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愷之被一陣異響驚醒,似是風聲、似是雨聲,似乎又夾雜著有節奏的腳步聲和樹葉“沙沙”聲,睜眼一看,窗外隱約透出一線天光。披衣起床正欲推窗看個究竟,卻見一個黑影投在窗上,錢愷之雙手及時縮回,將身子伏在牆邊,伸出食指捅了個小洞。


    隻見醫隱指尖銀光閃閃,左足踏出,十指紛揚瀟灑地劃出八道弧光,齊齊射向院中一棵枝葉茂盛的柳樹。緊接著他步法一變,宛若蜂蝶探蕊、翩若驚鴻地繞著柳樹移動起來,青衫銀虹此起彼落,錢愷之隻覺眼花繚亂,卻見醫隱止住身形收回雙掌,長籲一口氣、大笑三聲,負手離去。


    錢愷之見他走遠,立即打開房門衝向庭院,站在樹下她的小嘴登時圈成個“o”形,久久不能合攏。隻見窄窄的柳葉被整整齊齊從主脈處切開,成了均勻的兩半,卻又一片片牢牢長在枝頭,方圓數丈的地麵上不見一片落葉。這份勁道和準頭拿捏得恰到好處,醫隱果然名不虛傳!奇怪!明明看他放出暗器,為什麽地上連一根針也見不到?錢愷之秀眉微蹙,深感蹊蹺。地上一灘灘將幹未幹的水跡映入視線,她頓覺眼前一亮,是了,他用的是冰!這是什麽功夫啊?!盛名之下無虛士,這位醫隱不愧是被武林名宿,一身功夫深不可測。錢愷之的好奇心被重新燃起,把初見時的輕慢之心全數收起。有心回房補眠,卻再也睡不著。


    天色大亮,清盈敲門而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驚又喜:“姐姐果然天賦異稟,已經複原了呢!”


    “什麽?”錢愷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清盈便把昨日爺爺的話學說了一遍,錢愷之這才恍然大悟:“洗髓易經!莫非……”


    原來這位女扮男裝的“錢愷之”正是天下首富錢神通的掌上明珠——傳說中體弱多病經年抱恙的錢悅兒。十六年前,錢府遭遇巨變,雙胞胎中的男嬰錢愷之被神秘黑衣人抱走,自此音訊全無。


    錢神通憤而解雇了失職的護院家丁,強抑悲痛搶救妻女,錢妻受了內傷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夜,聞聽愛子被擄失蹤的噩耗立時再度昏厥,從此一病不起,隻三個月就含恨而終。


    錢悅兒在蒙麵人的重手下受了內傷,從此體弱多病。錢神通為家業生意計,權衡再三隱瞞了慘痛真相,把女兒當作男孩來養。外人隻道錢家不幸,錢家小姐在事件中受了傷,夫人受了驚嚇芳年早逝,天幸保住了香火血脈。誰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委與天大不幸!在一連串變故的打擊下錢神通一下子衰老了許多,多年來他帶著唯一的女兒上少林、訪武當,捐銀修繕、布施禮佛,盛情誠意與舔犢深情打動了少林方丈空聞大師和武當創派掌門張三豐真人,兩人破例親自出手替錢悅兒調理內傷、強壯體魄。七歲上錢悅兒便告痊愈,再不用每年三上少林、武當求醫了,洗髓易經想必是在那個階段完成的吧!少林、武當有心收她作門徒,但錢神通心知肚明,女孩兒在和尚廟和道觀長期滯留終是不便,早晚露餡不說,還有辱修真聖地哩!便一一婉言謝絕了。


    多年來錢神通始終未放棄尋找兒子的努力,說也奇怪歹人擄走獨子錢愷之逃遁後竟然音訊杳無,不便明目張膽地尋找,錢神通就出重金委托口風緊、消息靈通的**組織與殺手集團追查,還是泥牛入海,兒子至今生死不明。十三年過去,錢神通漸漸絕望,為了家業後繼有人、為了愛女能夠做個正常的女人,他不得已接連納妾,想再生出個一男半女,卻仍然事與願違。


    錢悅兒並不知道,在外人看來富甲天下、風光無限的老父此刻正為了她的失蹤而纏綿病榻、憂思成疾。將近半百的錢神通再也承受不了接二連三的打擊,日逐衰老和經年累月不得宣泄的哀愁讓這位風雲一時的商界霸主身心俱疲、形銷骨立。女兒的不諒與任性一直是他心中的隱痛,隨著她的失蹤,排山倒海般的痛苦把他徹底淹沒!


    此刻錢悅兒正在向清盈解說著“洗髓易經”的由來,她和清盈很是投緣,兩人有說有笑。清盈一邊幫她梳妝,一邊笑道:“可喜可賀!印證了那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有什麽好?我覺得沒什麽兩樣啊!”悅兒不以為意。


    “爺爺說了,你是習武的奇才,練武事半功倍,我練十年才有小成換作你可能隻要一年就成了,爺爺有心要收你作弟子呢!”


    “是嗎?”錢悅兒想起了晨曦微露時的所見,不禁出了神。到底要不要學什麽醫術和武功呢?這個問題要好好想想才是。


    因為醫隱不肯壞了自己的規矩,錢悅兒被硬留在西山草廬。我是什麽人?“混世魔王”的名號豈是浪得虛名?!本小姐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奈何得了嗎?錢悅兒心中冷笑。


    於是,錢悅兒任性搗蛋的天賦和倔強狂妄的作派在遇到醫隱後變本加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看準醫隱不便以武林前輩之尊欺負她一個沒有半點武功的黃毛丫頭,便為所欲為、順竿爬高,極盡搗蛋之能事。


    為了讓醫隱忍無可忍轟自己下山,她趁醫隱打坐的時候,把分揀曬好的藥材和在了一起,氣得醫隱發暈。吃飯的時候“好意”地盛飯上桌,卻在一隻碗底塗了墨汁,醫隱端起飯碗沾染上一手墨黑,目射寒芒地剜她,她卻笑得前仰後合。最離譜的是用稻草做了個假人穿上了女子的衣衫鞋襪放在茅房裏,再掩上那扇上下鏤空的木門,醫隱內急如廁,卻見茅房門上搭著條女子的繡帶,門下露出雙繡花鞋。隻好憋住在院中徘徊苦等,不想一個時辰過去裏麵就是沒人出來,憋得醫隱臉色漲紅、腹痛如絞,最後施展輕功衝出門去在野外解決了事……樁樁件件,罄竹難書整得堂堂醫隱氣到差點休克。連清盈都怪她做得太過分,生了她的氣,錢悅兒這才忙忙地向清盈賠罪稍稍收斂一些。


    “什麽?你要我跟你去采藥?為什麽偏偏要帶我去?”錢悅兒大聲抗議,因為太突然和意外,被未及咽下的薄粥嗆得連連咳嗽。


    醫隱嘿嘿一笑:“你會洗衣、煮飯,還是會料理藥材呢?如果會其中任何一樣,就可以留在家裏,我換清盈陪我去采藥好了。”


    錢悅兒捫心自問,真的是一件不會,隻得一皺俏鼻朝他扮個鬼臉:“去就去,反正我也不認識草藥,更沒采過藥,你不怕我弄壞你的寶貝藥材我還怕什麽?”話未說完,就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心中盤算著小陰謀,聯想到稍後醫隱老頭兒氣急敗壞的樣子就樂在其中。


    難道這老兒不怕死?還敢要我陪他去采藥?嗬嗬!是你送上門別怪我啊!錢悅兒收拾停當,反倒催促醫隱上路:“走吧!早去早回了。”


    醫隱看她一眼,笑得和煦慈祥:“你帶夠幹糧、飲水了嗎?隻帶藥鋤和鐮刀隻怕不夠用。”


    “要去很久嗎?采幾株草藥值得這般興師動眾?”錢悅兒不以為然,心想:不出一天,你就要遣我回來,我帶那許多勞什子做甚!


    醫隱但笑不答,姿態高得出奇,錢悅兒心中生出一絲警覺,但想到老頭兒半月來連連上套,被自己捉弄得夠嗆,又迅速打消了顧慮,“定是這老頭被整服貼了,看來再有幾日就可以回家去,繼續過我那逍遙日子了。”


    一老一小一前一後出了草廬,向山頂攀去。山風鼓蕩起醫隱的青袍、長須,一派仙風道骨,隻見他登山越嶺如履平地,氣息均勻、意態從容。錢悅兒背著藥簍,左手倒握著藥鋤當拐杖,右手用鐮刀砍開過膝的雜草和荊棘,跟在身後氣喘籲籲。


    “醫隱這老兒象是飛又不像飛,一路走來未見任何阻礙,明明跟在他身後,為什麽隻有我會碰見這許多藤蔓荊棘?”錢悅兒的衣裙被撕裂了好多道口子,長發也被樹枝掛住,此刻頭式淩亂,還粘著枯葉和灰塵,狼狽不堪。


    思忖間,已落後了一大段,情急疾呼“喂!醫隱先生,等等我啊!”一個人在荒山野地裏迷路可不是好玩的!醫隱並不回頭也不回話,恍若未聞。錢悅兒氣極,心道:“是了,這老兒定是借故報複!”


    轉念一想,喜上眉梢:“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絕好的機會啊!”居高臨下地觀察了一下地形,從山頂眺望宏偉壯觀的寶鼎山莊象一隻四方形的小盒子靜臥在城南,錢悅兒辨明方向雙手一鬆,丟下藥鋤和鐮刀奮力狂奔,全然不顧荊棘紮手、荒草擋道,也不顧山勢陡峻,隻想迅速擺脫醫隱的控製範圍。


    雖然被那老兒抓回去定沒有好果子吃,但是每天穿著累贅的女裝,還要每天清早花上小半個時辰梳妝打扮就叫她嘔血三升了。山中既無美酒又無佳肴,每天粗茶淡飯還要幫清盈侍弄菜園子、幫醫隱曬藥,自出娘胎,錢悅兒何曾受過這種苦?


    唯一稱幸的是認識了清盈這個好姐妹,沒有她這樣的日子錢悅兒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今天終於遇上這個天賜良機不搏上一搏怎能甘心?錢悅兒拚命奔逃,臉上身上的刺痛渾然不覺,隻聽見山風在耳邊呼嘯,繡鞋跑掉了一隻她仍顧自光著一隻腳奔跑,綰發的銀簪被鬆枝掛掉,一頭飛瀑般的黑發瀉下,她也不理,心中隻有一個意念:快跑!


    “啊~”伴隨悅兒一聲驚叫,一顆小小的彈丸撞在左側一棵樹上爆烈開來,一股淺藍色的煙霧彌漫開來,甜甜的香氣飄進她的鼻端。錢悅兒本能地閉氣閃躲,繼續向山下衝去。又一顆彈丸在她前方的樹幹上爆烈,她調整方向避開煙霧發力狂奔。醫隱這老兒實在可惡!也不緊追就如貓戲鼠般地發些煙霧彈來欺人,哼!我才不要再落到你手裏。錢悅兒心念至此,跑得更瘋狂了。


    轉瞬間兩人追逐到了半山,忽地悅兒隻覺腳下踏空,身體飛速向下墜落,枯葉和泥屑、樹棍劈頭蓋臉砸到臉上,似乎漫長的下墜過程中她的意識出現一陣空白。“砰”地一聲,錢悅兒結結實實摔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回響。疼得她眼冒金星,真是舊傷方愈再添新創,偏偏還是那左半邊!她咬牙撐坐起來,放眼四顧,伸手不見五指。我在哪?


    錢悅兒心中慌亂起來,用手在腳邊摸索著,隻摸到了厚厚一層枯草。她的膽子大了一些,緩緩站起來,挪動腳步向四周摸索過去,才走了三兩步就到了頭,觸手處光滑幹燥,手感上象是土牆一般,一摸有層細細的粉簌簌落下。錢悅兒扶著土牆朝前走,突然絆到了一樣東西。她彎下腰來摸到了一個布包,裏麵好象有個卷軸,還有一些長長的和一些圓圓軟軟的物件。


    漸漸地錢悅兒的眼睛開始適應,能夠借著微光看到些輪廓了。她打開包裹,興奮地歡呼了一聲,手上的感覺告訴她,那長長圓狀的東西是一支粗如兒臂的大蠟燭。她在包中翻了翻,果然又找到了火石與火鐮。天助我也!錢悅兒喜得跳了起來,笨手笨腳地點上蠟燭,舉起來,周圍的景物一覽無餘。


    這一個不規則的圓錐形洞穴,洞底直徑不過兩、三丈,洞口不足一丈方圓,一絲微弱的天光從洞口透出,洞壁光滑並無可供落腳攀爬之處,錢悅兒的心從希望滿滿的頂點滑落到了穀底。“這樣的情形豈非插翅難飛?難道我錢悅兒要命絕於此嗎?”不由高呼求救:“有人嗎?救命啊!”


    話音剛落,“叭”一聲脆響,一塊樹枝綁紮而成的蓋板封住了洞口,那絲微弱的天光也不見了,一陣哈哈大笑聲清晰地傳入耳鼓。錢悅兒氣得俏臉扭曲,此刻她才徹底清醒過來,原來自己被醫隱給算計了!這個洞穴是老兒一早就準備好了的,發彈丸也正是為了逼自己掉進他事先布置好的陷阱,錢悅兒啊!錢悅兒,你怎麽這麽笨?


    錢悅兒此刻捶胸頓足、悔不當初,真是低估那個老狐狸了!細細回響起來,老兒真是處處玄機、早有預謀。甚至早料到她出逃的方向,萬事俱備單等她上鉤。錢悅兒恨恨地一腳踢飛布包,一個大大的油紙包被踹了出來,露出了幾個雪白的包子,她忍不住直咽口水。


    “先吃飽再說!”思量了片刻錢悅兒終於作出了決定,風卷殘雲地消滅完,從包中翻出個牛皮水袋一通狂飲。包裏僅剩下的那個卷軸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緩緩展開來,“好徒兒,不要難過,為師關你在此,是要你好生反省過往的所作所為。莫撕,撕了就更加出不去了。”錢悅兒氣得鼻子也歪了,但隻有硬生生克製住把卷軸撕個粉碎的衝動,繼續朝下看。


    “你若肚餓,可以吃包子,清水一袋可以解渴,為師為你設想可算周到?你且熬過今天,明日為師就來接你出去。”看到此處,錢悅兒心中已把醫隱咒罵了千萬遍,把他的祖宗八代全數問候了一遭。卷軸還有大半未打開,但醫隱的留書到此戛然而止,左側一片留白。錢悅兒把卷軸一丟,憤憤然:“明天定和你連本帶利討回公道!”


    生了一會氣,錢悅兒累了,不覺趴在草堆裏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醒了過來,但覺臉上、身上奇癢無比,忍不住用手不停地去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不好!又被算計了!艱難地撿回卷軸,展開、展開……卷軸末端終於出現了幾行字:乖徒兒,你如看到這裏,必已毒發。幹草上為師灑了秘製的“易容散”本身無毒,但混合你身上所佩的七寶香囊,卻可形成奇毒,你若堅持打坐或站立可保無虞,若臥倒吸入藥粉,再混合香囊的香氣就會令你形貌大變。此毒無藥可解,唯有習練“混元真氣”,功成毒解。


    錢悅兒腦中“嗡”地一響,向臉上摸去,觸手之處塊壘層疊、高低不平,錢悅兒心中驚痛莫名,淒厲地尖叫起來,蠟燭恰好燃盡,整個洞穴一片黑暗。黑暗無邊,錢悅兒心也沉入無底的深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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