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坤寧宮,不想黎順容卻在宮外等著,看皇後儀仗過來,忙不迭的迎上去請安。蕭清婉見她過來,心裏雖不大耐煩,卻也少不得麵上應承。明月伺候著下了轎子,倒是黎順容搶上前來,扶著進了坤寧宮。


    走至日常起坐處,蕭清婉也不相讓,自家在主位坐了,先吩咐宮人去燉茶,才叫青鶯搬了一張方杌過來,讓黎順容坐了。黎順容告了罪,斜著身子坐了,陪著笑道:“娘娘這是才從絳雪軒回來?”蕭清婉瞧了瞧自己的裙子,就對青鶯道:“這裙子下擺有點起褶子,回頭拿去漿洗了,再熨燙過。上身沒多久的,別糟蹋了。”青鶯應了,黎順容又笑道:“娘娘如今要什麽沒有,這裙子不中穿了,再做新的就是了。皇上這樣寵愛娘娘,都能接了娘娘去養心殿過夜了,還怕什麽?”這話觸了蕭清婉心頭的忌諱,暗暗不悅,麵上卻還掛著笑影,道:“順容真是好清閑,有那許多功夫,聽那起閑人嚼舌頭。”黎順容沒聽出她話外之音,仍是一昧奉承。蕭清婉聽得乏味,就道:“順容今天過來,隻是要跟本宮說這些沒要緊的話的?若是沒旁的事兒,順容就請回罷,本宮也乏了。”


    黎順容忙道:“想必是為了文淑容的事兒勞碌了,娘娘雖年輕,也還要留神調養,累壞了身子就不好了。嬪妾今日來,一則是給娘娘請安,連著日子不見娘娘,心裏渴想。二來,也是有件事想跟娘娘說。”說著,就挪了挪方杌,湊到蕭清婉跟前,壓低了聲音道:“前兒夜裏,嬪妾到佛堂裏去誦經祈福,出來的晚了些。行徑禦花園時,見著一個小內監鬼鬼祟祟在一株歪脖子鬆下頭影著,倒唬了嬪妾一跳。那小內監見我來,竟也不出來問安,一溜煙的就去了。嬪妾心裏疑惑,就走到那鬆樹下頭瞧了瞧,隻見那地上土地鬆動,似是被人掘了什麽去。又覺著那小內監的身影,倒似是日常在絳雪軒內伺候的。娘娘,您說這事奇不奇?你說這小太監大半夜的在禦花園尋摸什麽?也不知是誰使的他。”說著就掩口一笑。


    蕭清婉看著黎順容,唇角微微上揚,說道:“想來是那太監內急,見著天黑無人,走到那兒淨手,事畢撥些泥土遮掩,也是有的。”黎順容道:“那都是人定時分了,三更半夜的,他不在絳雪軒裏伺候,倒走的老遠淨手?誰信呢!”蕭清婉端起青鶯才拿上的鬥彩瓷蓋碗茶盅,揭了蓋子,輕抿了幾口,才慢慢道:“那依著黎順容,該是怎樣?”


    黎順容道:“他是絳雪軒的奴才,想來是文淑容使了他出來,幹些什麽不能見光的勾當了。”蕭清婉便笑了,道:“順容這話,在本宮這兒說說也就罷了,若是讓什麽嘴快的人說了出去,再傳到皇上耳朵裏,順容要怎樣?”說著,見黎順容仍是不悟,便道:“文淑容見懷著龍胎,她本又受皇上喜愛,順容自謂可與其匹敵麽?再者,順容說文淑容指使內監夜半行不軌之事,那本宮問你,可有憑證?”


    黎順容連忙道:“嬪妾身邊婢女柔兒可以作證,那日是她跟著嬪妾的。”蕭清婉笑道:“那旁人也可說,是你指示了柔兒攀誣陷害文淑容。柔兒是你的貼身婢女,她的話不足為證。不獨本宮這裏,就是到了皇上跟前,也跑不了這幾句話的。順容,可是想好應對了?”


    黎順容訕訕的道:“嬪妾隻是瞧見了,拿來說給娘娘當笑話聽聽。娘娘既說不是,那便不是了。”蕭清婉笑道:“本宮又沒親眼瞧見,能說什麽?不過是說這個理給你聽。順容往後,也要好好管管自己的口舌,咱們姐妹間說笑也就罷了。隻是這說著說著,嘴說順了,哪日忘了忌諱也說到了皇上跟前去,怕就不好了。”黎順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有些坐不住了,強捱了半盞茶的功夫,就去了。


    打發了黎順容,蕭清婉就叫了明月給自己摘了頭上的鳳冠簪釵,脫了外頭的衣裳,就靠著個靠墊斜倚在了板壁上。明月收了衣裳首飾,走來笑道:“娘娘是累了?黎順容也太不曉事,娘娘已是說了乏了,還隻顧坐著不走,倒定要吃兩句訕,才舒服。”


    蕭清婉淺淺一笑,道:“她要說的話都還沒說出來,怎麽會走。素日裏隻覺著她為人濁蠢,不諳事體,現下看來倒是小瞧了她。”明月瞧著皇後臉色,試著道:“奴婢在旁聽著,黎順容今兒竟是想要借娘娘的手,給文淑容使絆子呢。”蕭清婉笑道:“她是瞧著文淑容有了身孕,皇上與本宮都待文淑容極好,將來再誕下個皇子公主,更不知將她丟到哪裏去了,她是亟不可待了。”明月問道:“那娘娘覺著,黎順容的話可信麽?”蕭清婉抬起一隻手,瞧著腕子上的金包翡翠刻花鐲子,道:“該是確有其事的。”


    明月想了一陣,道:“奴婢不明白,黎順容既是要借娘娘的手給文淑容使壞,娘娘為何又說黎順容說的是實話呢?”蕭清婉笑道:“她若要陷害文淑容,盡可拿些易讓人信的事兒來說,且必定編排十足了,何必說這連影兒都沒有的事兒?這便是說,那日夜裏,她是真瞧見什麽了。”說著,自己心裏也慢慢思量起來。明月見皇後不語,眉頭微蹙,便知在想事,不敢多言,立在一旁。


    蕭清婉想了一回,終是不得底裏,就說道:“叫了玉秀上來。”明月出去傳了話,不多時就領了玉秀過來。


    玉秀在炕前給皇後磕了頭,蕭清婉笑著令起身,又讓明月給她挪了方才黎順容坐過的杌子,說道:“就坐著說話罷。”玉秀登時滿臉通紅,連連推辭不敢。蕭清婉見她執拗,也不相強,溫言道:“近段日子宮裏事兒多,本宮也沒空見你,最近可好?”玉秀低聲回道:“多謝娘娘記掛,奴婢一切都好,各位姐姐們待奴婢也和氣,奴婢日日打理了門口的那兩缸魚並廊上的鳥雀,就沒別的差事了,奴婢是醒著睡著都想笑呢。”


    蕭清婉微笑道:“你進宮也算有幾個年頭了,見不著家人,心裏必是想念的。”玉秀道:“宮裏的姐妹,沒有不思念家人的,奴婢隻想著家中父母兄弟都安好,也就順過來了。”蕭清婉笑道:“你倒是會排解的,在這宮裏能有這個心地,也算是個福氣了。隻是本宮依稀記得,你日前說過,你有個表姐在絳雪軒聽差,本宮打聽出來,可是文淑容身邊的那個巧慧?”玉秀連忙道:“都是些瑣碎小事,難為娘娘還記著。奴婢日日掛心差事,並沒私相授受。”


    蕭清婉笑道:“你慌些什麽,本宮又沒責怪你。誰沒個兄弟姐妹,能一道在這宮裏,無事時相互問問冷熱,解解煩憂,是好事呢。就是你常與那巧慧說話,又怎樣呢?莫不是進了這皇宮,就不許人親戚往來了?又不是坐牢房。”


    玉秀聽皇後話裏有話,便低頭不語,隻靜等著。果然蕭清婉便低聲說了些事,又看著她,道:“你肯去麽?”玉秀踟躕著道:“就怕幹壞了娘娘的差事。”蕭清婉笑道:“不妨事,又不是叫你那表姐去給文淑容下藥,不過是隨口打聽幾句日常瑣事,就如閑話家常一般。即便是問不出什麽,本宮也不怪你。”


    這玉秀原來另存著一段心思:她與巧慧打小一道長大,逢大選又一道選入宮中。初時她去了邱婕妤處,巧慧在柳美人即如今的文淑容處,還隻領個雜差。彼時,文淑容還未得寵,邱婕妤得皇上寵愛,連帶著自己在宮裏行走也風光,姐妹之間也是她事事照拂著巧慧。不想落後邱婕妤壞了事,自己也被打發出來。其時正逢文淑容得寵,巧慧上下使了銀子求人,才將她送到了個略好些的去處。日常宮人之間相與,有那一班往日裏心存妒忌之輩,常拿了舊日的事兒譏笑於她。倒還是巧慧,每每見著了,就拿話彈壓彈壓。她心中雖是感念巧慧恩義,卻也極不是滋味。如今雖是來了坤寧宮,卻隻領著個雜差,兩個姐妹的境遇竟是打了個顛倒。她便日日處心積慮,隻想著往上爬,總盼著能再跳上高枝兒。


    她存了這段心思,心裏就忖度道:想來也沒什麽妨礙,就替皇後娘娘幹成這件事,說不定皇後娘娘見我能幹,能對我青目一二,倒也算是個機遇。便道:“娘娘既看得起奴婢,奴婢自然聽命。隻是奴婢蠢笨,怕耽誤了娘娘的大事。”蕭清婉笑道:“本宮能有什麽大事,隻不過是怕文淑容日常飲食不仔細,於龍胎不利。她又是個小心慣了的,本宮問她也問不出來什麽,倒隻好借你的口了。就是你也打聽不出來,還有太醫看著呢,不必憂慮。”說著,頓了頓,又道:“本宮心裏想著賞你些什麽,又怕你在巧慧跟前露出來,倒讓她疑心是本宮使了你去,心存顧慮,有話也不敢說了,還是等事情完了,再說罷。”玉秀道:“奴婢是奴才,替娘娘辦事,敢要賞賜?”說著,就磕了頭去了。


    明月看著玉秀的背影,說道:“這玉秀,是一心想往上爬呢。”蕭清婉瞧了明月兩眼,笑著沒有說話。


    到晚間,用過了晚膳,蕭清婉隻謂今日皇帝午後去了鍾粹宮,必然在那兒過夜,就早早梳洗了,散挽著頭發,坐在外間炕上,同青鶯明月一道針線閑話。穆秋蘭拿了燭剪過來,挑了挑燈芯,又給換了一支蠟燭,就立在一邊看了一回,說道:“娘娘這雙鞋,預備做什麽用?”蕭清婉道:“做成睡鞋,就在屋裏穿。”青鶯接口道:“奴婢記得,娘娘那雙水綠綢緞繡鸚鵡摘桃的繡鞋,也是娘娘親手做的,小巧精致的很呢。”


    蕭清婉便就笑道:“天長無事,做些針線也好打發流光。”穆秋蘭道:“明日皇上同著皇族親貴,往獵苑去打秋圍,諸眷屬要進宮給娘娘請安。連著三日,來客怕是不少,娘娘早些歇息,養養精神,也好打發來人。”蕭清婉道:“這個本宮心裏有數,都是王妃誥命,還有那大小妃嬪的娘家人,倒是要留神應對。”說著,就停了手裏的針,道:“明日皇上去,都是什麽人隨行?”穆秋蘭道:“大皇子二皇子兩位殿下是不消說了,三皇子殿下年歲太小,是不用去的。此外,尚有安親王、榮親王、恒親王與永定王四位王爺,安親王同榮親王的兩位世子,武陵侯、信陵侯兩位侯爺,還有幾位將軍。”蕭清婉笑道:“這麽多人,倒是熱鬧了。”


    眾人說著話,外頭守門的宮人忽然報道:“皇上駕到――!”諸人皆是一怔,蕭清婉忙不迭的起身下炕,待要進去收拾,已是不及了,隻得先走到門前,跪接了。


    贏烈邁步走進坤寧宮,俯身拉了蕭清婉起來,見她頭上烏雲亂挽,隻留著一根關頂的珊瑚簪子,身上一件杏色雲紋對襟衫,下頭沒穿裙子,隻一條玫瑰紫的綢褲,褲腳散著,就笑道:“才什麽時辰,你就收拾了,這便打算睡了?”蕭清婉見皇帝並未怪罪,心中略安,笑道:“臣妾見著皇上去了姐姐那兒,想著晚上皇上不過來了,就梳洗了。臣妾儀容不整,皇上莫要見笑。”贏烈拉著她的手,上下看了一番,莞爾道:“天然去雕飾,比之平日裏盛裝,倒是別有一番韻味。”說話間,就同她在炕邊坐了。


    贏烈一眼就瞧見那窗邊擺著的花籃,就笑道:“這又是你弄的?”蕭清婉回道:“是,臣妾因覺著瓶子看膩了,就叫外頭的小許折了些柳條,編了這個籃子,插上花擺著,還有些意思。”贏烈道:“倒是有些野趣兒的,這宮裏什麽都有,隻是少見這個。”蕭清婉笑道:“皇上不要笑話臣妾小家子氣,就是好的了。”因又說道:“皇上這個時候過來,不惹姐姐怪麽?”贏烈道:“明日就要去打秋圍了,要出宮三日,走前朕想來瞧瞧你。且今日宸妃身上不便當,朕也不好留在那兒。”


    說話間,穆秋蘭端了茶食上來,蕭清婉親手捧了茶盞與贏烈,就將今日往絳雪軒去的事兒說了,道:“臣妾思量著文淑容懷了身孕,身邊怕人手不足,就擅自做主給她添了人,皇上不怪罪罷?”贏烈道:“她晉了位,是該添上份例的,這都是宮製裏的事兒,你是皇後,瞧著辦就是了,也不必對朕說。原也隻是想著你才進宮,怕陡然接手,做不來。如今你進宮也將近兩個月了,各樣事務,也該熟了。待過上兩日,這些事兒過去,你就都管起來罷。”蕭清婉心中一喜,麵上笑容還是淡淡,道:“皇上吩咐,臣妾自然盡心盡力。”


    兩人說了些體己話,贏烈又道:“明兒各王妃進宮拜謁,你好生招呼著,若是有些什麽不得當的話,就等朕回來再說。”蕭清婉低頭含笑道:“臣妾同她們是妯娌,自會好好相處。”贏烈聽了,微微頷首,轉頭瞧著窗外黑漆的天色,問道:“什麽時辰了?”穆秋蘭回道:“過了人定了。”贏烈便道:“叫人上來伺候洗漱罷,朕同皇後就安寢了。”穆秋蘭應諾出去鋪排。


    蕭清婉挨到贏烈跟前,欲言又止,先飛紅了兩頰。贏烈瞧著她,道:“怎的了?”蕭清婉含羞低聲道:“既是明日要早起出宮,今日就好生歇息,再別做旁的事了。”贏烈就笑瞅著她,道:“為何?”蕭清婉低著頭,好半晌才輕聲道:“昨夜吃皇上弄得重了,到現下小肚子還疼著呢。”贏烈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笑了,麵有得色道:“既是你吃不消,那就依你,咱們今晚便好生歇歇。”言畢,就伸手要去攬她的腰身,被蕭清婉笑著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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