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焦急的等待中,朱棣總算回過神來了。/


    剛才那點時間隻能想個大概,隻能以後再仔細考慮細節問題。


    這麽想著,朱棣便對林海娓娓說道:“剛才是本官想岔了。你這樣雖然還不算破家為國,但多少也有這麽點意思在裏麵,皇上知道後定然會大為欣賞。不過,大約皇上不會為此特意下旨對你進行褒揚……你心裏可有委屈?”


    “下官雖說未曾進學,但讀過的書也不算少。子貢贖人的典故下官也是知道的。”林海輕輕一笑。“下官隻希望別因為此事被皇上下旨痛斥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能夠這麽想很好。”朱點點頭,眼角的餘光無意中瞟到縣衙門口的那排站籠上。於是,朱將話題重新繞回到陳小鋒的身上。


    “你也知道本官和陳小鋒有過一麵之緣……你看這樣好不好?本官準備向皇上進個奏折,主要就說兩點。一是將吏員的薪水納入朝廷正式的財政支出之中,但交由知縣等官員掌握。二是為了充分激勵胥吏的積極性,可讓知縣掌握一定的名額,有權讓表現最好的胥吏脫離賤籍。這兩項改革即便不能立即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本官也一定會說服皇上先在常州試行。”


    “……作為交換,你等會兒就去把陳小鋒放了。”


    在林海陷入沉思的間隙,朱棣的思維忍不住散開來。


    說實話,穿越之前朱棣還真沒想過胥吏居然會屬於賤籍。在他的想象中,胥吏相當於後世的基層公務員――沒想這種在後世被青年人趨之若的職業,在明代卻被打入另冊,本人及子孫後代不得讀書為官。


    說來也有趣。後世國人驚呼國學傳統逐漸消失,但朱棣卻不這麽認為。比如說明清時代胥吏為賤籍,新中國的公務員號稱“公仆”;比如說古代官員出巡時鳴鑼開道,現代官員出巡時警車開道,級別高的還會封鎖交通。任誰看到都明白,這是中國傳統的一脈相承――別說西方國家,就連深受中華文化影響的日本、韓國以及高呼“以儒治國”的新加坡,頂到天也隻學去了一點皮毛――那些國家的公務員出行時敢警車開道、封鎖交通嗎?


    對於賤籍這種無聊的東西,朱棣自然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隻可惜這個時代的社會風氣確實很歧視娼優、奴婢、乞丐等職業,強行扭轉社會風氣非人力可為,頂多隻能徐徐圖之。胥吏掌握著基層的公共權力,卻又隸屬賤籍,權力和地位嚴重錯位。一下子宣布將所有的胥吏都脫離賤籍或許行不通,但是將表現最好的胥吏脫離賤籍,其難度卻小得多。而且,平白無故輕易得到的東西人們總是不會珍惜,


    見林海地眼神漸漸凝重起來。朱棣笑道:“你可是不相信本官會上這道奏折?又或說。你認為本官即便上了這道奏折也不一定有效?”


    林海緩緩搖頭。“下官並不是懷疑這個……不過……其實下官隻是打算將替人挨打在站籠中關一個時辰略施薄懲而已。大人又何必令下官為難呢?”


    從初中起。男生地體育考試科目中就有一項為引體向上或是懸吊。朱在這個項目上地成績非常好。向來都是滿分。他曾經與同學玩過一種遊戲。就是懸吊時可將下巴放在單杆上借力。看誰堅持地時間更長。因為玩那個遊戲是很早以前地事。朱棣隻能依稀記得。自己堅持地最長時間似乎還不到十分鍾。站籠裏雖說還可用踮著腳分擔一部分重力。但時間長了。想來無論是胳膊、脖子或是腳尖都會支撐不住。


    朱棣對那個陳小鋒頗有好感。不忍見他繼續受罪。於是便半開玩笑地說道:“如果本官一定要你放人呢?”


    林海猶豫半晌。終於咬著牙說道:“人。下官是不會放地。若下官同意了大人地提議。卻視律法為何物?”


    “明人不做暗事。回衙後。下官會將大人所提議地交易拜折奏明皇上!還請大人及早寫好自辯折子!”


    朱棣不由放聲大笑。


    若朱棣不是皇帝,此刻多半會是怒極反笑。但既然身為皇帝,他此時大笑,卻是因為林海的表現而欣喜了。


    “法律不外乎人情。陳小鋒之所以會幹那種替人挨打的勾當,卻是因為家中寡母生病,為了湊錢買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所謂百善孝為先,陳小鋒此舉既然出自純孝,你又何不通融一二?”


    林海略微想了想,口氣終於鬆動了。“若果真如此,下官自然會予以關照。”


    見事情已經搞定,朱棣便端茶送客。


    ……


    林海回到縣衙門口時,一問,糧長們也都到齊了。


    林海沒馬上審問那些遲到的糧長,而是下令將陳小鋒從籠中放了出來。


    陳小鋒的身體素質真是強悍之極。在站籠中關了那麽長的時間,如果是一般人,出來後如果沒人攙扶早就癱軟在地上了。可陳小鋒卻仿佛沒事人似的,闊走向知縣走了過來。


    “你是陳小鋒?”


    “小人正是。”


    “你可知道這替人挨打也是違法的?”


    “知道。”


    林海厲聲喝道:“那你為何知法犯法?!”


    “青天大老爺!小人雖沒有功名,也是讀過書的,並不敢違理犯法。”陳小鋒垂下頭怏怏說道:“隻是寡母患病,為了湊錢買藥,小人也是沒辦法。”


    “哦……此話當真?”


    “小人怎敢欺瞞父母官大人?此事一查便知,若是有一字虛言,小人願遭天打五雷轟。”


    林海不可察覺地點點頭。


    “百善孝為先。既然是為行孝而犯下此錯,那本官也就原諒你一次。”


    聽見站籠那邊嘈雜起來,林海利刃一般的目光掃過去,結果嚷嚷聲一下子變小了許多。


    “你們之中還有誰是因為父母生病無錢買藥而被迫操此營生?”


    也許是受不了這種折磨了,站籠中一人猶豫片刻,咬著牙答道:“小人也是母親生病!”


    林海對衙役們說道:“你們有誰知道那人住在哪裏?”


    衙役們早已經被林海恩威並重的手段所折服,聽林海提問,有知道的便老老實實回答


    “那好,你去他家查看是否屬實。”林海轉過頭盯著那人,嘿嘿冷笑。“你若是欺瞞本官,哼……那就等著站在死在籠子裏!”


    那人被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喊道:“父母大人饒命啊!小人隻是實在受不了了,所以一時糊塗……小人並非存心欺瞞大人,大人饒命啊……饒命啊大人……”


    林海卻無比冷酷地吐出兩個字。


    “遲了!”


    那人的精神氣刹那間被徹底打垮了。他隻覺得天在旋地在轉,眼前金星亂冒,然後身下傳出一股惡臭。


    這一刻,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還是胥吏們,全都噤若寒蟬――甚至連站籠中受刑人的呻吟聲也突兀的消失了。相信這些人幾十年後都不可能忘掉這一場景,而且隻要林海還在常州縣,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敢違法。


    在這種奇怪的寂靜中,街那頭突然傳來了鳴鑼的聲音。大家下意識地朝那邊望去,最前麵是一名衙役鳴羅開道,後麵跟著兩個端著“肅靜”、“回避”旗牌的衙役,然後是一名騎著馬的官員。林海定睛望去,現來人是常州知府金炯,不由暗歎黴氣。


    圍觀群眾們自動分出一條路來,讓這支隊伍來到縣衙門口。


    林海滿肚皮不自在。知縣附廓其實稱不上百裏侯,因為縣衙與府衙同在一城的緣故,知縣想做什麽事都受到掣肘。雖說心中腹誹,林海卻連忙迎了過去。


    “知府大人有什麽事吩咐一聲,下官自然過去聽命,大人何必親自過來呢?”


    “本官是專門來看審案的,”金炯瞪著沉吟不語的林海,說道:“怎麽,不歡迎?!”


    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知府比知縣還不止大上一級呢。林海隻得無可奈何地躬身虛引。


    “請知府大人上座。”


    金知府翻了翻白眼。“這裏哪有椅子?你叫本大人坐在地上嗎?!”


    林海一滯。“下官的意思是,為大人設一公案,請大人上座後主審此案。”


    “聽說林大人一次就杖斃三人,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本官哪敢喧賓奪主?”


    看出知府是特意來找茬的,而且已經不可能有什麽緩和的餘地,林海彎曲的腰板慢慢地挺直了,臉上順從的表情也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了。林海平視著金炯,淡然說道:“既然如此,那麽大人隨意吧。”


    林海走到縣衙門口,衙役們趕緊手執紅黑水火棍排成兩列,然後揚聲吐氣縣衙門前的氣氛立時又變得緊張肅殺起來。


    “糧長們已經到齊了,”林海臉上毫無表情。“拖欠賦稅一案接著審理。”


    與之前那些服服貼貼的糧長不同,當林海提出“補齊曆年所欠賦稅,並且將灑派詭寄以及攬納糧物等事抹平”的要求,那些遲來的糧長居然沒有立即表示同意。


    其中一個為的糧長抬起頭來,瘟頭瘟腦苦著臉對林海說道:“父母大人,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們也不是不還。可曆年所欠的賦稅數額實在太大,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籌措……還請父母大人體諒我們的難處,緩些時間,讓我們慢慢清償。”


    林海喝道:“你家有良田一千餘畝,曆年所欠賦稅不到四百貫,怎麽一時之間難以籌措了?!隨隨便便賣四十畝田都不止四百貫錢!”


    被林海一喝,那為的糧長驚惶得象隻看見狼的兔子,他慌慌張張地向金知府望去,見金炯點頭示意,這才勉強穩住心神。


    為的糧長深吸一口氣,強按住心中的忐忑,說道:“父母大人,我等繳納的浮動田賦比所欠的基本田賦還要多,可見我等都是守法良民……”


    林海不耐煩地打斷對方的話。“剛才你們不在場,本官已經宣布過了,爾等所繳納的浮動田賦先補齊所欠之基本田賦再說。”


    “慢著!”金炯不陰不陽地質問林海道:“是誰批準你挪用浮動田賦補齊基本田賦的?”


    “縣裏頭收賦稅,先收哪樣後收哪樣,原本就是下官職權範圍裏的事兒。下官以為先收齊了基本田賦更好,所以就準備這樣辦理。”


    林海語氣麵色都很平常,但這些話卻說得毫無轉餘地,簡直就象是和上官硬頂一樣。


    “你以為?!”金炯已是氣得臉色通紅。“芝麻綠豆大一個官,敢在上官麵前直通通地說什麽你以為……你當年終本官不能給你個‘無能’的考評?你當本官不能彈劾你?!”


    “給出‘無能’考評或是彈劾下官,都是知府大人職權範圍內的事……至於說是否先將浮動田賦補齊基本田賦,既然這幾位身屬常州縣人氏,卻是本縣職權範圍裏的事。”


    配上林知縣那異常平靜的表情,其言外之意就是:就是要頂你一下,你能怎麽樣?


    好!!!”金炯一連說了三個臉上的怒意卻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轉過頭對那幾個糧長說道:“縣裏的判決若是不公,便可到府城上告。恰好本府正在這裏,爾等可服林知縣的這個決定?”


    幾個糧長吱吱唔唔了半天,沒說出半個囫圇字。為的那個糧長嚇得最是厲害。眼下知府和知縣已經是撕破臉皮針鋒相對地明著幹起來了,林知縣就算鬥不過金知府,但隻要林知縣還坐在常州知縣這個位置上,想折騰他這個小小的糧長還不是小菜一碟?俗話說“破家知縣,滅門知州”,林知縣鬥輸了,豈不更是要遷怒於他?


    正胡思亂想地越想越怕,卻聽見金炯充滿壓迫地“嗯?”了一聲。


    為的糧長此時已經渾身木得不知痛癢,幸而神智尚不全然昏。聽得金知府催促的暗示聲,他渾身一個激靈,嚇得抖得一團。想來去想還是沒有辦法。現在這種情況是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若是臨時改變主意不配合知府大人,兩麵都不討好更是死路一條。所以,為的糧長隻得一邊磕著頭,一邊結結巴巴語不成聲地說道:“小人……小人……不服,小人……上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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