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包的主人是一對可薩(今哈薩克族)夫婦,生有一對可愛的雙生兄妹,一家人用罷晚餐,正準備入睡。聽到狗吠,出門一看,月光下門外站著二個漢人打扮的俊美男子,正在微笑。矮個男子將右手放在胸前躬身施禮:“打擾您了,我們這二個過路人,能否在您的氈包借住一晚呢?”


    男主人朗聲大笑:“草原上過路的客人,請趕快到溫暖的帳篷裏來烤烤火吧!”熱情地將二人往裏讓,女主人馬上端上了黑磚茶、奶酪、熏肉和包爾沙克(羊油炸麵團)招待二人。


    可愛的雙生兄妹隻有四、五歲光景,依偎在父母懷中好奇地打量著二人,吮指而笑。見兩個孩子粉團似的玉雪可愛,錢悅兒伸出手去牽他們的小手,逗他們笑,玩得不亦樂乎。在主人熱情相勸下,把茶點肉食都用了些。女主人將食物撤了下去,男主人在帳篷中隔好了一塊布縵,女主人又抱來一堆皮草褥子安排兩人睡下。


    夜色已深,帳篷內回蕩著男主人的鼾聲,錢悅兒卻怎麽也睡不著。身旁楊千城已經睡熟,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火爐透過薄薄的布縵將暖黃的光暈投射在他英俊的側臉上,有種溫柔的美感。飽滿的額頭、豐隆的鼻梁、永遠噙著一抹微笑線條柔和豐潤的二片嘴唇,整個側臉線條流暢優美,令人心動。


    錢悅兒將身子又向氈包邊緣挪了挪,不敢靠他太近,即使兩人各自蓋著自己的裘皮大氅,中間隔著劍和行囊的距離,錢悅兒依然聽得到自己的心在“突突”亂跳,他特有的男子氣息仍然飄向她的鼻端,讓人聞了不由感到安全和放鬆,又有一種暖洋洋、癢酥酥的奇異感受在心上爬著。


    這是她距離一個男人最近的時候,第一次和一個年輕男子睡在一張褥子上,她感到緊張,即使身旁的他已經熟睡、即使他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子。


    今天最後幾個時辰的經曆恍若一夢,自己將一個陌生男子的身體幾乎看得一閱無餘,然後又莫名其妙地結伴而行,現在又神使鬼差地睡在一處。腦海中又出現了他裸身下水的背影和他帶著一絲薄怒半裸上身勒住她馬韁的情景,不由麵上再度羞紅,想到他為了保護她跳入狼群獨力屠狼的英勇,她心中又有一絲甜。


    偏頭看向他熟睡的臉龐,心中既茫然又慌亂,他的出現對於她有著什麽樣的意義?她不清楚,因為這種未知,也因為自己的心亂而惶恐不安。


    正胡思亂想之際,她聽到了一些異樣的聲響,她將耳朵貼在地麵上仔細聆聽。那是具有上乘輕功的人禦風而行,腳尖掠過草尖,衣袂在疾奔中帶起的風聲以及偶爾蹬踏地麵借力飛起的聲音。


    這種聲音突然停住了,門外狗兒開始吠叫。男主人睡眼惺鬆地爬起,掀開帳篷四下觀察,隻有夜風呼呼地吹,什麽異樣也沒有。生氣地咕噥二句,揚起手掌作勢要打狗,狗兒嚇得一縮,向地上趴了下去,發出了委曲乞憐的“嗚嗚”聲。


    男主人爬上炕繼續好夢。布縵後錢悅兒心生警覺,看這情形莫非自己想找的人已經送上門來了嗎?她悄悄坐起身,側耳細聽外麵的動靜。旁邊楊千城也被狗叫驚醒,此刻也坐了起來,正看著錢悅兒。


    狗又叫了起來,孩子在睡夢中哭了二聲,女主人推了推男主人,男人翻身下炕,掀開帳篷看去,四野空曠,牛羊在圈,哪有什麽異樣?心中惱火起來,斥責了狗兒幾句,揮掌打了它一下,被拴在木樁上的狗兒伏地乞憐,“嗚嗚”哀鳴。男主人打個哈欠,上炕睡覺。


    楊千城見錢悅兒一直專心傾聽,一動不動,有些奇怪,嘴唇蠕動,正要開口,被一根手指封住了嘴唇。一股清淡的香氣直滲鼻尖,是一種類似花香混和著奶香的味道,聞了非常受用,但心中卻嘀咕起來,這位錢兄也太過奇怪,大男人還要用這樣奇怪的香料。


    錢悅兒已經料定外麵就是偷走新郎巴圖兄弟的歹徒,是追出去還是守株待兔?她略作思考,迅速作了決定,要誘他進入帳篷,然後一舉擒下。所以她阻止楊千城開口,不想發出任何動靜驚走外麵的毛賊。


    這時外麵,狗又叫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急。孩子終於被真正吵醒,雙生子一齊哇哇大哭起來,女主人抱起孩子又拍又哄,男主人再次披衣下床。站在氈包外,極目四顧,四周空曠寧靜,走到牛羊圈前檢查了一遍,圈門柵欄完好,一隻不少。心中不由大怒,大步跨到狗兒麵前,怒斥兩句,用腳狠狠踢了它一腳。狗兒被踢得打了個滾,發出急促的慘叫,然後遠遠避開,匍伏在地,哀哀地看著主人,眼中流下二行委屈的淚。男主人指著狗兒喝道:“不許再叫!”便掀簾入內,幫著老婆哄著二個孩子重新睡下。


    楊千城口不能言,眼中露出詢問之色。錢悅兒便攤開他的手,在他手心比劃起來。楊千城覺得掌心酥酥癢癢,幾乎忍不住笑起來,但想起錢悅兒這般慎重,便忍住,仔細在心中辨識她在自己掌心留下的字跡。


    她寫道:“今夜有人會來偷孩子。”


    他一驚,在她手中寫道:“當真?”


    她點點頭,繼續寫道:“我正為追查此事而來。”


    他心中稱奇,在她手中寫道:“我也為追查孩童失蹤一事而來。”


    錢悅兒麵上露出驚奇之色,很快笑了:“很好,先穩住,待賊人進屋,一舉擒之!”


    他點點頭,寫道:“靜觀其變。”


    二人在黑暗中隔著布縵靜靜守候,耳中不放過外麵任何響動。錢悅兒又在他掌中寫道:“你可知賊人現在藏身何處?”


    楊千城一笑,用手一指頭頂。錢悅兒笑著點點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男主人的鼾聲再次響起,一家人陷入深睡之中。帳篷頂上傳來不易覺察的輕輕移動聲,尋常人很難聽出來,但瞞不過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


    楊千城寫道:“來了!”錢悅兒點點頭,二人蓄勢以待。


    一條黑影閃身潛入氈包,向炕邊移去。被主人喝斥打罵的狗兒再也不敢吱聲,隻煩躁地在帳篷外用前爪拚命抓撓,又躥又蹦想要掙脫木樁。


    二個娃娃蓋著同一條氈毯躺在父母中間睡得正香,男孩的胸口搭著母親溫柔的手,拍撫著孩子入睡時的姿勢一直保持著。


    黑影伸手輕巧地將女人的手移開,彎腰抱起孩子正要轉身離去。一柄長劍悄無聲息地搭上了他的脖頸,透著森森寒氣。


    錢悅兒將孩子從他懷中奪過,迅速放回原處,楊千城將手中劍一緊,壓低聲音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也不言語,夜行衣將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隻有腰間懸著的腰刀穗子上掛著一塊玉佩,錢悅兒看著眼熟,正是在新郎巴圖氈包上發現的一模一樣的酒泉玉玉佩。見錢悅兒緊盯著玉佩,火光照映下那唯一暴露在外的眸子裏掠過一絲緊張。


    錢悅兒湊近他的耳邊輕輕地說:“趁我們心情好的時候趕快招供,否則我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目中閃過一絲恐懼,一咬牙,頭一偏,從眼中、耳中和鼻中都流出黑血來。楊千城一探鼻息,對錢悅兒搖了搖頭。


    錢悅兒恨恨不已:這廝竟然寧死不招!和二道溝山寨的匪首一般自盡了。她心念電轉,一個主意浮上心頭。


    一個黑影從氈包掠了出來,肋下夾著一團東西,向祁連山方向飛奔而去。果然跑出三裏地,二人三騎轉了出來,其中一個蒙麵人沉聲問道:“得手了嗎?”


    黑影點點頭,發話的人一揮手:“走吧,速回總壇覆命!”當先撥轉馬頭。另一個蒙麵人等著他,等他奔到近前,將手中另一匹馬的韁繩遞給他。手中韁繩剛剛遞出,他發出一聲驚咦:“老四,你帶著的是什麽?”話未說完,人已向後栽倒。


    當先那人聽到響動回過身來,正待開口,隻覺身上一麻,已是無法動彈。


    黑影揭下麵罩,正是楊千城,將肋下一鬆,錢悅兒就勢站了起來。


    原來,氈包中束手被擒的夜行人嚼碎了藏在舌下的臘丸,毒發自盡以後,錢悅兒想到賊人偷走孩童能夠消失得蹤影全無,斷然不是一人可以辦到。以同樣的手法沿途偷取孩童必是同一撥人,被偷走的孩子既然沒有帶在身邊,那麽一定有同夥在看管和接應。眼見夜行人身高體格與楊千城差不多,便讓楊千城換上那廝的裝束,肋下夾帶著自己,偽裝得手,誘出同夥。


    這一招果斷有效,錢悅兒用銀針渡穴手法先後製住二個蒙麵人,便和楊千城雙雙現身。


    蒙麵人眼神閃爍不定,突然掠過一絲陰狠光芒,錢悅兒搶先一步,捏住他的下頜,一枚臘丸滾落在地。她嘿嘿一笑:“想死?現在由不得你了!”一把扯下了他的麵罩。


    這是一個不超過三十歲的男人,五官原本不錯,可惜目光陰冷殘酷,臉上沒有表情,渾身由內而外散發著森森寒氣,辜負了先天的條件。落在別人手裏,想死也沒有死成,於是他森然地瞪視著二人。


    楊千城戲謔地笑了笑:“你們讓我們找得好苦啊!”


    那為首的蒙麵人依然冷冷瞪視著,不發一言。錢悅兒也不理他,她注意到每匹馬背上都有一個特殊的容器。那是用山籐編製的大筐,左右各一,呈長桶形,下細上粗,二個筐之間用籐條相連,恰好馬背的寬度。筐上麵覆著一層氈,看不到裏麵的情形。


    錢悅兒揭開氈子向內一瞧,每個筐裏裝了一個幼小的男孩,眼睛緊閉,呼吸微弱,一搭頸部脈博,錢悅兒心知,孩子們都被喂食了迷藥,陷入昏睡之中。


    見到這個場麵楊千城臉上一冷,手中多了一枚峨嵋刺,頂上蒙麵男的脖頸:“說!你們為什麽要擄走這些孩子?”


    蒙麵男子將頭一抬,冷哼一聲,閉口不答。


    錢悅兒從懷中掏出藥丸,往孩子們的小嘴裏送去,在馬鞍上找到水袋,給每人喂了一口水。一盞茶功夫,孩子們都醒了,茫然四顧,看到陌生的環境,都哭了起來:“我要回家——”;“阿媽、阿爸——”;“肚肚餓——”;“冷——我要阿媽——”驚天動地哭聲大作,在曠野中回蕩。


    錢悅兒母性大發,把每個孩子都抱出來親了又親,哄了又哄,用氈子把他們包裹嚴實,又喂水又喂饢,對著孩子們發誓一定要馬上送他們回家去,哭累了的孩子們漸漸安靜下來,年紀小些的就掛著淚珠睡著了,年長些的睜著清澈無辜的眼睛看著麵前的一切。


    錢悅兒歎口氣走到蒙麵人麵前,直視著他的眼睛,眼中充滿不解、責難和難以置信的逼視竟令陰冷凶狠的蒙麵男漸漸低下頭,回避她的眼神。錢悅兒托起他的下頜:“你看看這些孩子!如果你的心還是肉長的,怎麽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情?”


    她有些動容,眼中泛起一層水霧:“哪個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讓人骨肉分離這樣殘忍的事情怎麽做得出來?怎麽能夠對這樣幼小無力的孩子下手?你努力修煉的武功就是用在他們身上的嗎?你還配稱得上是個男人,配稱得上是個人嗎?!”


    一直麵無表情的蒙麵人臉上浮現出痛苦之色,沉聲道:“我不是人,幹脆一點,殺了我吧!”


    剛才楊千城有些詫異地看著錢悅兒安撫照顧孩童,心中奇怪錢兄怎麽這樣好的耐心,對著哭叫的孩童有著無邊無盡的寬容,看他抱著孩子時臉上溫柔的表情和低柔的哄慰,幾乎錯覺他是個女人。


    接著看到她含著淚連番責問,而那陰冷頑固的蒙麵男子在她的質問和逼視之下,露出慚色,不禁暗暗稱奇。錢兄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她總是讓他出乎意料。


    錢悅兒盯視著蒙麵人:“一刀殺了你,太便宜你,要讓你慢慢地反省和贖罪!”她纖手連揮,點了蒙麵人數處穴位,從懷中掏出一粒紅色丹丸,捏住他的下頜塞進去,一推喉結,那丹丸便落了肚。


    錢悅兒語氣冰冷,眼中卻是無比的悲憫與同情:“你現在服下的是秘製的百日斷腸散,此毒無人可解,發作時腹痛如絞,一開始是每六個時辰發作一次,漸漸地一日發作四次,百日後腸穿肚爛而死。如果你真正悔悟改過,百日當天到金陵小湯山找我。”


    如法炮製,將躺倒在地的蒙麵人同樣收拾了。錢悅兒起身對楊千城微微一笑:“楊兄,我們送這些孩子回家。”回首將蒙麵人上下掃視了一眼:“我知你正在運功衝開穴道,大約半個時辰後你應該可以行動自由。希望你不要繼續做這種畜生不如的勾當,好自為知。”


    對上她充滿悲憫與痛恨的眼神,蒙麵人不由低下頭去。楊千城和錢悅兒將孩子們都抱出來,把籐筐盡數毀去,一人背上一個,肋下各夾一個,施展輕功向著那對夫婦的氈房趕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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