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夜色掩護,二條黑影從潯陽府衙屋脊上騰起,第一條身輕如絮,穩穩落在屋瓦上,沒有任何動靜。第二條黑影卻晃了一晃,險險栽倒,後退半步,發出一聲清脆的“喀喇”聲,踩碎了一片屋瓦。


    當先黑影回過頭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也不開口,瞬間飄了過去,一把提起第二條黑影的腰帶,星丸彈掣地跳躍了起來!在黑夜中快如鬼魅,疾如流星。


    直掠到江邊,黑影停了下來,將手一鬆,身形快速一閃,將即將倒地的另一名黑衣人扶了起來。


    這二條黑影正是錢悅兒和朱橚,朱橚被錢悅兒不由分說提了起來,隻覺耳邊風聲呼呼,頭腦略感昏眩。身材嬌小的她提著自己倒像拎了隻小雞,唉!淪落到裝死這步田地,還有啥好說的。


    風聲一住,還沒回過神來,就發現身體傾倒160°,馬上就要跌倒在碼頭堅硬的石板地上。來不及驚呼,已經被她穩穩地扶了起來,心髒仍在“迸迸”跳個不住。


    錢悅兒輕輕擊掌三聲,蘆葦叢中現出一條小船來。孫麻子撐著船,出現在二人麵前。


    錢悅兒當先躍上船,又將朱橚接進船艙。二人在船艙坐定,朱橚道:“你確定我們就坐這條船回京城?”


    錢悅兒認真地點點頭:“沒錯,這是眼下最好、最安全的辦法了。”


    他無語,沉吟半晌:“那怎麽睡覺呢?”打量了一下狹小的船艙,他的濃眉就蹙了起來。高床軟枕慣了,這樣的地方怎麽能睡呢?


    錢悅兒嗬嗬一笑,從桌下拉出一條嶄新的錦被,抖開來,裏麵還有一個枕頭:“殿下,我早就幫你準備好了!”


    朱橚心中一動,莫非……,臉上不禁有了一絲喜色。


    錢悅兒早看在了眼裏,笑眯眯地道:“殿下,您一個人睡這頭、船家睡那頭。”她用纖手比劃了一下,然後將被子鋪好:“睡吧!”


    朱橚奇道:“那你呢?”


    錢悅兒狡黠一笑:“我是不用睡覺的。”指了指桌子:“我在這裏打坐就可以了!”


    朱橚隻得將就在船上睡了,他個子太高,在狹小船艙裏根本伸不直腿,水波蕩漾小船輕晃,像搖籃一般,可是習慣在陸地上安穩睡覺的人根本適應不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船家蜷得象隻蝦,在靠近艙門的地方蜷縮著早睡著了。錢悅兒盤膝坐在小桌上,桌子高矮、大小正合適,已經入定。


    朱橚在黑暗中睜著一雙鳳目看著她,這個地方實在糟糕,好在有她在身旁,船艙門已關,四周彌漫著她香甜的氣息。由於運功煉氣的關係,此刻她嬌美的五官在黑夜裏透著瑩亮的寶光,美得幾近虛幻。


    這個女子強大到不需要他的保護,反而正在保護他。她和他曾經有過的女人都不同,她的肌膚天然的白中透紅,身材挺拔勻稱,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氣血充盈的健康與健美。她的性情自然而又自由,待人處世像男人一樣自信。最有趣的是:這個充滿著謀略、才學與智慧,讓男人感到有些挫敗的女子,偏偏還做得一手好菜,有著賢妻良母的上佳資質。


    這名女子實在是世間極品!朱橚越來越覺得她有趣,深深被她吸引住,同時開始依賴她。想到現在和她在一起,鼻間能聞到她的氣息,他微笑起來,漸漸感到眼皮發沉,睡著了。


    天光大亮,錢悅兒睜開眼睛,船家已經出艙開始打魚。朱橚圍繞著小桌彎曲成了90°,睡意正濃。錢悅兒取出易容膏,對著鏡子開始易形換貌。朱橚醒來,晨光透進船艙,一名老婦正借著天光在織網,花白的頭發,深深的魚尾紋,頭上三道抬頭紋,穿著一件青布褂子。


    錢悅兒哪去了?他悚然一驚,坐起身來遊目四顧。老婦人停下手中活計,用蒼老的嗓音問候他:“這位公子,你醒啦?”


    顫巍巍地打開小桌上的飯缽蓋子,開始往一隻小碗裏盛粥:“餓了吧?先喝碗粥吧!”


    朱橚全然不理會,錢悅兒哪裏去了?為什麽不在船艙裏?他彎著腰站了起來,想推開艙門去外麵看看。


    身後傳來一陣嬌笑,他回頭看去,隻見老婦捂著嘴正在笑。朱橚一陣錯愕,剛才明明聽到她的笑聲了呀!他的眼光落到了老婦潔白細嫩的手上,恍然大悟,以手指著她:“你——”


    錢悅兒哈哈大笑:“你上當了吧!”朱橚坐到桌邊,仔細看她,完全換了一副容貌,好像時光一夜之間流逝了四十年。真是不可思議!


    錢悅兒將粥端到他麵前,粗陶碗、粗陶勺,但碗裏的東西卻很是誘人,雪白的米粥裏臥著微紅色的蝦、撒著碧綠的蔥花,聞著一股清香,吃著更是鮮美可口,他將陶缽裏的粥一口氣幹掉,滿足地長歎一口氣:“悅兒真是好手藝啊!”


    錢悅兒一把奪過陶缽:“你再叫悅兒試試看!不煮東西給你吃。”朱橚果然乖巧地閉了嘴,笑眯眯地看她蹲在船頭洗碗。


    岸上一陣馬蹄聲傳來,朱橚隔窗一看,正是自己的三百近衛軍,李鶴年、寧東海兩人領隊,身後是一輛馬車,由四匹馬拉著,車上載著二副棺槨。二十名親兵騎馬分列左右護衛著靈柩,其餘官兵分成四列騎馬跟在馬車後,一臉悲傷、士氣低落。


    錢悅兒在船頭亦是看到了,轉頭向站在身旁的孫麻子點了點頭。孫麻子撐起竹篙開始行船。


    騎在馬上的寧東海眼神一直在往長江瞟著,他當然認出了孫麻子。一切依計行事,殿下和錢姑娘漏夜前往碼頭,乘坐孫麻子的漁船順長江水路進京。由他和李鶴年護送著兩具裝著稻草人的棺木瞞天過海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沿著長江向京城進發。陸地、水上,一明一暗,遙相策應。


    船頭洗碗的老婦站起了起來,捶了捶腰,向船艙中走去。臨進船艙前回頭向寧東海擠了擠眼。寧東海知道正是錢悅兒所扮,露出一絲微笑。殿下有錢姑娘保護,應該可以放心。不知是否如錢姑娘所料,會有人跟蹤或者襲擊呢?


    錢悅兒進了船艙,取出那盒易容膏,嫻熟地給朱橚易容,不一會兒一名滿臉壽斑的古稀老者就出現在鏡中,錢悅兒從盒底取出一副假須塗上蜂膠仔細粘在他唇上。左看右看,顯得甚是滿意。


    八字須變成了山羊胡,朱橚總覺得有些別扭,用手捋著,順口問道:“這是什麽做的?”


    錢悅兒眨眨眼:“當然是山羊須啦!”想到有段日子不用看到他那二道妖孽的八字須,她得意地偷笑,這下自己就不會經常萌生揮劍剃光他胡須的衝動了。


    誰叫他每次笑得這樣壞,這樣討厭!沒了那兩道助長氣焰的八字須就笑不成那種死相,嘿嘿!


    朱橚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看著鏡中的自己,冒出一句話:“現在你、我都成了老人家了,不知道,等我真正老了的時候會不會有你在身邊相伴呢?”


    錢悅兒聽得麵上一紅,啐他一口:“你想得美!誰要陪著你?”


    朱橚竊笑,學著她的嗓音:“殿下,你不能死啊!我也不活了,隨你去了吧!”


    錢悅兒一聽又羞又惱,正是昨晚演戲時的台詞,現在被他用來取笑自己。心中一惱,出手如風,賞了他一個毛栗子。朱橚捂著被敲疼的腦袋發呆,這還是第一次被人打,還是被女人打。反了、反了!


    他正要發皇子脾氣,岸上“乒乒乓乓”動靜不小,二人推開艙門朝外望去。


    有四名蒙麵黑衣人突然從樹林中竄出,直奔靈柩衝去,李、寧二人立即回身撲救,護靈的二十名親兵與四名蒙麵人打作一團。


    蒙麵人武功高強,猶如摧枯拉朽一般,將親兵或用掌力震飛,或奪去兵刃,瞬間就欺近了馬車。


    李鶴年高呼一聲:“放箭!開火!”隊伍後列的官兵立即張弓搭箭向四人射去,神機營取出火銃瞄準便射。大明每位分封為王的皇子都有三萬親王近衛軍,朱橚這三百名隨從親兵更是從三萬人中精挑細選的精英,人人都是神射手,有百步穿楊的功夫。


    論拳腳、內力親兵們都不是江湖人物的對手,若論排兵布陣、弓馬騎射倒是大有勝算,何況親兵中還有百人神機營。一輪火銃和弓箭射下來,果然將蒙麵人迫離馬車數步。


    蒙麵人互相交換一下眼色,其中一人掏出一枚火折,迎風一揚,將燃起來的火折朝馬車一扔,登時火起,燒著了頂篷,車幔,直燒向二口棺木,護靈親兵趕緊撲救。另三人雙手齊揮,各扔出二枚烈性火藥筒,沾著火星,火藥引信“哧哧”燃燒起來。


    李鶴年高呼道:“趕緊散開、臥倒!”馬車旁邊的親兵們聞令急忙跑開,身上著了火的一路滾向江邊。距離稍遠的仍衝著蒙麵人不停放箭、打槍。


    隻聽“轟轟”幾聲悶響,馬車上騰起一朵蘑菇雲,火光衝天,木渣四濺,巨大的氣流將近衛軍震得飛了起來,不知傷亡如何?


    被震飛的黃綾龍袍和湖藍女衫的碎布直掛到樹梢上,有的隨著氣浪嫋嫋飄落到船艙裏,緩緩落在二人麵前。朱橚直直盯著麵前小桌上幾塊黃綾碎片,臉色變了數變。由白轉青、由青轉紅、由紅變紫,由最初的震驚到憤怒最後轉為狂怒,指節“咯咯”作響,眼中跳躍著二簇熊熊怒火。


    半晌,他“呯”地一聲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恨聲道:“到底是誰與本王有此般深仇大恨?要將本王挫骨揚灰!”


    若不是聽從錢悅兒的建議詐死掩人耳目,上了這條不起眼的小漁船,現在還不是屍骨無存、灰飛煙滅?!到底是誰這樣狠毒,即便是自己的屍首也不放過!到底是多大的仇恨才會這樣做?


    他不明白,所以更想知道,他已動了真怒,一定要將幕後黑手揪出來!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錢悅兒看著麵前的湖藍色布條,微微一笑:“殿下,也許是有人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她雖然不確定,但是她直覺這個可能性會更大些。


    身上著火的親兵落水後已被孫麻子救了起來,正在甲板上喘息。錢悅兒打開艙門,細細為他上金創藥。一邊示意孫麻子將船靠岸,好讓傷兵上岸。


    她將手中那瓶金創藥塞給士兵,以蒼老的嗓音說道:“小兄弟,這瓶藥給你的同伴們拿去塗上吧,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士兵塗藥後覺得傷痛立時緩解,知道這瓶藥很是靈驗。對她的救助很是感激,道了謝,緊握著藥瓶上岸去了。


    四名黑衣蒙麵人投放火藥後迅速離去,離下一片狼籍的爆炸現場,所幸地上沒有屍體。


    岸上李鶴年、寧東海正在清點傷兵,修整隊伍。失去了馬車和靈柩的近衛軍撤到樹林邊,沒能保護好殿下遺體的自責令許多人哭泣了起來,傷者很多,狼狽不堪。


    船艙裏注視著這一切的朱橚麵色陰翳,嘴唇抿得緊緊,繃成了一條直線,雙拳緊握,指甲直掐進了肉裏。


    錢悅兒知道他正在極力壓抑內心的憤怒與頭腦中的風暴,柔聲安慰道:“殿下,經過這一遭,應該會安全了,殿下的軍士們不會再有傷亡了。”


    朱橚看向她,眉頭仍然緊皺,但臉色稍霽。這三百親兵自封王後開始追隨他就藩開封,又隨他流放雲南,為他出生入死,對他誓死效忠。現在自己明明活著,卻眼看著他們為自己悲傷哀悼;看著他們流血流淚,卻不能與他們並肩而戰。他的血肉和精神早與他們連結在一起,所以此刻他有著切膚之痛!


    “殿下,我們已經被挫骨揚灰了,還能如何?所以今後這一路上會太太平平的。”錢悅兒微笑著安慰他。


    他看著她,眼中有一絲感激,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幸好有她在身邊!


    錢悅兒走出艙門,將一隻粗陶碗倒扣在甲板上,樹林旁秘密注視著小船動向的寧東海走到李鶴年身邊附耳說了幾句。李鶴年點點頭,下令埋鍋造飯,就地紮營。


    錢悅兒轉頭對孫麻子道:“我們回潯陽!”孫麻子略有些吃驚,他知道這二人的身份,也見識過錢悅兒的能耐,更感念二人為民除害的義舉,因此二話不說,掉頭往來路劃去。


    錢悅兒見朱橚眉毛上揚,眼露驚奇之色,嗬嗬一笑:“殿下,咱們這就為你的子弟兵討回公道去!”


    朱橚一聽,心中明白,她一定是又有了什麽好主意。既然如此,正合他意,他確實想幫受傷的部下討回血債,也很想見識一下是誰狠毒到要將自己挫骨揚灰!


    錢悅兒精明過人,既然她敢重返潯陽就自有她的道理,她絕不是將自己往刀口上送的莽夫愚婦。


    船劃了一個時辰,又回到了潯陽渡口。錢悅兒獨自下船,讓孫麻子將船隱蔽在蘆葦蕩中。


    朱橚推開小窗,關照道:“萬事小心,速去速回!”


    錢悅兒一笑:“放心吧!我去去就來。”


    陽光燦爛的潯陽街頭,緩緩行走著一名老婦,拄著一根竹杖,一襲粗布青衣,腰背佝僂,不時咳嗽二聲,且行且住。這老婦就是錢悅兒所扮。


    在樹林突襲的四名蒙麵黑衣人得手後撤離的方向正是潯陽城。如果投毒刺殺朱橚確實是李月桃所為,那麽剛才以火藥炸毀棺木的蒙麵人也極有可能是她派來的。眼下天狼教右護法和青龍堂主都來到潯陽,天狼教一定有重大圖謀,在潯陽自然會有一個落腳之處。


    她囿於冷千秋的高義厚情,不好意思跟蹤他。對於這批蒙麵人可沒有這層顧慮。她在船上看得分明,四名黑衣人中有一人被火銃擊中腹部。這種程度的傷一定會流許多血,而且必須馬上挖出打入體內的鐵彈子,清創包紮,服下生肌、消腫和止血的藥物,才能活命。


    所以現在有了二條線索可以追查:不管是沿著血跡追蹤下去,還是去藥號打聽,都可以把他們揪出來!


    她且行且住正是停留觀察路麵上遺留的可疑跡象。爆炸現場的樹林離潯陽足有六十裏,雖然錢悅兒返航追蹤有耽擱,但水路順暢較陸地好走一些。黑衣人應該才入潯陽不久。


    如今已是辰時三刻,正是陽光最燦爛的時候,黑衣蒙麵人很難施展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在屋頂穿行縱越而不被人發現。所以她推斷這批黑衣人一定有騎馬。


    她細細地辨識著馬蹄印,去過樹林的馬匹蹄子上都會留有青苔、綠草的痕跡。她果然找到了四匹馬的馬蹄印中帶著淺淺的綠,旁邊沙土包裹著圓滾滾的一點鮮紅,用手指一抹,嗅了嗅,是血,還很新鮮!


    馬蹄印直指向潯陽府衙,錢悅兒顫巍巍,佝僂著身子向府衙走去。府衙大門關得緊緊的,兩座大石獅踞坐左右,鳴冤鼓上蒙了張蛛網,看來何知府被嚇得不輕,送走護送周王棺槨的三百親兵後,並沒有出來升堂理事。


    馬蹄印從府衙門前經過拐向了東麵一條小巷,馬蹄印旁邊的鮮血越來越多,雖然被浮沙包裹住,但落在有心的錢悅兒眼中卻是清清楚楚,這名中了槍傷的蒙麵人已經失血過多,將有生命危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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