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上空密布著戰爭的陰雲,盡管城門依舊是熙熙攘攘的百姓,街頭閑蕩著成群的流民,但這並不妨礙現在北平城中那些所謂的達官貴人們心中的荒涼。


    城內一片忙碌之象,位於城中的燕王府也不平靜。這幾日,無數飛騎馳進馳出,將一個個消息情報帶進王府,又將一大堆命令和密函送往各處;軍中將校也是川流不息,稟告部屬情況、軍事布防以及朝廷大軍動向,並請示用兵方略。耿炳文主力已進入保定府的真定一線。所有人都明白,北平即將麵臨無比殘酷的考驗!


    在燕王府西南方的慶壽寺中,那座高九層的光天普照佛日圓明海雲佐聖國師之塔依舊莊嚴肅穆。道衍盯著供奉自己仰慕一生、並以為榜樣的劉秉忠師傅雲海禪師舍利子的塔,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慶壽寺其實以前是喇嘛寺,在他二十餘年的經營之下,已經恢複了禪宗舊風,他多麽希望那一天,有人將自己的舍利子也供奉在上麵,受萬人膜拜,世人敬仰。但是當他距離這一步越來越近時,老天爺卻給他開了個這麽大的玩笑,使他距離這座舍利塔如此之近,卻遠如天涯。


    想當年燕王在時,他每日往返於府、寺之間,與燕王共商大事。在他的勸導下,北平漸漸穩固了自己的根基,也正是那個時候,他猶如一個不用上朝的宰相,燕王有什麽事情需要請教的時候,非但不是遣人來傳,而是讓親自往寺中拜訪。當和尚能當成他這種地步,也算是頗為自傲了。


    政治確乎是個怪物。上下數千年,曆朝曆代,都不乏出現大大小小姚廣孝式的人物。他們無才無德,也無特別的來曆,有的甚至是出身不正、沒有功名。卻受到當權者的青睞,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操管著無名大權。


    偏偏這類人有的竟然不是為了錢財、也不是為了功名,隻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從不顧及國家的存亡,百姓的死活。就是因為常常出了這種人,才有了亂世的衍生,政權的傾覆,黎民百姓的遭殃。而這類人物的產生,又常常是與陰謀、投機、取巧等等詞匯連係在一起的。姚廣孝的出現,正是這樣。


    其實姚廣孝有諸多怪處,他生自醫家,卻偏愛謀略;他不為生活所迫,卻自幼出家;他既入空門。卻熱心政治;他不輔洪武、景泰,卻偏助燕王;他未受十年寒窗苦,在別人眼裏卻是無書不精,無物不曉,每言必中。算無遺策……。


    姚廣孝生於蘇州,其家世代行醫,祖父、父親都是鄉間郎中。生活雖然清苦,但祖輩事佛積善,很受鄉裏敬重。從小受到較好的家庭教育,初步學習了一些儒家經典。但姚廣孝讀書,與許多人大不相同:他既不想應試做官。也不想像前輩們那樣行醫生為生,而是一心想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因為在那時他已經知道,漢人在蒙元的統治下,走科舉之路,是絕對不通的,因為他聽說科舉殿試結果分右、左兩榜公布;蒙古人、色目人因此名列右榜。漢人、南人列左榜。名義上兩榜的第一名都算狀元,但隻有右榜狀元才算真有資格為官,左榜狀元不受重視。


    所以,從十四歲時,姚廣孝開始把自己的主要精力和興趣轉向佛學;十七歲時。在杭州的妙智庵出家為僧,法名道衍。因為在蒙元人的眼裏,出家人要比讀書人容易出頭的多,道衍敏銳的發現了這一條。


    皈依佛門的姚廣孝四海為家,他拜席應真為師,學習《易經》、方術,尤其對排兵布陣、用兵伐謀感興趣;他向遇庵大師學習內外典籍之學,對佛、儒二家進行對比研究;他與宋濂、高啟等人結為詩文好友,提高文學修養……在學佛訪友、詩文酬和中,他成熟了。


    叩缽吟詩,高談闊論,這確實不像安分的出家人,倒像個胸懷大誌的書生。然而正值姚廣孝恃才傲物,以才氣自負,覺得可以一展抱負的時候,亂世來了,再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這個出家人。就猶如待價而沽的緊俏貨卻猛然間砸在自己手中。


    大明建國,天下漸漸太平,輔佐開國皇帝建立蓋世偉業已沒什麽可能,想著自己空有滿腹經綸卻沒有施展機會,有時難免心灰意冷。直到有一天覓得機緣。孝慈皇後不幸病逝,朱元璋在天下廣尋高僧,分配給各個皇子,讓高僧們在眾藩王的封國裏修寺誦經,為皇後祈福。姚廣孝受人推薦,也在應征之列。當朱元璋安排這批高僧與眾藩王見麵時,姚廣孝一下就相中了被封燕王的四皇子朱棣。


    憑借直覺,他感到燕王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最具帝王相,便自薦跟隨朱棣。此後不久,隨燕王來到北平,名義上住持慶壽寺,實際上經常出入燕王府,成為燕王最重要的謀士和心腹,助燕王運籌兵機……。


    正想著自己的過去,一個沙彌匆忙忙地跑了過來,一下子把道衍從思緒中拉了回來。皺著眉頭喝問:“慌慌張張地幹什麽?”


    沙彌忙回稟道:“袁大師說有要事要見主持。”


    聽是袁珙來了,知道不是重要軍情,袁珙是不會直接來寺中打擾的。便轉身準備前去迎接,但是沒待道衍回過身,袁珙便來到這裏,劈頭就是一句:“道衍大師,據遼東方麵的消息,傅友德和馮勝已經快到兀良哈了。”


    這壞消息來得這麽快,但是道衍也不感意外。自從知道寧王到了京師的消息之後,朝廷派人前去安撫朵顏三衛本是意料中事,畢竟那裏有十數萬的騎兵,還有廣闊的馬場,京師方麵怎麽也會加強重視,可是這個消息,對於他們北平來說,真的是太失望了。


    “消息可靠嗎?”道衍這樣問。


    袁珙說:“這是咱們派往兀良哈的人加急送回的消息,本來兀良哈的阿劄施裏已經有些動心,但是聽說是傅友德和馮勝要去,馬上就改變了主意。現在哪裏朵顏三衛正在籌備迎接事宜呢。”


    又問:“那其餘的塔賓帖木兒、海撒男答、脫魯忽察爾他們呢?”


    袁珙有些喪氣的回道:“信使回來說了。兀良哈部在朵顏三衛中勢力最大,其他的都說不上話!”


    道衍聽罷,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沉思了半晌。冷冷地說:“這是遲早的事,這些蒙古人都是喂不熟的狗而已,隻是可惜了咱們運去的物資!”


    袁珙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深知道衍的城府,明白這一幫蒙古人也遲早會走這條路,洪武二十二年,朝廷設置了朵顏、泰寧和福餘三衛。朵顏衛在屈裂兒河;泰寧衛在塔兒河流域;福餘衛在嫩江和福餘河流域。同時,明廷授封三衛首領以各級官職,進行籠絡和羈縻。封阿劄施裏為泰寧衛指揮,塔賓帖木兒為指揮同知;海撒男答奚為福餘衛指揮同知;脫魯忽察爾為朵顏衛指揮同知。要求他們“各領其所部,以安畜牧”。做明朝的“屬夷”。


    當初正是藍玉率領傅友德、馮勝等人促成此事,聽到是這兩人過來,朵顏三衛哪敢再做出異動。道衍吩咐袁珙前去召集眾將在燕王府內商議對策,而自己卻是轉回身子,在舍利塔下兜起了圈子。


    袁珙一走。道衍突然感到心裏冷冷的。這個權力舞台上的幹將,自覺是脫俗世外的高人,一時變得膽小起來,災難既然已經到來,眼前的一切都將失去,他能不心慌意亂?


    起兵靖難已有一段時日。靖難以來,在用兵方麵尚算成功。短短時間內便將北平、永平二府之地收入囊中,並且成功的控製了周圍的形式。但在招攬舊部和爭取同盟的道路上,卻受到了不小的挫折。


    首先是舊部並非盡數歸附。在靖難之初,北平府周邊諸衛紛紛響應,使燕軍兵力迅速擴充到了五萬。但隻是月餘,隨著北平開始休整。舊部的歸附舉動也逐漸少了起來。其餘各省的舊部就不說了,他們早被各都司衙門管的死死的,縱有反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北平省內各衛也多不附。至於不附的原因,有的是與北平府相隔甚遠,像駐大名、順德等地的衛所。與燕藩地盤不搭界,想反也反不了;有的則是已被朝廷鉗製,如真定等地,尚有不少朝廷兵馬聚集,對原北平衛所形成製約;還有許多則根本就無反心,他們縱然曾屬燕王,但如今燕藩已反,他們不願背叛朝廷,自然也就不會歸附了。


    招撫舊部還稱得上是有成有敗,而所謂的尋找同盟則整個就是鏡花水月。在靖難之前,他們也曾與聯絡諸位塞王,希望他們能共襄大業。塞王們大都對傳言中的朝廷削藩憤恨不已,對於北平的拉攏,他們就算不是頻送秋波,暗通款曲。那也是表示了對燕王的同情。


    但真到北平舉事之時,局麵就徹底顛倒過來:秦王朱尚炳是二代藩王,威望不足、根基不穩,根本無力舉事;而朱濟熺隻是署理晉王職司,連名分還沒有扶正,更不要說是響應了。


    遼王朱植是第一個棄藩歸京的藩王,將護衛親軍留給了江陰侯吳高;代王倒是既有實力也有反意,可在靖難前就先被朝廷囚了,徒喚奈何;寧王莫名其妙的就到了京師,怪不得朱高熾怎麽派人也見不到寧王一麵。


    穀王朱橞最為圓滑,開始還在和北平眉來眼去,甚至有些想取代朱高熾的意思,但是聽聞寧王回京的消息,連吭聲都不吭聲,也來了個消失,估計已經往京師去了。至於更遠些的蘭州肅王、寧夏慶王,雖消息還未傳回,但他們既距北平甚遠,手下又沒幾個兵,想來也不可能舉事。估計已經開始在路上了。雖說打一開始就沒對這些藩王寄予太高期望,但真到確定造反的隻有北平一家時,他心中仍頗為沉重。


    尤其是對於寧王的舉動,對北平而言不僅意味著戰爭中的力單,更意味著道義上的勢孤。


    “舉步維艱啊!”道衍喟然一歎。朝廷的北伐大軍就要到了。十二萬人,這個數字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如何禦敵,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個明確的方略。若無萬全策略,其結果可想而知!盡管表麵上道衍仍是沉穩持重,但內心早已焦慮不已。


    又停了一會。道衍才想起了要去燕王府一事,和寺裏的沙彌說了一聲,邊通過便道往燕王府行去,還未通過側門進入。卻發現身著青色戰襖的金忠在一旁站著,背負著雙手,正仔細看著王府圍牆上的苔蘚,好像能看出花一樣。


    知道金忠有八成是在等他,於是停了下來,打了個招呼。


    行了個禮,金忠左右看看,低聲說道:“大師,高麗那邊有點變化,李芳遠不知道怎麽回事。說是要回軍漢城,聽咱們的人說,李芳遠正在召集飽學之士,準備給朝廷寫請罪的折子呢?”


    道衍點了一下頭。默然片刻後,問:“事已如此。不知金將軍作何打算?”


    見道衍這麽提出問題,金忠就明白了他所麵對的這個和尚已經失了方寸。他是了解這位道衍的,其實有時候他也在想,這個和尚要說起來是天下無敵,做起來卻是有心無力。對於這次的靖難,從開始金忠是不讚成的。他附著燕王府,依著道衍。不是因為這次靖難是對的,而是因為這些江南富戶對於朝廷的不信任,以及有些臣服燕王朱棣的意思,他對燕王是忠心的,所以說話也就十分直率。


    “高麗一退,遼東就無戰事。對於北平的壓力很大,且高麗人反複無常,要是南京給他們一點甜頭,承認李芳遠的正統,難保不被反咬一口!”


    這本是道衍自己也想到了的。但從金忠的嘴裏說出來,他聽了總覺得酸酸的。到底是自己在籌謀的事情,高麗也算是一個主要的因素,高麗不能牽涉遼東兵力,那麽也就不能牽涉在渤海灣新來的方明謙的水師,那麽北平始終處於一個危險的地段,想到這裏,雙手合什唱了一聲佛號,繼續道:


    “金將軍,你正說出老衲的心裏話。不過高麗想退出,哪有這麽容易,且不說京師中那個皇帝的心思,就連那些迂腐的大臣們,對於這次他兵陳邊界,怎麽可能沒有一點反應,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時間而已。”


    “大師,我細細捉摸了,我們可以有兩個出兵方案。繼續北上,鬆亭關的陳亨也許可以利用,北平這裏無險可守,南京甚至可以通過運河調兵,對於我們實在不利,這是第一個方案。”


    道衍搖搖頭,道:“陳亨也不是傻子,現在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打順風仗或許可以,但是要同甘共苦,恐怕陳亨沒有那個決心。第二個方案呢?”


    金忠已覺出了這位道衍大師有些怯了。雖然不願意說破,但也直接說出事情,道:“現在京師水陸並進,北平雖然不懼,但是卻是打不起,早在先皇在位時,嚴令邊塞不留三月之糧,困守北平,隻能是坐以待斃……。”


    說道這裏,金忠似乎有所醒悟,有些驚訝的想到,難道那小皇帝早知道北平要反,所以之前就決定邊塞不留有餘糧的後著,如此要是真的話,此次北平形勢堪憂,那小皇帝必然還有後著。


    道衍看見金忠突然停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麽,便追問了一句:“第二個方案呢?”


    “哦!”金忠回過神來,忙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其實第二個方案和第一個有些相似,不過首要一個字,就是“拖”。”


    “朝廷要開宗室會議,燕王又在京師中,北平的藩王不算沒有到場,隻需要世子上書謝罪,陳明不回京的理由是為了剿滅倭寇,至於其他可慢慢推諉,隻要不開戰,那麽就可暫保無憂。”


    “說下去……。”道衍似有所悟,但仍然讓其說下去,金忠繼續道:“不開戰,那就要談,我們在談判的過程中,隻要慢慢的將陳亨、高麗、日本的事情慢慢的散播出去,讓他們沒有了後路,自然會和咱們一起,何況,咱們還有後著呢……。”


    金忠說道這裏,眼睛往西北方向看去,道衍會意的點點頭,這一番話,說得道衍心裏輕鬆了很多,遂對金忠的能力又高看了一層。為了表示讚同,忙說:“這第二方案好,就用第二方案。稍後見到世子,你隻管說,有老衲為你善後。”


    舉手一輯表示謝意,金忠卻是搖搖頭,輕聲說道:“這件事暫時就大師知道就好,在王府中,末將總覺得有些不安,世子的心思咱們都不知道,聽說最近那個景清天天在世子身邊,想來也說不出什麽好話的。”


    道衍的白眉一挑,冷然望著金忠,對於景清的懷疑他從來沒有間斷過,但是現在看金忠也是如此說,那更加不會是空穴來風,慢慢的轉過身去,看著空曠的王府巷道,說:“此事老衲自有計較,金將軍無需多慮。”


    說罷,就往王府大殿走去,金忠垂手跟在後麵,轉過了一道彎又一道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臣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受傷的害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受傷的害蟲並收藏臣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