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春娘點著燈,自己坐在燈下繡手帕。


    天冷了,凍手。


    春娘卻滿不在乎。


    芙蓉靜靜躺在床上,想著白天發生的事,想到那個戴著黃帽子的人所說的話,心裏發酸。


    翻來覆去的,手裏的翠玉簪子被她握的發燙。


    以前喻老爺也來給春娘送過東西。


    春娘總說,她跟喻老爺的過去,就像這院子裏的梧桐樹,雖然每一年都會長出新的葉子。


    可如今的葉子,再也不是當年的了。


    而當年的葉子,早已化成了泥了。


    她是說,往事不可追了。


    她甚至不願意見喻老爺,也不願收他的東西。


    芙蓉有些忐忑。


    手裏的簪子刺到了茶茶,茶茶叫了一聲,伸手往被窩裏一摸:“姐,你拿的什麽?”


    芙蓉隻得把翠玉簪子拿出來。


    春娘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到了,便笑著說:“芙蓉,這簪子很好看呀,新買的嗎?你呀,是個大姑娘了,是應該好好的打扮打扮了。”


    春娘還以為,這翠玉簪子,是芙蓉給她自己買的。


    芙蓉將簪子放到春娘麵前,春娘笑著道:“我都看過了,雖不是上好的玉,可這樣子做的好,戴你頭上一定好看。”


    “春娘――這是喻老爺讓我給你的。”芙蓉吞吞吐吐。


    春娘停下手裏的活計,默默的打量著翠玉簪子,芙蓉怕她拒絕,趕緊道:“他說,你年輕的時候。最喜歡這種顏色了。”


    春娘年輕的時候,是喜歡這種顏色。


    這種翠綠色,就像早春的柳枝,像三月的油菜,像夏天河裏的水草。


    綠的通透。


    好像裏麵含滿了水。


    春娘低下頭去,擰著還沒繡好的手帕道:“可是如今,我已經老了,提年輕時候的事,還有什麽用呢?”


    芙蓉心裏已明白。春娘是不願意收下這簪子了。


    春娘又道:“我年輕時候做下的事,最後悔的隻有一件,就是生下了你,卻沒能好好的養你,這些年,讓你在這裏……受了不少委屈,如今雖說我們母女團聚了……可我卻是一窮二白。什麽好日子也讓你過不上。”


    春娘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


    她想用手帕擦擦眼淚,才發覺這手帕還沒有繡好,且這手帕本來留著賣的,她也不舍得用,便用衣袖揩揩臉上的淚:“如今我也不年輕了,家裏呢,還有茶茶跟葫蘆,以後這倆孩子要吃要穿。我想著,趁著我還能做活,多掙一些銀子,畢竟當年,是茶茶跟葫蘆的爹娘收留了你,養育了你,給了你一條活路。咱們得報恩,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大姐――”葫蘆揉著惺忪睡眼縮在二門口往屋裏打量。


    他隻穿一件薄薄的單衣,凍的縮著脖子。


    “尿完了尿就去睡覺,縮在二門口做什麽?”芙蓉跟審賊一樣,春娘本來正跟芙蓉促膝長談,葫蘆一來,氣氛一下子就變了,這談話的檔次也一下子就降低了。


    葫蘆卻不走,還是探頭探腦的。


    “啥事?”芙蓉問他。


    “我――王先生說,要交明年的書費。讓拿銀子。”葫蘆吞吞吐吐的,一雙眼睛卻賊溜溜的往屋子裏打量,看看牆上貼的畫,又衝茶茶做鬼臉,還朝著春娘吐舌頭。


    芙蓉沒好氣的道:“去睡吧,不就是交書費的事嗎?明天一早告訴我就行。偏半夜三更的來說,去睡吧,多冷啊。”


    “大姐――”


    “王先生還有什麽話?”


    葫蘆悶聲道:“王先生沒有話了,可是,我還有話。”


    “說。”


    葫蘆搓著手指頭道:“剛才我聽見春娘說,你要去過好日子――是不是又不打算要我了。”


    葫蘆一臉的哀傷,剛才還探頭探腦,這會兒像雨打的高粱,有氣無力的彎下了腰。


    “葫蘆,你偷聽我們說話?”芙蓉不得不把葫蘆鄙視了一番,這偷聽人說話的本領,本來是楊老爺子才獨具的,這一會兒,葫蘆分明也學會了。


    葫蘆卻不認:“我隻是起來看小狗睡著了沒有,聽你們說話,所以就…….聽了一耳朵。”


    春娘笑著道:“葫蘆,去睡吧,我剛才是說,要讓你大姐,茶茶還有你,都過上好日子,沒有說讓你大姐去過好日子。”


    葫蘆半信半疑:“是真的麽?”


    春娘點點頭。


    若這話是芙蓉說的,葫蘆一定不會相信的。但春娘一向不會騙他,他當即高興起來,搖頭晃腦的撫摸著肚子道:“哎呀嚇死我了,嚇我一身汗。”


    葫蘆自從知道了芙蓉不是他親姐姐,也開始變的敏感而多疑。


    以前學堂裏有大個子欺負他,說芙蓉會不要他了,到城裏去享福了。


    葫蘆跟隻老烏龜似的,把腦袋縮進脖子裏,眼裏含著淚,背著書包一步步往家裏挪,走到路上,看到拿著破碗要飯的叫花子,想想大個子說的話,心裏就更酸,坐那痛哭一場再回家。


    後來他個子高了,個子低的欺負他,又說芙蓉不要他了,到城裏去享福了。


    葫蘆就從烏龜變成了大尾巴狼,追在人家屁股後麵喊著,要把人家扔河裏,嚇的個子低的同學嚎叫著跑了。


    反正,他不能聽到誰說芙蓉要去享福了的話。


    “春娘,那這翠玉簪子,你肯收下麽?”芙蓉試探著春娘的意思。


    春娘歎了口氣,重新拿起了針線:“我現在不過是一個鄉下婆子,哪裏還用戴這樣的首飾。”


    春娘這是拒絕了。


    春娘如今穿著打扮,都跟白家村的人沒有差別。


    這翠玉簪子,倒真的很打眼。


    芙蓉知道春娘心裏所想,便也沒有強迫她收下,隻是撫摸著翠玉簪子道:“春娘。我聽說,喻老爺在喻府裏,並沒有什麽…….地位,這支簪子,恐怕是他攢了好久的錢才買的。”


    春娘手裏的針略微抖了一下,很快便又裝作平靜的樣子,卻也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就好像,喻老爺這個人。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春娘,這翠玉簪子既然買了,也沒有退回去的道理,且如果退回去,被喻夫人發現了,不定……喻府又會大亂了,喻夫人。你也是知道的。”芙蓉試探著。


    春娘卻還是隻淡淡的“哦”了一聲。


    芙蓉看到喻老爺的時候,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就像正走在大街上,突然有個男人迎麵過來,不由分說,平白無故的就說“叫我爹。”


    這種尷尬,最讓人難受。


    芙蓉每次看到喻老爺,哪怕喻老爺跟她說話,她總愛淺淺的“哦”一聲,“恩”一下。


    如今再提到喻老爺。春娘也隻是淺淺的“哦”一聲。


    春娘的心情,或許芙蓉是了解的,或者芙蓉永遠也了解不了。


    芙蓉隻能將簪子握在手裏:“春娘,這簪子,我瞧著,咱們就別退回去了,那樣。不是給喻老爺添麻煩嗎?你若不願意收,不然,我幫你收著。不讓你看見,總好了吧。”


    春娘又“哦”了一聲。


    芙蓉找了塊棉布把翠玉簪子包起來,然後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家的錢匣子裏,又緊緊的關上錢匣子,這才鬆了一口氣。


    春娘默默的盯著錢匣子。


    昏黃的光照著她的眼睛。


    春娘老了,她的眼睛已經不再如年輕時候那般晶瑩。


    因為長時間的做針線活,她的眼睛漸漸的壞了,看東西總愛重影。


    而且手上裂開了一道道口子。


    芙蓉跟春娘說過很多次。晚上不要做活了,或者,少繡幾塊手帕。


    春娘卻總是擔心幾個孩子。她總是想多掙一點錢。


    每天晚上,春娘做活都到深夜。


    一開始芙蓉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到後來,芙蓉翻來覆去的睡著了,睡的很沉。


    陪伴著春娘的。除了那盞昏黃的燈,便隻剩下屋外嗚咽的風了。


    芙蓉不想春娘這麽辛苦,所以她要加倍努力的掙銀子。


    心裏有了這個念想,早上起來的就更早。


    天剛亮,挑著豆腐就跑。


    葫蘆的棉褲都還沒有穿好,一條腿穿了進去,另外一條腿還光著:“大姐――別跑。”


    葫蘆長大了,能追上芙蓉了。


    芙蓉放下挑子,攏攏頭發道:“多大的人了,怎麽不把棉褲穿好再出來。”


    “等不及了。”


    “啥事?”


    葫蘆利索的將另一條腿穿進棉褲裏:“大姐,不是說給我銀子當書費麽。”


    芙蓉差一點將這事忘了,隻得回家,打開錢匣子,從裏麵摸出銀子,塞進葫蘆的書包裏:“到學堂裏就給王先生,知道嗎?”


    葫蘆點點頭。


    天色還早,太陽剛剛露出粉紅色的臉,葫蘆眯著眼睛吃早飯,芙蓉又得去酒樓了。


    楊老爺子顫顫巍巍的學著挑芙蓉家的豆腐擔子,挑了起來,卻不知怎麽放下,又怕把豆腐給摔壞了,急的他臉都紅了:“芙蓉,你快點,把這擔子從我肩膀上取下來。”


    “楊大叔,這麽早幫我們幹活呢?”芙蓉笑。


    楊老爺子如釋重負,長長吐出一口氣:“大早上就看到你把豆腐擔子扔在門口,萬一哪家的狗給豆腐啃了,那不是白瞎豆腐了。”


    “狗又不吃豆腐。”


    楊老爺子被芙蓉的話給咽住了,壓著聲音說:“聽說,有人往一品樓門口放火?”


    “是。”


    “捉住人沒有?”


    芙蓉搖搖頭。


    “依我說,肯定是那個誰,對了,肯定是陸掌櫃幹的,若是我捉住他,我一定逮住他,把他按地上,一肚子壞水都給他打出來。”楊老爺子又吹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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