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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風起1


    韓奕笑到了最後。


    李瑰為自己的自負付出了幾乎全軍覆滅的代價。起初他欺負韓奕兵少,故意讓出襄垣,引韓奕上當,本以為這樣至少可以羞辱一下韓奕,哪裏想到韓奕卻將計就計,一頭紮進了襄垣城。


    韓奕這一行為,讓李瑰又驚又喜。李瑰也並非全無謀略,他立刻便想到了韓奕這是以己身將自己拖住,然後另遣奇兵偷襲自己在虒亭的輜重。韓奕也正是這樣想的,但這卻是一個連環計,讓李瑰最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關鍵是水從何來。這事出偶然,早在韓奕剛來潞州時,他認為自己首先要做的並不是如朝廷三番五次催促的那樣,立刻收複失地,在自己兵力不足而對方已經增兵的情況下,他首先是依靠鹿台山的地利防守,其次是立刻穩定潞州民心。


    潞州處於戰火的最前沿,民生凋蔽,但終究不能坐等天上掉下糧食,能自力更生,便多一份保證。昭義觀察使沈義倫建議役使州兵屯田,並召集流民,沿漳水河圍堰,攔截河水,將沿岸田地改造成旱澇保收的沃土。


    漳水河是北方一條重要大河,它的南源便是發源自潞州,過鹿台山,然後在襄坦城拐了個彎,流經太行山東西多個州縣,最終匯入東海。韓奕畢竟不同於其他武將,他也有發思古之幽情的時候,他知道襄垣城與趙襄子的關係,也知道襄垣城地帶地勢相對於四周山地最為平垣地窪,它實際上曾經因為被洪水毀過一次而移到了現址。


    韓奕因此萌生靈感,隻是一直想等到一個機會。李瑰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連天少雨的時候,韓奕竟然發動了一場勢如山崩的大洪水,讓他幾乎全軍覆滅。


    趁你病要你命,韓奕揮軍急追,留守在虒亭的漢軍聽說李瑰大敗,來不及燒毀大量的物資,紛紛逃命去了。周軍奮起直追,一口氣追到了沁州地界,將漢軍趕出了潞州地界,一戰畢其全功。


    大梁城內,皇帝郭威宵夜難眠,他還不知道韓奕已經在潞州戰場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要怪就隻能怪韓奕的奏折一向寫得少,並且總是將困難寫得輕描淡寫。別的將軍領兵在外,奏的最多的是要兵要錢要糧,韓奕則首先是想萬事不求人,更何況他從未將數倍於己的敵軍放在眼裏。韓奕被圍其間,就是潞州官民也被蒙在鼓裏,否則潞州城早就成了一座空城。


    郭威似乎感覺到自己真正成了一位老人,心裏有事夜裏便怎麽也睡不著,而白天卻常常會打盹。時光如果倒退十年,哪怕是在屍山血海之中,他照樣可以酣睡其間。


    晉州成了一處泥沼,雙方之間的戰事久拖不決,害得他茶飯不香,禁軍一部部署在徐州一帶,為了應付淮南的威脅,大半隨侍衛親衛都指揮使王殷駐紮在鄴都,以防遼人的正麵威脅,可用的禁軍太少,在京的禁軍輕易不可調離。


    他本對韓奕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潞州戰場打開局麵,為晉州方麵減輕壓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卻未想到,一向精明能幹的韓奕被敵兵輕易地圍困在襄垣城,生死難料。這讓他驚心不已,盡管他知道戰場上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他更惱怒韓奕出兵在外,奏折寫得太少,既使有,也是諸如今日敵軍佯動我軍按兵不動之類的不鹹不淡的軍報,郭威甚至隻能從旁人那裏得到過時的消息,正如此次襄垣被圍,郭威也是從磁州的陳思讓的軍報中首先得知的,這讓郭威感到特別失望。


    不過,既然韓奕如王峻所揣測的那樣驕傲自滿以至於被困襄垣城,郭威卻不得不救援。韓奕本來兵就少,如果兵敗被殺,則潞州有失,進而澤州勢將不保,形勢則將危及整個太行山以西的廣大地區,後果不堪設想。


    郭威無心睡眠,索性召集重臣們徹夜商討發兵救援。禁軍大將郭崇與曹英已經著手準備,就要率兵出發離京,隨同前往潞州的,還有鄆帥高行周之子高懷德。高行周老邁,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向郭威上了一表,說自己的兒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可堪一用為國征戰四方,郭威感念高行周的忠義,愛屋及烏,便委任高懷德為殿前鐵騎軍都虞侯。


    同平章事兼判三司李轂上個月不慎摔傷了右臂,動了筋骨,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元氣大傷。他對權勢不太熱衷,索性上表請辭,但郭威不僅不同意他辭職,還特意恩旨讓他三日一赴衙署,簽署文書隻需蓋上印鑒即可。皇帝都如此體恤自己,李轂還能夠說什麽呢?聽說韓奕被數倍之敵圍困孤城,李轂比誰都要著急。


    “陛下,還要商議什麽?為今之計,隻能趁潞州仍在我手,遣兵北上,不教敵軍越過太行山!”李轂開門見山地說道。


    “李相公說的倒是輕巧,大軍出動,軍械、箭矢、糧草,一樣也不能少,即便是隻帶幹糧,不考慮長期相持,準備妥當也至少需要三日,哪裏說出就去?”王峻冷笑道。


    “李某雖是文人,但也曾騎馬射箭,並非對軍事一竅不通,也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潞州本屬次要戰場,但方今之下,敵軍知道有機可乘,一旦大舉南下,則太行山以西皆將喪於敵手,願陛下下旨令禁軍即日輕裝馳援北上,即便不能擊敗敵軍扭轉戰局,也可遲滯敵軍攻勢,為我軍贏得時間。”李轂慨然奏道。


    “哼!李相公怕是擔心令女婿的個人安危吧?陛下授其節鉞,本指望他能收複失地,卻不料他驕傲輕敵,陷入重兵包圍。他身死事小,卻是國之罪人!”王峻哼哼道。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呢!”李轂見王峻如此,不覺動了火氣,但此話說來,卻未免有些外強中幹。他做夢也未想到韓奕會是這個結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正如皇帝郭威此時的心情。


    “韓帥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郭崇在旁歎道。同是武將,他雖然跟韓奕私交不錯,但他也不看好韓奕。


    郭威盯著地圖,說道:“潞州不可失,否則我朝便要處處受製於敵了。韓子仲太令朕失望,明日禁軍便離京,輕裝急進,多帶箭矢,至於糧草,可在河陽就地補足,務必守住潞州。”


    “就怕遠水解不了近渴啊!”曹英道。


    “盡人事,聽天命吧。韓子仲對朕有大恩,朕不能不救。爾等領軍出征,能救他便要盡死力,縱是失了潞州,朕也不怪罪爾等。如若未能及時趕到,韓子仲不幸……也要尋到他的遺骨。”郭威已對韓奕不報生還的希望了,惋惜之情洋溢於言表。


    “遵命!”郭崇、曹英等大將紛紛領命。獨高懷德沉默不語。


    “懷德有異議嗎?”郭威問道。


    這是年輕的高懷德第一次參加這種高規格的禦前軍議,卻是一個不讓他感到有任何自豪的時候。他今日一身戎裝,精神抖擻,顯得英氣逼人。


    “回陛下,臣觀陛下與諸位將相言談,似乎已經認定韓相公此番已經凶多吉少了?”高懷德質疑道,“韓相公有那麽容易被人殺頭嗎?”


    “此話怎講?”郭威問道。


    “敢問陛下,韓帥出鎮潞州,可用之兵隻有義勇軍五千虎賁之士,當地征召的精壯也隻能用來剿匪、守城,他可曾上表求援過?”高懷德問道。


    “韓帥倒是從沒要求增援過。不過他三番兩次要過糧食,前天樞密院還接到過昭義節度副使劉德與觀察使沈義倫聯名的奏表,他們說潞州運糧隊伍無故在河陽被扣押。”回答的是樞密承旨魏仁浦。


    “有這等事?”郭威驀然驚起。


    眾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魏仁浦的身上。


    “樞密院為何不報?張暉鼠輩,安敢害我將士?”郭威咆哮道,直接麵前的禦案掀翻在地,零碎丟了一地。


    郭威盛怒之下,雷霆萬鈞,脖子上刺的那隻雀兒漲成了紅紫色,振翅欲飛。


    魏仁浦膽怯地低頭說道:“聽說河陽節度使張暉懷疑運糧隊有太原奸細,故而暫時扣押,以便肅清奸人。此事,王相公知道。”


    “秀峰,確有此事嗎?”郭威轉而問王峻。


    “陛下息怒,確有此事。這定是張暉私自下的命令,臣擔心這事公開,戎馬之際,會引來不必要的猜測,增加糾紛,故隱而不報。”王峻臉色變了變。


    “好吧,這事暫且放到一邊。”郭威瞪了王峻一眼,將目光繼續投向高懷德。


    魏仁浦神色一黯,暗道王峻在皇帝心目中地位果然無人能及。


    高懷德方才還是一臉疑惑,此時卻是放肆地大笑起來:


    “哈哈,潞州麵對三倍之敵,說少不少,說多其實也不多,我原本以為以韓帥之智勇,他豈能輕易被圍?以五千義勇豪傑,正麵交戰,即使不能將敵擊潰,也完全能突圍而出,諸位大人何故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


    方才高某聽魏大人所言關於糧草押運之事,我更是放心了,既然韓帥是四月二十五日被圍困在襄垣城,而劉德與沈義倫聯名奏表,則是五月初一日遞入朝廷的,照五百裏急遞的腳程推斷,劉、沈二人明知韓帥被圍,卻為何在奏表中隻提糧食,卻隻字不提其帥被圍之事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眾人當中,要麽是不知道劉、沈二人奏折的事情,要麽就是壓根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包括王峻和魏仁浦。


    “快將劉沈二人的奏折找出來?”郭威大聲疾呼。


    魏仁浦很快就將劉德與沈義倫二人聯名的奏折翻了出來,呈給郭威。眾人細細審閱,果如高懷德所猜的那樣,劉、沈二人果真隻字未提韓奕被圍之事,隻是那奏表上有王峻畫的押,異常醒目。


    高懷德繼續說道:“劉、沈二人,是韓帥的元從心腹,他們明知韓帥被圍,隻知催要糧食,這分明是絲毫不擔心韓帥安危。依臣揣測,韓帥怕是故意讓自己陷入敵兵包圍,否則難以讓人理喻。”


    “嗯,劉德朕是知道的,他是位老謀持重之人,與子仲情同父子,他是萬萬不會見死不救的。那沈義倫,朕也聽說他頗有才學。”郭威聽了高懷德的懷疑,稍稍放心,卻對韓奕更是憤怒:


    “若真如懷德所言,韓子仲此役若能幸免,朕定不會饒了他,定他個欺君之罪!”


    “陛下,若是韓帥立了大功呢?”高懷德壯著膽子反問道。


    “懷德,你對子仲如此有信心?”郭威奇道。


    高懷德沒有直接回答,卻道:“陛下心中早有計較,臣安敢妄議?”


    郭威聞言,一時間浮想聯翩。當他第一次聽說韓奕的名號時,他還是河東的一位大將,在河東劉知遠帳下卻不出名,但當時的韓奕卻單單找上門來要求投效河東,可見韓奕有先見之明。


    真正見到韓奕時,是在洛陽,韓奕憑借一己之力,掃滅洛陽之敵,也並非是完全依靠武力攻取,而是故意放開一條生路,然後銜後痛擊。


    韓奕真正受到郭威重視,還是在征河中李守貞時。若非韓奕見微知著,識破李守貞的突圍之計,要剿滅李守貞,絕對要多付出些代價。既便是平內難時,韓奕也是在他最需要出現的時候,突然出現在兩軍對峙的戰場,一戰改換天地。


    一想到內難時韓奕對自己的大恩,郭威更是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來,慷慨陳詞道:


    “韓子仲自請出鎮邊疆,為國牧守一方,不慎陷入敵軍包圍,縱是如此,也是為國征戰。身為一國一君,豈能見死不救,讓敵恥笑,明日雞鳴之時,發兵潞州!爾等若戰死,還有朕的兒子。朕的兒子戰死,還有朕這把老骨頭可堪一用!”


    “遵旨!”群臣齊聲說道。


    翌日清晨,大軍集結在西郊,郭威親自出城為大軍壯行。


    郭崇、曹英、高懷德等披掛齊整,紛紛請命,萬軍叢中,旗幟遮天蔽日,氣勢逼人。郭威為救援潞州,這一次將在京人馬盡出,發誓要救回韓奕。


    郭威恨不得親自披掛出征,他站在點將台上,舉目俯視自己的軍隊。


    驀然,一騎飛來,迎著初升的朝陽,手中高舉著一隻竹竿,竿梢上高高飄揚著一段鮮紅綢布。


    李轂與魏仁浦相視失色,暗道:


    “這回玩笑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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