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錢愷之帶著小李子出了府門,“神通錢莊”遍布全國,總部設在京城。錢愷之騎一匹黑馬,小李子騎匹棗紅馬,並肩緩轡而行。寶鼎山莊在城南郊外,錢莊總部在城東,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郊外空氣清新,青草和野花的氣息透人心脾,說不出的舒暢愜意,目力所及是片片碧綠的禾苗與油亮的菜蔬,農人正在田間勞作。錢愷之心情大好,提議道:“小李子,我們賽賽馬兒的腳力如何?”不等小李子回答,在馬臀上狠抽一鞭,黑馬負痛狂奔起來。


    “公子!”小李子一急,忙忙策馬追上。兩匹馬在土道上盡情馳騁起來,此地仍屬城郊,農人正在田間耕作,道上並無行人,兩人放心策馬狂奔。


    眼前忽地一花,一名衣衫襤褸的老叫化子拄一根竹杖托一隻破碗迎麵走來,錢愷之一驚急勒韁繩,跨下黑馬人立而起,錢愷之手下加勁將馬頭往左一帶,馬蹄險險在老丐身側落下。錢愷之身體一晃,收不住去勢,整個人往左側地麵倒下。小李子驚呼出聲,想要搶救卻已來不及了。急急翻身下馬,扶起重重摔倒在地上的錢愷之,隻見他塵土滿麵、眉頭深鎖,順著鬢角流下一道鮮血來,身上的華服也在地麵蹭破了,膝頭滲出血來。


    小李子連驚帶痛,淚珠在眼眶裏打轉,一疊連聲地喚著公子,一麵雙手用力想要將他從地上抱起,扶上馬鞍,卻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老丐不知何時已來到身邊,訕笑道:“小哥兒長得好生嬌氣,一個如此不經摔打、一個身子如此單薄!”


    小李子怒目而視,叱道:“你這老東西不知好歹,我們公子不是為了救你,怎麽會落得這般下場?你倒還要在邊上說風涼話!看不打雷把你個忘恩負義的給劈死!”


    老丐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又哪裏需要你家公子來救?分明是他騎術不精嘛。你們這些富家子弟,實在是忒嬌嫩啦!”


    小李子恨得牙關緊咬,雙眼被怒火燒得發紅:“你再不滾開,我定叫人把你捉回去痛打一頓,給我家公子賠罪!”


    老丐嘖嘖出聲:“小哥兒脾氣不小,罷了罷了,老乞丐不能見死不救,就幫你一幫。”言罷要用汙黑齷齪的右手來搭錢愷之的脈門。


    小李子眉頭皺起,麵露嫌惡之色,一隻手抱持著錢愷之的上半身,一隻手擋住了老丐:“不許碰他,我家公子就是死,也不會要你相助!”


    老丐嬉笑道:“你不要我幫,我偏要幫!我老乞丐就是這個怪脾氣!”


    小李子氣極,揮起馬鞭往老丐身上打去,老丐不閃不避,隻覺眼前一花,鞭子已到了他手中。老丐嬉笑如常:“小哥兒,對老人家要尊敬,知道嗎?讓我老人家教教你。”話音剛落,鞭子如遊龍一般纏住了小李子的腳踝,小李子一個重心不穩仆倒在地,實實地摔了個五體投地。


    就在同一瞬間老丐搭上了錢愷之脈門,滿是汙垢和皺紋的臉上麵露驚訝之色。小李子從地上爬起正要發怒,看到老丐的表情心下大為緊張:“公子怎麽樣了?”


    老丐隨口答道:“皮外傷而已,休養幾日便好。”小李子不由大為生氣:“那還不快放開我家公子,我知道你有本事,我打不過你,可是你也不能為老不尊,以大欺小!”


    老丐並不搭理扣緊脈門繼續切脈,眉頭漸漸舒展,似有所悟:“小娃娃,你老實告訴我老人家,你和你家公子是不是男人?”


    小李子一驚,俊臉變色,怒叱道:“老乞丐瘋言瘋語,快快放下我家公子,不然我叫人啦!”


    老丐笑道:“男子主陽,脈相沉穩有力;女子主陰,脈相細膩輕緩。象這般年紀的男子正是血氣方剛、精力全盛之時,脈象哪會這般細弱?”


    小李子俊臉漲紅,從懷中掏出一個圓筒,一扣機簧,一道紅色光焰衝天而起。老丐一吐舌:“小女娃兒好大的脾氣,本來我老人家還不好確定,現在有了十成的把握嘍!”一把抄起昏厥的錢愷之,施展輕功向前方快速移去。


    小李子搶奪不及,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老乞丐,你放下我家公子,我們不找你麻煩便是!”


    隻刹那間老丐已走得不見人影,遠遠傳來一句話,清晰得如同耳語一般:“這娃娃根骨奇佳,跟我老人家甚是有緣,嘿嘿!得來全不費功夫。”


    小李子拉過坐騎拚命追趕,趕出三裏地來卻始終不見老丐的影子,心中感到無比絕望,滾下馬背一屁股跌坐在地,痛哭失聲。


    聞聽噩耗,錢神通麵如死灰仰麵栽倒,兩行熱淚從眼角滾滾而下。見老爺昏死過去,姨太太們掐人中的、撫胸捶背的、哭叫的亂作一團。小李子跪地請罪,磕得額破血流、哭得肝腸寸斷,老管家和仆婦丫環們個個眼腫如桃,整個寶鼎山莊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錢愷之從昏迷中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軟的床上。床前有一張桌子,桌上有隻木漆托盤,盤中整齊疊放著一套桃紅色女裝。一張梳妝台臨窗擺放,妝台上有一些水粉胭脂和珠釵頭飾,花瓶中插著兩枝新鮮的荷花。錢愷之驀然驚覺不是自己的臥房,這裏是什麽地方,自己怎會來到這裏。昏厥前的記憶一下子重回腦海,是了,我答應了爹爹去錢莊幫忙的,後來在路上險險撞上一名老乞丐,再後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他從床上魚躍而起,頭部一陣刺痛讓他不由伸手去扶,卻發現頭上裹了厚厚一層繃帶,半邊身子疼痛難忍,悶哼一聲又重重倒在了床褥上。


    響聲驚動了門外守候的人,輕輕敲了敲門,一位年約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女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盆清水,盆沿搭著塊手巾:“姐姐終於醒了,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了,真是叫人擔心呀!”少女將水盆放在桌上,麻利地絞了塊熱麵巾遞給錢愷之:“現在你醒了就好啦!先洗漱一下,我這就給你送早飯來。”


    錢愷之扶住頭,詫異地問:“姑娘剛才叫我什麽?”


    少女柳眉微蹙,奇道:“姐姐啊!有什麽不對嗎?”


    “姑娘錯了,在下明明是個男子,你怎能稱我為‘姐姐’呢?”


    少女掩口笑道:“姐姐真會說笑,昨日我幫姐姐更衣時分明發現你同我一樣是個女子,為什麽硬要指鹿為馬冒認作男子呢?”


    錢愷之大窘,低頭一看方才察覺身上早換上了一套白色的褻衣,胸前層層纏裹的麻布圍胸早不知去向,薄薄的綢布下豐胸隆起、細腰婀娜,哪裏還隱瞞得住!


    少女將她的窘態看在眼裏,微微一笑:“姐姐的衣服破了,試試這套新衣吧,我去去就來。”掩上門飄然而去。錢愷之心中本有許多的迷團要向來人求解,不料卻被識破了女兒身,隱藏了十六年的身份一朝被人揭穿,猝不及防之下,全然無從開口,待少女走遠方才想起,心中暗歎:“可惱!今天真是栽到家了!”


    生為女子卻是破題兒第一遭穿女裝,錢愷之笨手笨腳、麵紅耳赤地穿上了衣服,穿完了卻覺得渾身別扭,仿佛身上穿的不是衣服而是鎧甲,束手縛腳累贅不堪。錢愷之憤憤地想:“做男人確比做女人來得痛快,單從這衣著一項來看,男人就比女人方便得多,自在的多!”


    穿了女裝總不能再戴儒生巾了吧!錢愷之把發結散開,梳理著烏黑油亮的長發傻了眼,天曉得!打記事起,她從來隻會梳個朝天鬏!無可奈何之下,她勉強用束發絲帶隨意束住長發,草草了事。


    拾掇完畢,少女恰好敲門進來,一雙杏眼對著錢愷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脫口讚道:“姐姐真是個絕代佳人啊!男裝已是風華蓋世,換上了女裝更是國色天香哩!”


    錢愷之粉麵一紅,啐道:“貧嘴!你口口聲聲喚我姐姐,我卻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少女笑了:“我叫華清盈,你要問的還不止這些吧?我來猜上一猜,你一定還想知道這是哪裏?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是不是?”


    錢愷之心中暗道:“好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卻隻是點了點頭。


    華清盈得意地笑了笑:“這裏是我家,是我爺爺帶你回來的。你現在肯定想問我,我爺爺是誰,為什麽會帶你到這裏來是不是?”


    錢愷之苦笑一下,對著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點了點頭。華清盈邊在桌上安置好一副碗筷,擺下清粥小菜,邊接下去說:“我爺爺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醫隱華子衝便是!你現在在城郊西山草廬,我們四處遊方采藥,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住,這裏隻是我們祖孫二人的一個臨時落腳處,你運氣好從馬上摔下來被我爺爺救了來。你知道嗎?別人想求他老人家看病都難,要找到我們更是難上加難,你的運氣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錢愷之作揖相謝:“如此真是多謝姑娘和令祖父的救命之恩了!在下感激不盡。”


    華清盈忍不住笑出聲來:“姐姐穿這身衣服還改不了男子作派,小妹真是佩服得緊!”


    錢愷之大窘,期期艾艾地岔開話題:“華姑娘,你和令祖父為什麽要到這西山來呢?”


    華清盈嘴一扁:“人家叫你姐姐,你卻這般生份,我要生氣啦!”


    錢愷之無奈道:“清盈,盈妹妹,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華清盈展顏一笑,一派天真爛漫:“我們這次要來采一枝七葉茱萸,這東西七年開花結果一次,對內功修煉大有好處,估摸著這兩天就要開了,爺爺天天守著不敢離開呢!”


    “原來如此,想必這西山草廬你們也是七年才來一次吧?”


    “不錯,你可以想象到你的運氣有多好了!”


    錢愷之在床上一連躺了三天,在華清盈的精心照顧及醫隱秘製靈藥的作用下,已能下床運動。她和華清盈成了一雙無話不談的閨中知已,三天來清盈談得最多的還是她的爺爺——在江湖上聞名遐邇卻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醫隱,那些亦正亦邪不拘常理行事的事跡讓錢愷之歎為觀止!這等奇人怎能失之交臂?錢愷之對這位素未謀麵的救命恩人充滿了好奇與期待。


    第四天清晨,二女正在圓桌邊用早點,草蘆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了,進來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中年人,他的長發披散著,臉帶喜色,麵色紅潤闊口朗目,肩上斜挎一隻竹簍,渾身飄出一股異味,那是藥香混和著汗臭和體味的怪味道,錢愷之不由以袖掩鼻,秀眉蹙起。清盈見了卻扔下碗筷、小鳥依人地撲了上去,又跳又笑:“爺爺,你終於回來了!想死盈兒了!”


    錢愷之五官擰在了一道,臉上有錯愕更有不甘和失望。豈有此理!大名鼎鼎的醫隱,那個神話般的傳奇人物就這種德行?!又臭又普通!不帥就算了、髒也算了、年紀看上去不大也不要緊,最讓錢愷之看不順眼的是臭得讓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了!不過他終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總不好太過失禮吧?錢愷之進退兩難,一雙慧黠的眼珠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想出應對之法。隻見青衣人和清盈親昵夠了,朗目如電掃射過來,錢愷之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作了個揖:“謝過醫隱先生救助之德。”


    醫隱將她的尷尬盡收眼底,捉狹地笑了:“你要怎樣謝我?”


    錢愷之一愣,心道:“就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醫隱不過與尋常人無異,一樣是個漁利之徒!”連日來心中對他的美好想象與猜測一時間蕩然無存,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重金相酬!至於數目絕不會讓先生失望。”


    “噢?真的嗎?”醫隱的臉上似笑非笑,似有更深的陰謀正在醞釀,錢愷之感受到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窒息感,心中不禁嘀咕開來:“這老家夥不會是想漫天要價吧?”口中仍道:“那是當然!”


    醫隱灑然一笑,慢條斯裏地道:“但是老夫替人問診看病從不收錢。”


    錢愷之暗暗翻了個白眼:“那不就結了,還費什麽話?先討人酬謝,後扮清高,真是做作得緊!”嘴上卻道:“無功不受祿,怎好平白受先生恩惠?”


    醫隱笑了,笑得狡猾——活象戲鼠的老貓,錢愷之心頭一凜,心道:“不要錢、想要田地、店鋪、寶石、古玩不成?那也無妨呀!為什麽我會有即將天塌地陷、大難臨頭的預感?”隻聽醫隱輕輕地而又清晰地道:“你不會沒有聽說過,我華某治病不收金銀財帛隻收武功秘籍的傳聞吧?”


    錢愷之頓時目瞪口呆,天呐!錢家有金山銀山、良田珠玉,就是沒有什麽武功秘籍!何謂“秘籍”?當然是秘而不宣的武功修煉法門才配稱為秘籍啦!那是練武之人的性命、各大門派的鎮山法寶、江湖上血雨腥風你爭我奪的根源,是象錢家這樣的商賈富翁不會也不想沾惹的不祥之物啊!上哪裏弄去?!殺了我倒比較簡單!錢愷之擠出笑臉:“先生說笑了,我家世代經商,並非武林中人,哪裏去尋什麽秘籍?還請通融,其他一切都好商量。”


    醫隱臉色一沉:“既然沒有就隻好請你留下,如若不然,傳揚出去豈非壞了我醫隱的名頭?我華某何時壞過自己定下的規矩了?”


    錢愷之臉色發青,她從小任性嬌縱慣了,今日裏一則看在對方對自己有救助之恩;二則念在清盈的麵上隱忍多時。不想對方固執已見,再加今日初見的惡劣印象,頓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冷笑一聲,一揖到地:“話不投機半句多,告辭了!閣下大恩容後再報!”大踏步向門口走去。


    醫隱淡淡一笑,未見動作但見一道銀光劃過,錢愷之一個俎趔跌倒在地,隻見她雙腿環跳穴上各紮了一支銀針。錢愷之仰起頭來怒目而視,醫隱哈哈大笑:“丫頭,你不男不女的作派雖然叫人作嘔,但是倒有幾分膽色和骨氣,不錯、不錯,我老人家越來越喜歡你了!今天你若能出得了這個大門,我華某絕不阻攔。”


    錢愷之咬緊牙關雙手撐地,想要站起,隻覺雙腿酸麻無力不聽使喚。這樣的虛弱、這樣的無助更增添了她的怒火,怒喝一聲,她的左腿竟然顫巍巍地慢慢曲起,漸呈單膝跪地的姿勢,修長的手指青筋暴起、指節發白,顯然是使出了很大的力氣。隻片刻的功夫,臉頰上淌下汗來,薄薄的羅衫透出了汗濕的痕跡,整個人象從水中撈出的一般,麵現痛苦之色。醫隱臉上掠過一抹驚異,又迅速被喜悅和興奮所替代;清盈見了心中好生不忍,想要過去攙扶,被醫隱用眼光阻止。


    “撲嗵”,錢愷之再也支持不住,癱倒在地昏了過去,從嘴邊淌下一絲血痕。清盈一聲驚呼搶上前扶起檢視傷情,原來是她方才勉強發力時將自己的唇角咬破。清盈鬆了口氣,埋怨道:“爺爺,你太狠心了吧?她可是您屬意傳授衣缽的好徒兒啊!”


    醫隱笑了:“放心吧,她隻是體力透支,睡上片刻便無礙了。這丫頭被人洗髓易經,任督二脈早已打通,體質異於常人。不過老夫倒不曾料到,她竟然能夠憑一身蠻力和自身意誌力勉力對抗老夫的‘銀針渡穴’,真是一塊習武的美質良才!隻是這丫頭性子如此倔強、好勝,想要收服她倒也不易!”醫隱一揮袍袖:“出這許多汗不及時處置不是發臭就是生病,盈兒,快快把這臭丫頭扶回房去。”


    “是,爺爺你也要洗一洗才是,你的身上……”清盈扮了個鬼臉,輕鬆地抱起錢愷之往臥房走去。


    醫隱提起竹簍拈起一枝碧綠青翠高約寸許的植物,嗅了嗅:“好寶貝,為了你,老夫守了整整三日,總算不虛此行!”朗朗笑聲中,醫隱往屋後藥室走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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