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皇上為自己的母親所廢.一向錦衣玉食的韋後也便從那時起,隨著被廢的皇帝開始了顛沛流離的人生.是的,她曾經風光過,貴為後宮之主,母儀天下.但她也潦倒過,曾被軟禁,更被放逐出京.後來,雖是又回到了京城,又再次母儀了這天下,但韋後卻怎也忘不掉她那些被流放的生活,一次次的噩夢,讓韋後深深的知道她所處的位置看似無盡風光,但其實最為凶險.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裏,韋後便意識到僅僅尊容是不夠的,僅僅有個無限榮耀的身份是不夠的,她需要權勢,需要至高無上的權勢,隻有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讓自己活的更好.


    皇帝對自己的百依百順,讓心性大變的韋後確實有了培植自己勢力的機會,所以她抓住了機會,她瘋狂的索取,向這皇宮索取,也向這天下,向這大唐江山索取.失而複得的東西,韋後是不會再失去的.


    到今天,她已經感覺到自己將要成功了,自己將要握盡那天下的權勢,如當年阿武子般可以為所欲為而不必絲毫擔心自身之安危了.隻有一步,隻差這最後一步,韋後不甘心,她還不想放棄.


    明顯察覺到了韋後陰沉不定的神色,宗楚客當然深知韋後心中所想,他也不甘心,也不甘心那在這最後一步之間停止前進的腳步.但他還有理智,他比那已然亂了心性的韋後更知道今日此時,那一步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踏出去,也實是踏不出去的.所以此時的宗楚客雖仍是那般自信握握的神態,但其實心中已然泛苦.看著殿中央跪著的許多人,宗楚客當然知道,韋後若是一時不智,那他們不僅僅是要迎接後來的狂風暴雨,甚至是要麵對那被這狂風所吹散,那暴雨所湮滅的可能.


    隻怕韋後一時不智,隻怕韋後一時衝動.


    韋後深深的吸了口氣,看著麵前跪著的許多人,她多想下道格殺令,凡阻她腳步者,殺無赦.但她不能.她也知道她不能.因為失去過,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在惜她今日的地位,她今日的權勢.


    便是一瞬間,韋後似是蒼老了許多,微顯無神的眼睛看了宗楚客一眼,終歸還是看懂了他臉上的無可奈何,終歸還是看透了今日局麵.所以她盡量使得自己看起來十分平靜,強自抽了抽嘴角,笑道:“眾卿家所言有理.今日實是不該徑任三名宰相.”擺了擺手,向阿奴打了個眼色,阿奴已是麵色發白.但他仍垂下了頭,在新皇帝耳邊輕聲言了幾句.


    但,怎奈新皇帝更為不堪,初次上朝的他何等見過如此場麵?耳邊阿奴的話他甚至一句也沒有聽到.在阿奴說完後,新皇帝竟然起身,一臉茫然之色:“什麽,你說什麽?”


    阿奴愕然看著新皇帝的反映,大覺莫名.無奈之下,隻得求助般看了韋後,韋後在看向新皇帝和阿奴之時,麵帶恨色.但轉眼,卻又換上了笑顏,今日,她不能再在百官之前丟失麵子.


    輕輕沉吟了兩句,韋後終於開口,道:“怎奈新皇年幼,若不得幾位賢才兼備之臣工輔助,怕會誤了大事.”此話說罷,韋後恢複往日威儀,肅然道:“詔,兵部尚書宗楚客,加任同平章事,另,領輔政大臣之銜!”看了眼那殿中央仍跪著的大臣們,韋後又加了句:“此事便如此作罷,眾卿家不得有議.”


    以陸象先,竇懷貞二人為首,率先應命起身,隨後十餘名大臣也俱都領命退回班中.但薛崇簡與李隆基卻仍自跪在那大殿中央,並無起身之意.


    薛崇簡未起,太平公主一係大臣自然也都隨在其身後並未起身.


    李隆基未起,他地兄長李憲,以及平日裏與他交好地幾位皇室子弟也是未起.


    韋後暗惱,她怎地不知道薛崇簡之意?她又如何不知那李隆基乃是太平公主最為喜愛地侄子?所以她絕不願靜候接下來所將要發生之事.


    冷哼一聲,韋後似是動怒,清聲道:“不知左前衛大將軍與臨淄王,可是對本宮之命有所異議?”左前衛大將軍,乃是薛崇簡現領官職.


    二人齊聲道不敢,隨即相視一眼,互相看出了對方眼中那自薦之意,同時,也一起開口道:“臣(末將)隻是覺得,新皇畢竟年幼,怕是宗尚書一人能力有限.”話說至此,薛崇簡與李隆基二人也都察覺對方也在開口.便同時收了聲,又是相互看著.


    李隆基輕凝眉頭,以眼神示意薛崇簡且勿再言.但不知為何,一向對他尊重有加地薛崇簡在此時卻是一臉堅決.見此,李隆基心下感動,微微苦笑,卻不再與他相爭.


    薛崇簡看著韋後,神情嚴肅,道:“況且,宗尚書已領宰相之職,再來輔政怕會太過勞累,分身無術.”


    淡淡看了眼太平公主這二兒子,韋後冷笑.他到底是不敢如何.如此這般想著,韋後卻也掃了眼宗楚客人.宗楚客會意,微笑道:“牢大將軍費心,如此時節我等應當為大唐鞠躬盡瘁,且不說隻是勞累些,便是粉身碎骨本官也定會全力以赴!”


    對於韋後,薛崇簡也不過隻是有幾分忌憚.而於這韋後榻上之賓,薛崇簡卻是根本不曾將他放在心上,不屑之色溢於顏表.他甚至根本未看宗楚客一眼,又道:“皇後娘娘明鑒,並非末將對宗尚有任何猜疑之心.末將乃是一介武夫,雖不懂政事,卻也深知這李家的江山自當應有李家的人輔佐.若是宗尚書一人獨大,末將恐怕日後會有後患.”


    一介武夫,好一個一介武夫.對薛崇簡如此裝渾作楞,李隆基心中大為讚服,他實在沒想到這崇簡原來也是這般的不簡單.不過提到一介武夫,李隆基卻是暗暗發笑,崇簡若是武夫,那這殿中之人也都是武夫了.


    對這薛崇簡的充渾,韋後暗惱,但卻也不好直接辯駁,畢竟,這武夫說的話也是條條有理.韋後微笑,麵無異樣:“莫非本宮不算是李家之人?”皇太後攝政,這是早便宣布決定了的.


    薛崇簡似是知道韋後會以如此作答,當下忙垂頭應道:“末將不敢,隻是太後攝政,卻不輔政,這兩者可不盡相同.”


    韋後一怔,她以前是知道太平公主這個兒子的,但她聽到的都是關於此人的風流韻事以及那傳聞中的龍陽之好.所以她隻道此人根本便是紈絝世子.絲毫未曾將他放在眼裏,未曾想,今日竟會有如此口舌.韋後細想之下,便也了然,他的這番話,怕是太平公主教的吧.


    又是一笑,韋後剛要開口去言那輔政與攝政其實本為一體.但薛崇簡身旁那臨淄王卻沒給她這機會,甚至沒等她開口,臨淄王李隆基便迎合薛崇簡,道:“薛大將軍言之有理,臣深以為然.”言語間,於薛崇簡那讚歎之意絲毫不加掩飾.


    韋後再笑,擺手又要開口.但李隆基身後一人卻又搶先開了口:“臣,也以為薛大將軍所言極為,太後理當如此.”


    理當如此,這四字說的何其放肆!但偏偏此人便如此說了出來,他甚至連眉都不曾皺,李隆基回頭,向此人報以感激一笑.是他兄長,李憲.


    李憲其實本不打算參合這韋後之亂的,但他素來知道他那三弟一向胸懷大誌,意在匡扶天下,且才能遠勝自己.所以他對他那弟弟一向極為尊重,雖不明為何在此刻他那三弟與韋後如此針鋒相對.但他依然站了出來.做大哥的,若連自己親弟弟都不幫,那他又該幫誰?


    幼小之時,他兄弟父王落難之時,他們兄弟幾人相扶相攜之景,誰也不敢忘卻.


    接連被人打斷自己之意,又有那理當如此這放肆之言,韋後終是覺孰可忍,孰不可忍也.便是相王如何人脈豐厚,便是太平公主再喜歡她那侄子,韋後都覺得今日大有必要殺一殺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把威風.


    所以韋後收起了那絲本就不該存有的微笑,冷然看著殿中那些人,看著那群弱冠之年便想與自己爭鋒的小子.


    她確實沒將這幾個小子放在眼中.


    但,隨著一聲輕咳,韋後再也不能如此心平氣和.甚至她已經鳳眼微眯,臉顯了煞氣.


    是李隆基與那李憲之父,是相王李旦輕咳了一聲.可奇怪便在,李旦咳後,他並不曾出麵,而是他身旁一花甲老王爺徑自走出班列,隻是對韋後恭身,卻不下跪.


    “太後啊,這江山到底還是老李家的.”老王爺隻如此一言,便隨即閉目,似乎是在想些什麽.但卻無人敢在此時插口,韋後也不敢.過了一會兒,這老王爺才緩緩睜開了雙眼:“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前些日來曾有來信,問我如今這朝上是誰人做主.我說,自然是李家之人,他這才寬了心.”


    老王爺似是在胡言亂語,但不僅韋後心神一凜,還有那宗楚客也是顯得有些不安.


    前些日裏,雖早已掌握了長安各處兵力的韋後依然從各地抽調了數萬大軍聚在長安附近,所為何事?為的,便正隻防那焦王,也就是這老王爺那不成器的兒子!


    聽覺宗楚客歎了口氣,韋後心知他的意思.看來,今日不僅是一步進不得,甚至反而須得退這一步了……


    大覺沮喪的韋後不再言語,心中卻是如此不得安寧.


    一柱香的時辰,太極殿中再無任何一人說話,甚至連新皇帝也察覺到此時殿中那彌漫著煙火的殺伐之氣,端坐著,動也不敢動.


    韋後到底非常人,不然她也不可能在被放逐之間仍鼓勵自己的丈夫,也是就是剛已逝世的皇上.不然她也不可能苦捱了那些年的流浪生涯而依然能夠獲得如今權勢.所以在她看到那把椅子上端坐著的新皇帝,也就是她的兒子之時,她終於稍稍恢複了從容.


    “皇位在手,大事可圖.凡事可忍.”宗楚客先前勸戒之言,讓韋後又有了些許的信心.所以她便也不再猶豫.退一步,有的時候是為了更好的跨一步.


    “準奏.”韋後擺手.如此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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