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並沒有立刻回京,而是現在九門外轉了一圈,大明的軍隊征用了城廂民舍作為戰場,轟隆的炮火、鐵蹄踐踏,早就不成了模樣。


    雖然戰場主要集中在了德勝門、西直門外,但是其餘九門也多有斥候侵擾,放火燒房。


    大雪封凍,於謙帶著自己的親衛和軍士們,挨家挨戶的看,城郭百姓毀家紆難,守城的功勞自然有他們的一份兒。


    京營的軍士們和工部的工匠們,都已經做好了規劃,這個冬天,沒有家的人,暫時住在官舍之中。


    今年的柴薪因為堅壁清野非常便宜,倒是不會有凍死之人,路有凍死骨之事,倒是不會發生在大明京師之內。


    於謙在天寒地凍的天氣裏,依舊強拖著疲憊的身子,巡視完了整個九門,才放下心來,從德勝門入城。


    雖然疲憊,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榮。


    朱祁鈺得知於謙回京,並沒有立刻召見,而是令興安帶了不少的年貨,送到了於府,讓於謙今天好生休息。


    興安來到於謙府中,就看到了於謙身上的墨跡,興安趕忙說道:“傳陛下口諭,就料到於少保剛回京,還要為國事辛勞,特下旨:明日再看。”


    朱祁鈺管的很寬,連於謙的休息也要管。


    其實朱祁鈺是抱著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的心態,讓於謙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才能更長久的為大明發光發熱。


    於謙無奈的搖了搖頭,他不在京師這倆月陛下倒是沒閑著,給他的府上塞了不少的仆從,按照一品大員的規製,校尉、門房、文書、雜役、後院丫鬟等等一應配全了。


    於謙現在頗有一些一品大員的味道了。


    興安將敕喻交給了於謙,低聲說道:“於少保,不是咱家多嘴,最近陛下一直看《出師表》,時常感慨諸葛孔明,命隕五丈原,漢室自此凋零。”


    諸葛亮命隕五丈原的時候,享年五十三歲,過完年,於謙就五十二歲了,朱祁鈺在借著興安提醒於謙要注意身體。


    興安繼續說道:“陛下說,這諸葛孔明之後,還有蔣琬可以托付,即便是蔣琬之後,亦有費禕可托,可是大明呢?”


    諸葛孔明在五丈原之戰時,已經知道自己病重命不久矣,劉禪派尚書仆射李福去詢問:若公百年,誰可任大事者?


    諸葛亮說是蔣琬。


    李福又問蔣琬百年之後呢?諸葛亮說是費禕。


    但是李福再問費禕之後呢?


    諸葛亮久久沒有回答,隻留下了一聲重重的歎息。


    但是此時的大明土木堡驚變,京師在廷文武社損了三分之一還多,王直孱弱,徐有貞投機,若是於謙真的病倒了,大明去哪裏找個可任大事者呢?


    於謙長揖稽首說道:“臣謹遵聖誨。”


    “但是眼下當務之急,講武堂的名單迫在眉睫,眼看著要過年了,這講武堂的名單還在兵部文淵閣打轉,實在是…有愧陛下之信任。”


    石亨、楊洪、範廣、孫鏜等人,一致認為,應該以軍功論,既然於謙走之前定下了軍功冊,就按著軍功冊往下摸,摸到哪裏算哪裏。


    但是勳貴、外戚、都察院都認為應該議親、議故、議功、議賢、議能、議勤、議貴、議賓,此乃八議。


    八議是《大明律》中規定的勳貴、宗室、官紳的法律特權。


    這八種人犯罪,法司皆不許擅自鞫問,實封奏聞,取自上裁。


    這個時候,講武堂的第一批未來一定飛黃騰達的學員名單,那自然是展開了極為激烈的角逐。


    於謙為何說有愧陛下之信任?


    軍校早就說好了,楊洪一直在督辦,校舍也建好了,甚至教習都選好了。


    名單卻遲遲確定不下來,陛下的政令遲遲無法推行,作為臣子自然是有愧的。


    京營最近的議論也不少,於謙剛回京就聽到了楊洪、石亨等人的抱怨。


    石亨要不是看到了於謙的疲態,早就開始罵街了。


    興安露出了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他神秘兮兮的說道:“名單的事兒,於少保不用多慮,陛下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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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謙愣了愣,就連他都覺得十分棘手的事,難道陛下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了嗎?


    講武堂的名單裏,連他都撓頭。


    如果先八議後功勳,那陛下振興京營的舉措,就是再加十個熬硝營,都是白費事。


    軍心立刻渙散,別說出征迤北,瓦剌人再至京師,能不能打出這次京師保衛戰的大勝,都不好說。


    如果先功勳後八議,那軍心大振,但是陛下這邊又怎麽止的宗室、勳貴、外戚、官紳的反對呢。


    這事,麻煩咯。


    “陛下已經有了決策嗎?”於謙好奇的問道。


    興安賣了個關子,笑嗬嗬的說道:“明天早朝,於少保就知道了。”


    於謙一甩袖子,嚴肅的說道:“你這個大璫,在這裏跟我打啞謎!這要是誤了陛下的大事,看你怎麽辦!”


    興安笑出了聲,俯首說道:“於少保早些休息,咱家就先回去了,不是咱家不說,是陛下不讓咱家說啊。”


    “於少保就是再嚇唬咱家,咱家畢竟是陛下的大璫,砍了咱家,那也不能說。”


    於謙一聽氣的直搖頭,陛下這打起了啞謎,弄得他好奇的不行。


    這麽棘手的事,陛下準備如何解決呢?


    而且看興安一臉信誓旦旦、信心滿滿的樣子,看起來,陛下真的找到了妥善的解決辦法。


    於謙站在了庭院裏思忖了半天,最終搖了搖頭,他忽然想起了諸葛亮。


    諸葛亮將國事托付給了蔣琬,又托付給了費禕,李福再問還有誰的時候,諸葛亮沉默許久歎氣。


    其實諸葛亮當時最想托付的人,應當是劉禪吧。


    諸葛孔明的不幸,就是扶不起的阿鬥。


    孔明先生,用了那麽多年去培養了劉禪,卻隻是一個守成之君,三國鼎立之時,守成之君,是無法守成。


    不過於謙,完全沒有這種顧慮了,陛下壓根就不是守成的人。


    他回到了屋內,看著書桌上未寫完的奏疏以及沒看完的公文,最終搖了搖頭,走向了臥室,準備休息,陛下既然說要試試,那就試試。


    反正有他兜底。


    真的出了什麽事,他在京師也不會出什麽大亂子,隻是他非常好奇,陛下到底打算怎麽解決這份名單。


    “今天不熬夜了嗎?”董氏看著於謙在洗漱,頗為驚訝的問道。


    於謙甩了甩手上的水,滿是笑意的說道:“陛下管得寬,不讓熬夜。”


    “你倒是聽陛下的話,我這個婆娘說一千遍一萬遍,都是白說!來把藥喝了。”董氏搖了搖頭,拿出了鮮竹瀝的瓷瓶遞給了於謙。


    於謙一口飲下,奇怪的問道:“這是新藥?”


    董氏指了指角落裏盛放瓷瓶的箱子說道:“那是,陛下今天專門送來的新藥,以前的那些,雖然天氣冷還沒壞,但是陛下說不夠新鮮了,就給你換了。”


    “每天三次,每天都會送過來。”


    “陛下是不是信不過你啊?”董氏有些奇怪的問道。


    於謙一愣,眉頭緊皺的說道:“何出此言?”


    董氏頗為擔憂的說道:“這每日送藥來,萬一你存了別的心思,陛下可不就可以…”


    於謙立刻打斷了董氏的話,無奈說道:“婦人之見,陛下真的要防我,門前的校尉何故要從京營裏選,而不是從錦衣衛裏選呢?”


    “莫要庸人自擾之。”


    當今陛下的心思,不是個不好猜的人,這個年輕的天子,朝氣蓬勃一直想做些事情,而且都做到了。


    隻要他不作出危害大明,危害這個天子的事,於謙就料定了自己不會和天子發生衝突。


    這是一種為官數十載的直覺。


    如果換做是朱祁鎮當皇帝呢?


    於謙搖了搖頭,他想都不敢想。


    眼下京營二十二萬都算是他的帳下,若是朱祁鎮是皇帝,他焉有命在?


    “切莫到外麵說這些,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呢,你要是到外麵說了,那咱們家,就毀了,知道了嗎?”於謙十分嚴肅的說道。


    董氏不住的點頭,她是擔心啊,自己丈夫位高權重,這要是引起了陛下的猜忌,那豈不是天翻地覆?


    “知道知道,我就是在家裏跟你說,跟孩子們都不敢提這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懂朝堂,我不問你,我問誰去?”


    於謙看著那箱子,再聯想到嶽謙詢問自己的那幾個問題,卻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還是不放心的說道:“也叮囑孩子們,不要到外麵亂說,不要授人以柄,咱們現在是烈火烹油,一旦有什麽僭越之事,就會被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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