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的歌伎在練習聲樂吧。”興安駐足聽了許久,聽的不是很真切。


    大明京師有兩個教坊司,一個是東城的太常寺,一個是西城的教坊司,東城太常寺主要是樂生和舞生,而教坊則是樂工和妓女。


    僅僅教坊司樂工就有三千八百餘人,這個數字在正統七年的時候,隻有不到九百人,在短短的七年時間裏,教坊司樂工擴充了數倍有餘。


    朱祁鈺就站在牆角,聽著樂生唱著這首無名的曲子。


    “悲聲唱,家邦恨,絲絲血淚印滿襟。痛先王,未殮祖塋,寶燭煙冷奉祭,也無人問。”


    音樂聲陡然一急促,鼓聲密集如同陣雨一般,一個尖銳的偽男聲,陡然高亢的響了起來:“帝女劫後圖強欲振,嗟失意,遭不幸,前途路渺茫,灰心哀痛,複國難成任!”


    “江山亦趙姓,風貌卻改異國衣襟,啊喲啊嘿誒!”


    “貞忠者,灑碧血!保家國,秉忠義!抗虜不屈挽蒼生!”


    音樂到這裏的時候,聲音慢慢的放緩了下來,一種悲涼的感覺緩緩的渲染開來,朱祁鈺站定看著高高的院牆,看著枯黃的落葉在狂風中打著旋飛上了蒼穹。


    女聲雖然婉轉,但是說不出的落魄,男生雖然雄厚,但是道不盡的悲愴。


    這男聲,顯然是這女聲偽作,因為這女子的聲音,太過於清脆了,即便是故意渾厚,但是那股婉轉卻還是一下就聽出來了。


    “歎-惜誒…一班叛臣居廟堂,不思國朝隻計私利!裏通金虜,斬名臣!漢室誒,受製遭厄運。”


    “歎惜,歎惜…”


    隱隱約約有人聲傳來,交談聲極低,朱祁鈺聽不真切。


    他在聽曲兒的時候,興安可沒閑著,他拿出了信牌,走進了東四胡同的太常寺內,稍一詢問,便想要把唱曲的伶人,姓甚名甚,問了個清楚。


    但是他失算了,這太常寺唱曲的人,並不是什麽伶人,而是一名門閨秀。


    但是具體是誰,太常寺的人也不甚清楚。


    興安可不敢久呆,陛下身邊隻有盧忠,這要是再出點啥事,他的腸子都得悔青了。


    他回到了朱祁鈺身邊,俯首說道:“這曲叫《帝姬怨》。”


    “說的兩宋交際之時,宋徽宗的女兒趙多福,也就是福柔帝姬,在靖康之恥後,輾轉逃回了南宋,感慨時運唯艱,朝中奸臣橫行無道,構殺嶽飛等一眾名將。”


    “福柔帝姬趙多福,在嶽飛死後的第二年,也被宋高宗所殺,遂成此曲。”興安將完整篇遞給了朱祁鈺。


    朱祁鈺站在樹下,看完之後,不住的點頭,這詞,寫得好啊!


    “又聽笙歌漫澈臨安,偏安昏帝,亦告淪亡運!”朱祁鈺連連點頭,都說商女不知亡國恨,但是朱祁鈺看著這些伶人們唱的曲,用情至深。


    北宋的滅亡,導致了北地百姓淪喪虜手數百年。


    趙構偏安昏帝殺掉了第一北伐名將嶽飛,一力議和,最終國朝淪喪偏安一隅。


    詞是好詞,唱的用情至深。


    大明六師喪於迤北,瓦剌人巧取紫荊關,直撲京師城下,大明京師的百姓惶惶不安,人心洶洶。


    但是伶人們唱這個北宋的《帝姬怨》,何嚐不是在訴說著對京師淪喪的恐懼?


    幸好,大明還有一個於謙,幸好,大明還有個朱祁鈺。


    一個清麗的小丫頭,從院牆上探出個腦袋,看到了朱祁鈺,腮幫子鼓鼓的說道:“我就說是有人說話,姐姐還說沒有。”


    “哪裏鑽出來的俊俏生!我們在太常寺唱曲,俺家小姐,在左司南楹,連王侯將相都不給唱的,你這般聽了去,可有點表示嗎?”


    嘿,這京城的地頭,居然敢打劫到皇帝的頭上,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升起,頭一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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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清脆如鶯的聲音,陡然在院牆內響起:“休得胡言亂語,院外的官人,舍妹唐突,還望官人見諒。”


    朱祁鈺樂嗬嗬的說道:“不打緊,不打緊。”


    那個清脆的聲音,立刻變得嚴厲了許多:“還不下來,瞎胡鬧,小小年紀攀高越牆,也不怕落了下來,摔折了腿。”


    院內傳來了姐妹的嬉鬧,朱祁鈺負手前行,京師大街二十四步、小巷十二步,猶如棋盤,路還很長很長。


    而此時的於謙不得不停在了蔚州,他的馬匹行至半途,終於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大雪之中,再沒有站起來。


    老馬識途,這匹跟了他十多年的馬匹,走南闖北,見過長江的滔滔不絕,也見過黃河的濁浪洶湧,踏足過塞外的風雪,也隨他衝鋒陷陣,拒敵於京師之外。


    這匹老馬,終歸是累死在了路上。


    於謙命人宰了馬,做成了肉腸,又燉了點馬肉,分給了隨行的軍士。


    馬肉耐饑寒,這一路行來頗為勞累,他將倒下了的馬,殺了分給了將士,隻留下了一塊骨頭,燒成了骨灰,撒在了塞外茫茫的雪原之上。


    他是一個很實用的人,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


    既然死了,肉自然不能浪費。


    “少保,你來一些嗎?”一個錦衣衛樂嗬嗬的問道。


    於謙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麵罩,笑著說道:“聖上說不能摘,你們吃就是了,人老了,馬肉太柴,嚼不動了。”


    緹騎都是武夫,馬活著大家都金貴,死了也都分而食之。


    錦衣衛大快朵頤,嗦著骨頭,含糊不清的說道:“於少保淨說笑話,前兩天我還看到於少保吃了五碗飯,正是寶刀未老的時候呢!”


    於謙搖了搖頭,緊了緊大氅,蔚州離紫荊關隻有一天的路,紫荊關距離京師也隻有一天的路了。


    塞外又下起了大雪,雪花漫天飛舞,整個大地和天空渾然一體,白茫茫一片。


    嶽謙、季鐸使者,被大雪堵在了大同府,這麽厚的雪,一旦離開了城郭,必然會迷失方向。


    但是他們還是毅然決然的出發了,他們有皇命在身,不得有誤。


    瑞雪兆豐年,隻要不是開春之後,倒春寒的雪,於謙對雪都是滿心歡喜。


    蝗蟲都被凍死了,雪水融化之後,來年的灌溉便不是問題。


    山外九州必然會是個大豐收的年份,這對本就遭遇兵禍的山外九州,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了。


    陛下要弄的農莊法,於謙在這一路走過之後,也慢慢的琢磨出了不少的想法,這些想法到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還得落到實處之後,才能見到效果。


    至於陛下急於恢複京營實力加大軍士訓練,擴大熬硝營的產量和暫緩新式火藥的九鎮軍器監製作,依舊冗官冗員的清汰,於謙對這些都沒有反對,甚至大力支持。


    這些都好說。


    甚至說,嶽謙手頭的事,也不算什麽大事。


    左右不過是個上皇,若是還能活下來,那就再派批人就是了。


    於謙卻是憂慮重重,顯然有更大的事在等著他。


    京師講武堂茲事體大,籌辦的事,楊洪辦得很好,但是名單,遲遲無法完全確認下來。


    京師裏勳貴、外戚、文臣、武將,在這份名單裏,用盡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在博弈,每一個名額都是爭的麵紅耳赤脖子粗。


    “歎-惜,一班叛臣居廟堂,不思國朝隻計私利。”


    於謙重重的歎了口氣,他自然知道《帝姬怨》,自南宋末年之後,流傳於大江南北,連一些孩童都會哼唱兩句。


    他忽然麵帶微笑的接著唱道:“漢室江山,代有忠臣,一朝舉臂,複國、雪恥、亡恨誒。”


    朱祁鈺其實壓根沒聽完,這帝姬怨還有最後一句,漢室江山,帶有忠臣,一朝舉臂,複國雪恥亡恨。


    他之所以笑,是他想到了京師那個總是有點急於求成的大明新帝。


    代有忠臣又如何呢?


    張輔、朱勇、鄺埜、王佐、丁銘哪個不是忠臣良將?


    最後的結果呢?


    還不是死在了土木堡,凍在了層層的雨血之下,冤魂長吟,不得安寢?


    代有忠臣,也得代有聖君才是。


    於謙頗為感慨自己的幸運,他自認為是忠臣,也踐行此道,遇到了陛下,實乃是幸事。


    但是這名單,著實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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