒼頭還要再說,淩‘波’仙子已經一甩水袖,自出了‘門’。小紅自然認為若論神通,‘玉’帝第一,小姐第二的,鄙視蒼頭黑臉凶惡,卻是無膽。也拎了個短葦管,乃是吹泡泡之法器,急跟著仙子腳步,擺出副替天行道的架勢,駭得蚯蚓避道,蛤蟆換途。


    杭城實闊,抱團兒不曉得要找到幾時?虧得蒼頭路上早將仇家形貌說得清楚,隻認白臉黑槍者便是。一行三個自南‘門’進,到了鬧市,分頭來找,仙子領北邊,蒼頭領西邊,小紅領東邊,若見點子,煙‘花’為號。


    仙子出行,誰人不識?如今杭州隻供荷仙姑,不奉觀世音的。莫跟我說觀世音大,咱們遭水害時,卻是隻有一個仙姑救命,不曾見到觀音菩薩現身,活神仙當麵不燒香,難道去抱泥菩薩臭腳?故一路行來,這路上無論男‘女’老少,俱都恭恭敬敬拜謝,仙子矜持,一一扶過,費了不少工夫。


    隻是街口並不和諧,正嚷嚷吵得歡實,原來是個外地佬,來買藕粉,出了名的特產。那外地佬打扮象個道士,背了把劍,不似桃木,卻是青銅。攤主便就看輕,道士討生活,無非捉鬼跑方做道場。桃木驅邪,用來製劍,乃是遊方野道吃飯的家夥,你倒整個青銅,那玩意都作陪葬的,這不是驅鬼,而是招鬼。


    攤主欺野道不識貨,取了隔月貨予他吃,就見這外地佬隻嚐一口,便皺眉說道:“老板,你這藕粉不對勁,都變味了,吃不得,要壞事的。”攤主立時血衝臉‘門’,梗粗了脖子道:“我藕粉張幾十年的老招牌,街坊鄰居上下幾代都吃過,偏就你說吃不得?我怕你是沒錢把,耍賴子吃白食!”


    野道怒了,一拍攤桌,震得那碗盤‘亂’跳,開口就罵:“我把你個黑心攤,東西壞了還敢售賣。也是我吃,換作別個,早就腹痛腸絞,丟命半條!居然說我沒錢?告訴你,我錢多得能堆死你去!哼,沒錢?!”


    攤主就照地上一滾,哇呀呀直叫:“打人呐,打人呐,外地赤佬吃藕粉不給錢,要打杭州人呐——”


    吳越人團結啊,一忽啦圍過來,準備整個車裂啥的,卻聽有人喊道:“仙姑來了,仙姑來了。”人如‘潮’分,就見個青衣‘女’子倒執拂塵,翩然而來。攤主一蹦兒起身,如見親娘,早湊到‘女’子跟前,先就將野道告了個吃霸王粉被逮,還要行凶打人的罪名,有圍觀街坊親見,能做鐵證!


    仙姑照野道麵上一看,竟是個人仙,不由搖頭歎道:“道長也是神仙中人,卻貪小民升鬥之利,尚不知錯,反‘欲’以勢欺人,以術淩弱乎?”


    野道鼻子裏嗤出團氣來,卻道:“我不與你說,隻找老板,那藕粉真真是吃不得,要死人的!”


    攤主拿了話頭,叫道:“你說吃了死人,倒是見你吃來,也不曾死去,可見定是誑人。我曉得你,就是不想把錢。”言之有理,圍觀眾紛紛點頭。


    野道冷笑:“我蘇丹紅地溝油什麽沒吃過?區區藕粉,能奈我何?!我是怕你賣了別個,鬧出人命官司,不是害了兩命,破了兩家?”


    攤主還要吵,見仙姑揮手,悻悻住口,嘴裏嘟嘟囔囔“赤佬”二字。


    仙姑道:“煩你取藕粉來讓我嚐嚐,要與他同樣,不許差了半分。”


    攤主連忙到攤上,撿盆中殘粉衝了,轉身拿個幹淨調羹攪和兩下,雙手奉上。仙姑接來略抿一口,麵無表情看向野道,卻是不見攤主眉眼挑出的得意。


    野道皺眉,自已吃的藕粉的確是那盆中勻出,怎衝給這個莫名其妙的仙姑倒是沒事的模樣?若說調包,一介凡人,在兩個神仙眼皮子底下把包調了,那不笑死三界,羞‘蒙’諸天!他哪裏知道,在攤主打滾撒潑時就已偷換了盆子,那時隻顧與圍觀整車裂的人鬧騰,竟是沒注意。


    隻聽仙姑說道:“事實已清,不需贅言,請道長付了粉資,自可離去。”


    野道哼道:“他賣我壞粉,我還未找他賠償,便一文錢也不付的!”


    仙姑‘玉’麵含煞,無垢拂無風自揚,瞬又回落,卻道:“如此便請道長移步,你我做過一場,再來說話。”野道:“憑什麽?你給工錢還是怎的?你有閑,我還不得空哩!”


    為五文錢和一個凡人吵半天,這叫不得空?仙姑切齒:“你!!還是不是個仙人了?哪有這樣憊懶無恥的!今日不付粉錢,我定不答應!”


    野道掃她兩眼,忽而問道:“你是太守?”仙姑冷麵搖頭。


    野道又問:“你是胥吏?”再搖。


    野道便就笑了,說道:“話說某家鬧鼠,‘欲’購貓。其家有犬,恐貓來爭食,夙夜拿鼠,天明竟絕。主喜而厚賞,再不議購貓事也。自此該犬專司捕鼠,卻不看更,終致招竊,主怒,罵曰: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遂斬而售之,嘖嘖,當真可憐可歎。”


    有人偷笑,仙子麵‘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再紫,再不多言,拂塵一展,化作漫天銀絲罩向野道。果然是神仙手段,百姓得見,扼手驚歎。


    野道平地後掠,還尋空瞅了攤主一眼,那藕粉張便發瘋也似,照著仙姑身後就撲。那冰清‘玉’潔身如何能讓凡人抱去?仙子顧不得野道,嬌叱聲中,如網塵絲倒卷而回,卻是裹住了攤主,輕輕一甩,送回原地。


    百姓轟然叫好,隻是仙子臉‘色’卻不見喜,‘陰’沉如水自去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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