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掌櫃的果然倒了黴,不但身上的狐狸毛袍子被燒了一個大洞,而且,又被夥計給潑了一身的水,活生生在眾食客麵前丟了臉,隻得跑去換衣裳。


    他換衣裳回來,大雨還沒有停,一條街上都積了水了。


    芙蓉也沒有走,還縮在門口。


    “芙蓉,看完了笑話還不走?”


    芙蓉大大咧咧的進了聚仙樓,將油紙傘豎在門口,敲著筷子叫店小二:“給來點吃的,餓了。”


    陸掌櫃一雙眼睛滴溜溜圍著芙蓉轉,他才不相信芙蓉是來吃飯的,見眾人都盯著他,他隻得擠出一絲笑來對芙蓉說:“咱們去廊下說啊?”


    芙蓉坐著不走:“我是來吃飯的,為什麽要到廊下去,這屋裏又不是沒有地方。”


    陸掌櫃皮笑肉不笑的道:“你是來做什麽的,你清楚,我也清楚,我要是給你上菜,不一會兒,你就會從菜裏吃出來什麽頭發絲兒啊,蟑螂啊,石頭啊,對不對,你不就是想訛詐我們聚仙樓的銀子嗎?”


    陸掌櫃一向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過這一次芙蓉來,倒也真是來做小人的:“陸掌櫃,往菜裏放頭發絲兒,蟑螂和石頭的事,是你們聚仙樓的夥計幹的,我可不會這麽守舊,我會往菜裏放別的東西。”


    陸掌櫃鬧了個沒趣,隻管趕芙蓉走,芙蓉就是不走。


    陸掌櫃急了:“我們聚仙樓裏沒有菜了。”


    剛才聚仙樓潑了陸掌櫃一身水的夥計忙道:“掌櫃的,你記錯了,咱們聚仙樓裏還有菜呢,今兒下大雨,後廚裏的剩菜多著呢。”


    陸掌櫃見這夥計如此沒眼力見的,氣的跺腳:“我怎麽花錢請了這麽個夥計來。”


    芙蓉讓陸掌櫃去拿菜單,陸掌櫃卻不去:“我們那菜單上,都是好幾兩的菜,什麽鮑魚燕窩。你也吃不起。”


    芙蓉將五兩銀子又拍了出來,陸掌櫃的又改口:“賣完了,沒有了,想吃,改天。”


    芙蓉叫什麽菜,聚仙樓就沒什麽菜,


    芙蓉將菠菜,土豆,茄子,南瓜。西葫蘆叫了一遍,聚仙樓一樣也沒有。


    陸掌櫃十分得意,這樣芙蓉總沒辦法為難他了。


    芙蓉卻道:“陸掌櫃,我剛才叫的那幾樣。都沒有是吧?”


    陸掌櫃雙手一攤:“都沒有了。且如今下著大雨,現成去買,也來不及了。”


    “那你們聚仙樓有什麽,我就點什麽。”


    陸掌櫃沒見過芙蓉這種鍥而不舍點菜的。


    隻是陰沉著臉道:“聚仙樓什麽也沒有了,想吃改天。”


    “你就是怕我往你們菜裏放頭發絲兒吧?”芙蓉問他。


    陸掌櫃道:“你明知道我在擔心這個,你還叫什麽菜?”


    芙蓉在懷裏一陣掏摸。摸出一塊破棉絮來放到桌子上。


    陸掌櫃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芙蓉指著棉絮道:“其實,我一點也不打算往你們菜裏放頭發絲兒,我打算往菜裏放棉絮的。”


    陸掌櫃指著芙蓉道:“我就知道,你是來使壞的。還好我沒有給你上菜,不然,又著了你的道兒了,你把這破棉絮放到我們菜裏,反說是我們菜裏不幹淨,想訛詐我們銀子是不是?”


    “是。”芙蓉回答的幹脆利索。


    陸掌櫃臉上那窸窸窣窣的胡子都抖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怎麽樣,你這小人當的。也太明顯了吧?”


    芙蓉反問陸掌櫃的:“你們聚仙樓做初一。還不準別人做十五?”


    陸掌櫃被問住了,他讓手下的夥計做了什麽,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芙蓉道:“若陸掌櫃再做初一。那我們一品樓就要做初二,初三,初四…….到時候,可別說我們沒有打招呼。”


    陸掌櫃被芙蓉說的啞口無言。


    街上的雨稍小了些。可地上的積水卻蜿蜒著流的到處都是。


    老乞丐端著破碗蹣蹣跚跚的來到聚仙樓門口。


    陸掌櫃以為老乞丐是進來要飯的,或者是唱一個小曲兒要銀子的,便趕緊跑了出來,將老乞丐往外頭趕:“去去去,又來了。”


    老乞丐無辜的道:“這個月我才來兩回。”


    兩回還少嗎?以前你每個月才來一回的,去去去,走遠點,身上這味兒,哎呀,哎呀,不行了,流眼淚了,阿嚏……”陸掌櫃的直揉眼睛。


    一雙胳膊卻護的死死的,就是不準老乞丐進門。


    老乞丐探著身子往聚仙樓裏瞅,瞅不見人,便蹲下身子,透過縫隙往裏看。


    老乞丐蹲下身子,陸掌櫃便也蹲下身子。


    老乞丐站起來,陸掌櫃便也站起來。


    一會兒功夫,兩個人就累的氣喘籲籲。


    “我說老乞丐,你這蹲蹲站站的,好玩哪,你要做什麽?”


    老乞丐卻已經瞄見了芙蓉:“二掌櫃,快回一品樓去。”


    “怎麽了?”


    老乞丐指著一品樓的方向道:“快回去吧,我瞧著,好像是一位貴人,懷海城裏最貴的人,到你們一品樓吃飯了,你得趕緊回去伺候著呀。”


    “有這樣的事?”芙蓉倒不太相信。


    出門一看,一品樓門口倒真聚著一些人,隻是由於纏纏綿綿的雨幕隔著,倒也看不清楚。


    芙蓉又交待了陸掌櫃一句:“若掌櫃的再使下三濫的手段,我們一品樓……..不客氣了,就像今天這樣。”


    老乞丐跟著芙蓉就跑。


    陸掌櫃仔細品著老乞丐的話,平時到聚仙樓吃飯的人就夠有錢的了,都算是達官貴人,可老乞丐說,到一品樓吃飯的人,是懷海城裏最貴的,那能是誰?


    心裏想去看看,便緊緊的跟了過去,剛出去,身上就被淋濕了。可一點也沒打消他打探小道消息的熱情。


    芙蓉聽到背後有“啪啪”的踩水聲,回頭一看,陸掌櫃跟水鴨子似的,撲閃著一雙手,小碎步跟在後麵。


    芙蓉突然就停下了腳步。


    陸掌櫃閃避不及,又衝出好遠去。


    “陸掌櫃,這是要做什麽呀?”芙蓉問他。


    陸掌櫃訕笑著道:“我…….送送你。”


    芙蓉才不相信陸掌櫃會如此好心,指了指前麵不遠處的一品樓道:“我這就到一品樓門口了,陸掌櫃別送了,回去吧。”


    “不行。再送送。”


    “陸掌櫃是不是想去一品樓看看,什麽樣的人,才算是懷海城最貴的人?”芙蓉盯著他。


    陸掌櫃剛才還打著哈哈,這會兒被芙蓉給看穿了。也不偽裝了,故意順了順胡子道:“你既然知道,還問我。”


    二人一起去了一品樓。


    雨漸漸的停了。


    空氣裏有濕氣。


    沒有太陽的緣故,周遭一切都潮濕的很。


    一品樓門前的禿樹上,本來是光禿禿的黑枝椏,這會兒被雨水一衝。就像塗了一層黑漆似的,油亮油亮的。


    芙蓉出去的時候,一品樓裏還沒有什麽人,這會兒隔著窗戶。看著倒有七八個人,而且門口光馬車就停了三輛。


    每一輛馬車上麵都蒙著雨布,暗黃色的雨布上麵還有細碎的花紋,馬車四角,各懸著流蘇,流蘇被雨水打濕了,縮在一處滴著水。


    幾匹馬拉著車,此時正在一品樓門口“呼呼”出氣。呼出來的氣都是白色的。幾匹馬統一的棗紅色,一根雜毛也沒有,看著十分高貴。


    陸掌櫃見了那馬就走不動了:“我說。把這幾匹馬賣了,能值不少錢吧?哎呀,這馬,真帶勁。”


    陸掌櫃手口並用,一時沒忍住,還伸出手來在馬屁股上撈了一把。


    馬受了驚,往前走了兩步,驚著了馬車一頭趕車的人,那人探出頭來,見陸掌櫃穿著也不怎麽樣,且色眯眯的,伸手就往馬屁股上摸,便道:“你連馬也不放過啊?”


    陸掌櫃沒想到還有人,鬧了個臉紅:“我…….”


    趕車的人撅起屁股,用手在屁股上拍了兩下:“要不要摸我兩下啊。”


    陸掌櫃趕緊往一品樓裏跑。


    一品樓裏的七八個人已喝上了。


    一共是兩桌,一桌是年長些的男人,看穿戴,倒像是做生意的,個個綾羅綢緞,帽沿上的玉比大拇指還寬。


    他們的桌上擺著一壺酒,另有四五個杯子。


    另一桌,坐著一些年輕些的夫人,或是穿著明藍色的棉褂,或是穿著暗綠色的長裙,發間插著或金或銀的頭飾,一個個身後還有一個丫鬟給伺候著。桌上並沒有放酒,而是放了一壺茶,一個丫鬟端了茶,親自斟給眾位夫人喝。


    如果芙蓉沒有看錯,這應該是那些男人的夫人了。


    雖人數不少,但沒有人說話,幾個男人坐著不動,幾位夫人默默的品著茶,一品樓一向也沒有其它伺候的人,所以這會兒,更顯的安靜。


    看穿戴,這些人,倒像是有錢人家,可芙蓉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麵生的很。


    陸掌櫃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各位大爺,夫人,一品樓這麽小的地方,怎麽能容的下你們呢,前麵就是我們聚仙樓了,裏麵的飯菜周全,鮑魚燕窩,隨便各位大爺點,而且,我們的酒水也齊全。大爺夫人們,不如去我們那坐坐。”


    芙蓉怒視著陸掌櫃:“搶生意也不帶這樣的吧?”


    陸掌櫃卻把芙蓉當空氣:“各位大爺想吃什麽,我們聚仙樓全都有,這一品樓新開張的,沒有什麽好吃的菜,不過是尋常人家吃的菠菜,豆腐…….”


    陸掌櫃一旦說起一品樓的不好,簡直是滔滔不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可奇怪的是,不管陸掌櫃如何遊說,坐在一品樓裏的這幫人卻動也不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甚至夫人們喝茶的時候,也是淺淺的,輕輕的,更沒有人抬頭看陸掌櫃。


    陸掌櫃有種唱獨角戲的感覺。


    可他又不死心,若這七八個人都到聚仙樓吃飯,或許還能再賺上一筆呢:“幾位大爺,你們別聽這芙蓉哄你們,說這一品樓怎麽怎麽好。其實,這一品樓……..”


    “我什麽時候說一品樓好了?”芙蓉反問。


    陸掌櫃臉一紅:“看,你自己都說一品樓不好了……”陸掌櫃猥瑣的笑道:“大夥都去我們聚仙樓用飯吧……..我們那裏暖爐子多,屋子裏暖和著呢,瞧瞧這一品樓,冷的讓人受不了,暖爐子也不舍得多點一些。再說,這裏的菜,也確實沒有什麽好吃的。”


    “誰說一品樓的菜不好吃了?”說時遲,那時快。格格又非常及時的從後廚裏奔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根燉好的大骨頭,一下子奔到陸掌櫃身邊,拿著大骨頭就往陸掌櫃腦袋上敲:“你不是聚仙樓的陸掌櫃嗎?”


    格格化成了化肥。陸掌櫃也認得,沒想到他三嗓子兩嗓子的,沒請動這幫老爺夫人,倒是把格格給驚動了,更沒想到格格隱藏的這麽深,竟然在後廚裏。這種關鍵時刻她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了,陸掌櫃也隻好苦著臉道:“格格…….我是聚仙樓的陸掌櫃。”


    “你不在聚仙樓裏做生意,你跑來一品樓做什麽?”格格厲聲質問。


    陸掌櫃一跟格格說話就氣短,他可是知道。格格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當初站在聚仙樓門口,說是餓了,要讓陸掌櫃給端吃的,陸掌櫃給她端來了,她嫌不好吃,反手就將飯碗蓋在陸掌櫃頭上。


    若不是這次相遇,一萬年不見格格。陸掌櫃也願意。可如今,明顯陸掌櫃又撞到槍口上了:“格格……我來一品樓……我透透氣。”


    陸掌櫃說了一個他自己都不信的理由。


    格格探頭望望外麵,馬車安安靜靜的停在門口。禿樹上還落了兩隻小麻雀嘰嘰喳喳,便問陸掌櫃:“來一品樓透氣?你們聚仙樓把你憋死了嗎?”


    陸掌櫃臉都憋紅了。


    他本來想忽悠幾個客人到聚仙樓吃飯的,可格格在此,他知道再忽悠下去,定然把自己都搭進去了,便也知趣,轉身就要走,卻又被格格給攔住了。


    格格將大骨頭往他麵前一橫:“剛才你不是說一品樓做的菜不好吃嗎?”


    陸掌櫃紅著臉道:“我說錯了剛才——”


    “剛才你不是說聚仙樓的菜好吃嗎?不如,本格格跟著你去聚仙樓吃上一個月,給你捧捧場,陸掌櫃覺得怎麽樣?是不是很驚喜?”


    如果格格去聚仙樓吃上一個月的飯,這對陸掌櫃來說,當然不是驚喜,而是驚悚了。


    在陸掌櫃看來,伺候格格,簡直比伺候慈禧老佛爺還辛苦。


    至少沒聽說,慈禧老佛爺每頓飯都要摔幾個碗解氣,或者,天下了雨,樹落了葉子,心裏不爽了,又得摔幾個碗解氣。


    “格格,你就饒了我吧,我們聚仙樓小本生意,格格你還是在一品樓吃吧。”陸掌櫃又要溜走。


    “我還沒找你算帳呢,前一次在你們聚仙樓吃了半盤炒飯,害我拉了十來天的肚子,你們聚仙樓的炒飯,是給人吃的嗎?”格格沒好氣的抱怨,握著大骨頭就啃了一口。


    幾個夫人喝著茶,這才笑了。


    她們幾乎都是大家閨秀,所謂笑不漏齒,走路不帶風的,聽格格一個姑娘家,說出這種話來,自然有奚落之意。


    陸掌櫃被格格嚇的汗都出來了,隻能拿衣袖揩揩,卻也不敢接話。


    “芙蓉,你回來了?”後廚裏又出來一個人。


    這個人是喻老爺。


    芙蓉已經習慣了叫他喻老爺。


    喻老爺今兒穿的是便服,藏藍色的棉褂,黑色的袍子,頭上是一頂八角小帽,小帽很尋常,並沒有鑲嵌玉石。


    喻老爺主動跟芙蓉說話了。


    芙蓉就站在門口窗戶下。


    雨停了,淡淡的光線透過窗戶上糊的白紙照射進來,一直照到喻老爺的臉上。


    喻老爺神情有些訕訕的。


    他走到格格身邊的時候,就站住了,甚至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芙蓉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話,隻是淡淡的“恩”了一聲。


    “穿的這麽單薄,冷不冷?今兒下了大雨,你是出去了嗎?我瞧著你身上濕了?”喻老爺關切的問。


    芙蓉又“恩”了一聲。


    她本來是一個話多的人,這一會兒卻不知說什麽好。


    “我聽九年說,一品樓裏麵有……..還有春娘做的豆腐。”


    芙蓉又“恩”了一聲。


    雖然隻是“恩”一聲,可就這麽一聲。就上芙蓉心裏難受的厲害。


    她似乎有話想說,可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說,說什麽。


    隻能這樣“恩恩”的應付著。


    陸掌櫃剛才還怕格格怕的要死,這會兒見一個人跟芙蓉說話,芙蓉卻不怎麽答話,便推推芙蓉:“二掌櫃的,你傻了?隻會恩?”


    格格揚起大骨頭就要往陸掌櫃腦袋上扔:“欠揍吧陸掌櫃。”


    陸掌櫃趕緊抱頭。


    那幫老爺夫人已叫開了:“喻老爺,來來您坐這兒。”


    喻老爺看看芙蓉,見芙蓉低下了頭。他才默默坐了過去。


    一品樓裏沒有什麽幫廚的,楊波做飯,平時是芙蓉切菜,或是倒酒。或是端菜。


    這會兒楊波已做好了兩小鍋雞湯,還有兩份蒸菜。小鍋雞湯氤氤氳氳的冒著熱氣,這麽冷的天用,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芙蓉幫著把菜上了,就退回到櫃上站著。


    不知為何,她每一次見了喻老爺。都有一種見了鬼的感覺,縮著腦袋縮著手,恨不得趕緊溜了。


    雖然她知道,喻老爺是不會害她的。甚至。喻老爺渴望見到她。


    她有意躲著喻老爺,甚至不敢看喻老爺關切的眼神。


    這種感覺,讓她自己都感覺奇怪。


    這哪裏是見親爹的感覺,分明是看見繼父的感覺。


    她越是躲,越是有事。


    坐在喻老爺旁邊的一個戴黃帽的男人叫道:“喂,掌櫃的,怎麽不來倒酒?”


    芙蓉裝作沒聽見。


    一品樓裏,一般都是芙蓉端了酒壺上去。他們自己倒酒。這裏又不是青樓,哪裏還要倒酒陪酒的。


    陸掌櫃卻跟夜貓子似的叫起來:“掌櫃的,叫你倒酒呢——”


    這時候。他倒機靈。而且將聲音拉的好長,生怕芙蓉會聽不見。


    芙蓉隻得踱過去,端起酒壺,要給那戴黃帽的男人倒一杯,那男人卻指著喻老爺麵前的酒杯道:“這位老爺是我們的貴客,應該先給他倒,你到底是做什麽的,這都不懂?”


    芙蓉隻得給喻老爺倒酒。


    喻老爺親自捂了酒杯,嘴上說道:“我自己倒就行了,你去歇著吧。”


    戴黃帽子的男子訕笑道:“喻老爺,咱們在他們一品樓吃飯,就得他們伺候,你別跟他們客氣,就使喚她,就讓她倒。”


    喻老爺還是推辭:“不用了,我自己能倒。”


    那戴黃帽子的男人又裝腔作勢起來,吆喝芙蓉:“既然喻老爺不讓你倒,你就給我倒,麻溜的。”


    芙蓉隻得低下身子給他倒酒。


    站在喻老爺身邊,芙蓉也覺得怪怪的,喻老爺瞅著她,她忙把臉扭開,卻忘記了還在給戴黃帽的人倒酒,這一下,酒灑出來不少,那人按下芙蓉的胳膊就要發怒:“瞎子嗎你?倒這麽多在桌子上,你讓我趴桌子上舔哪。”


    那人抓的很用力。


    芙蓉的手腕都酸了。卻一聲沒吭。


    喻老爺將這一切看在眼裏,讓戴黃帽的人鬆手,那人卻不鬆手,喻老爺便冷了臉:“鬆手!”


    戴黃帽的人還是訕笑著:“喻老爺,這麽不識規矩的人伺候咱們,真是失了喻老爺的身份了,不如,咱們換個地方吃?”


    喻老爺卻道:“就在這吃吧,我瞧著這很好。”


    戴黃帽的人跟喻老爺說話的時候,滿臉堆笑,可一見到芙蓉,那笑便一閃而過,就跟黃世仁看楊白勞似的:“那就在這吃飯吧,桌上的酒灑了,你,舔幹淨了。”


    戴黃帽的人仗著有些銀子,便不把芙蓉當人了。


    芙蓉自然不會去舔。


    陸掌櫃笑眯眯的倚在門口看熱鬧,一麵又伸出舌頭來做出舔的姿勢,分明是在嘲笑芙蓉。


    格格將啃過的大骨頭直接扔了過來,大骨頭不偏不斜砸在陸掌櫃頭上,陸掌櫃隻覺得頭暈目眩,滿眼的星星。


    “陸掌櫃,你那麽有經驗,你去把酒舔了。”格格道。


    陸掌櫃臉都嚇白了。也不敢吐什麽舌頭了。


    喻老爺見戴黃帽的人這麽不客氣,說話如此難聽,又如此為難芙蓉,心裏已不待見他,隻是礙於一桌有好幾個人,也不便發怒,便對芙蓉道:“你去忙別的吧。”


    “不能走,酒還沒有舔呢,在喻老爺麵前這麽失分寸,就得懲治懲治你。”戴黃帽的人不依不饒。


    格格撿起掉在地上的大骨頭。直接扔在那人頭上:“你知道她是誰嗎?你就讓她舔酒?”


    “她是誰?”


    “她是喻老爺的女兒。喻芙蓉。”格格聲音響亮。


    陸掌櫃哈哈一笑:“別蒙人了,她明明就叫白芙蓉,黑貓白貓的那個黑,啊不對。是黑貓白貓的那個白。哪裏叫喻芙蓉。”


    “陸掌櫃,你是不是還想挨一骨頭?讓你黑貓白貓。”格格嚇唬他。


    陸掌櫃的便不敢吭聲了。


    戴黃帽子的人也鬧了個大花臉,上下打量著芙蓉的穿戴,卻也不信,瞧著芙蓉這一身衣裳,哪裏像大家小姐穿的。而且還在這酒樓裏拋頭露麵,若真是喻府大小姐,自然應該天天關在喻府裏,看看書。養養鳥,打打丫鬟,哪有在酒樓裏站櫃台的道理,而且又是端菜又是倒酒,跟個店小二沒有什麽區別。


    戴黃帽的人開始探喻老爺的意思:“喻老爺,您貴為縣太爺,這位姑娘,真的是您的女兒?”


    格格見這人問東問西的。賊頭鼠腦。便道:“不是告訴過你了,芙蓉是喻老爺的女兒,瞎問什麽。剛才我的話你沒有聽見,還是你聾了?”


    喻老爺卻點了點頭。


    點頭,算是承認了。


    陸掌櫃驚的合不攏嘴。


    這次來一品樓能看到格格,已經是吃了一驚了。


    這一會兒功夫,又冒出來一個縣太爺的女兒。


    這個芙蓉不是姓白嗎?


    她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鄉野丫頭嗎?


    她不是為了幾斤豆腐沿街叫賣嗎?


    她竟然搖身一變,成了縣太爺的女兒?這麽快的變化,白骨精都要甘拜下風。


    陸掌櫃隻覺得腦子不夠用了,這麽複雜的人物關係,把他饒蒙圈了。


    戴黃帽的人有些尷尬,他這次請喻老爺出來吃飯,是有事相求,如今也隻好溜須拍馬了:“據我所知,喻府裏,喻夫人好像隻生了一個兒子?”


    喻老爺點點頭。


    那人便笑道:“我知道了,男人嘛,誰沒有個拈花惹草的時候,喻老爺年輕的時候,也一定是風流倜儻,喜歡喻老爺的人,懷海城不知有多少,那些青樓的女子,總妄圖勾結權貴,以為懷了孩子,就可步入豪門,可喻老爺這樣有身份的男人,自然要娶喻夫人這種有身份的女人,那些出身低賤的女人,就是生了孩子,也上不得台麵的,這一點,我們都懂。”


    這人的話,不但侮辱了芙蓉,更是侮辱了春娘。


    侮辱芙蓉,芙蓉可以忍受。


    但侮辱春娘,芙蓉就無法忍受了,她放下酒壺就給了那戴黃帽子的人一個耳光,打的那人直犯迷糊。


    格格衝上去端起酒壺扔到那人身上,大半酒壺的酒,直直澆在身上,那人的袍子頓時濕了。


    芙蓉哭著跑回了後廚。


    這些話,楊波都已聽見了。


    他早已停下了手裏的活計,見芙蓉哭的梨花帶雨,他取出衣兜裏的手帕遞給芙蓉,自己默默的守在後廚門口。


    外間已亂了套了。


    格格首先就沒放過那戴黃帽子的男人,桌上的菜還沒有怎麽吃,格格端起一盆就往那男人身上潑,心疼的陸掌櫃直歎氣:“哎呀,那盤菜值不少錢哪,倒了多可惜。”


    戴黃帽子的男子被收拾了一番,也覺無顏再見喻老爺,帶著家眷便跑。


    另有一個人道:“哎呀,本來這頓飯,是我們求了喻夫人好久,喻夫人才答應讓喻老爺出來吃的,可這還沒吃呢,就…….喻老爺,我們先走了。咱們以後再聚吧。”說著,拿出一塊銀子放在桌上,算是飯錢。


    芙蓉哭的肩膀直抖。


    喻老爺此時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似的,默默無言的站在後廚門口,聽到芙蓉哭,他又沒有辦法,楊波一直在後廚門口堵著,他也進不去。


    一直站了許久,直到芙蓉的哭聲漸漸小了,喻老爺才小聲道:“芙蓉。其實不管你姓什麽,你都是我的女兒。”


    芙蓉雖將這句話聽的真真切切,卻沒有答話。


    “芙蓉,你娘在我心裏。並不是什麽下賤的女子,跟你娘比起來,下賤的人……下賤的人是我。”喻老爺歎了口氣:“這頓應酬的飯,我本來不願吃的,可想到能到一品樓看看你,我還是來了。沒想到,卻給你添了麻煩,我真是很愧疚。”


    芙蓉一直沒答話。


    喻老爺又站了一會兒,門口的小廝來催促了。說是別人都回府了,喻夫人讓老爺回府呢。


    “芙蓉,一切都是我的錯。”喻老爺道。


    見芙蓉一直不說話,門口又催促的厲害,喻老爺才歎了口氣,從衣袖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走了。


    格格衝進去,掰開芙蓉的手道:“別哭了。你爹走了。”


    芙蓉的眼睛都哭紅了。像兔子。


    “剛才那個戴黃帽子的,我替你教訓過他了,那人就是欠揍。跟陸掌櫃一個樣。”


    芙蓉洗了臉,去外間收碗。


    楊波攔下了:“你歇著吧,我來收。”


    他知道芙蓉心裏難過,卻不知道怎麽勸她。


    芙蓉卻堅持要自己收碗,或者忙起來,她就不用想剛才的事了。


    明明桌上有兩錠銀子,格格看的真真切切的,可這會兒,銀子卻沒有了。


    陸掌櫃正要出門,卻被格格給揪了回來:“把銀子交出來。”


    “我哪見什麽銀子了?”


    “這屋子裏就咱們幾個。不是你拿了還有誰?”


    陸掌櫃裝作委屈的樣子:“屋子裏好幾個人呢,為什麽就是我拿的,冤枉…….冤枉我。”


    格格也不顧陸掌櫃反抗,直接在他身上一陣掏摸,從他衣袖裏掏出兩錠銀子來扔在桌上:“屋裏是有好幾個人,可是壞人,就你一個,就知道你不但色眯眯的,而且是個財迷,一品樓的銀子你也敢拿。”


    陸掌櫃憤憤不平的道:“一品樓如今不得了了,突然出現了一個王爺的女兒,又有一個縣太爺的女兒,過兩天,不定還會出現一個皇上的女兒呢,我們惹不起……..”


    格格道:“那還站這做什麽,還不快走。”


    陸掌櫃一路小跑的溜走了。


    “芙蓉,其實這一次,真不是喻老爺故意帶人來讓你不高興的,你不知道,這幾個人,就那個戴黃帽子的,他呀,偷偷給了喻夫人一箱銀子,那晚被我瞧見了,他想求喻老爺,把這懷海城裏賣人參的,都給趕走,隻讓他一個人賣人參,這不,吃這頓飯,就是為了談這事的,喻老爺本來不想出來吃飯,可這人買通了喻夫人,喻夫人一直嘮叨,所以呢,喻老爺就來了。”格格道。


    芙蓉收拾了碗,拿抹布擦桌子,隻是靜靜的聽著,並沒有接話。


    “這個人是個做人參生意的人,一肚子的壞水,跟著他來的那幾個人,也多多少少的給喻夫人送過禮的,不是銀子,便是金子,或者是首飾,然後呢,喻夫人就從中周旋,讓喻老爺跟他們出來吃飯。這事,就這樣。”格格問芙蓉:“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呀?”


    芙蓉頭也沒抬:“喻夫人收這麽些銀子,喻老爺都幫人家辦事了嗎?”


    格格笑:“我就知道,你還是擔心你爹不是,你爹呀,也是一個榆木疙瘩,有些事,可以辦的,他辦了,但有些事,他是不給辦的,反正這些使了銀子的人,八九成的人,事都沒辦。”


    “那他們不找喻夫人要回銀子?”


    格格咯咯笑道:“銀子進了喻夫人的手,還想收回來?拔下的雞毛還能長回去嗎?而且,你不知道,喻夫人收銀子,是瞞著喻老爺的,她總是哄著那幫做生意的,說事情就會辦好的。需要時間,可能等那些人都老死了,這事還沒辦好呢。”


    “那人家願意嗎?畢竟使了銀子的?”芙蓉放下抹布。


    “不願意也得願意,他們畢竟在懷海城做生意,喻夫人有的是招兒治他們,可惜,你那位老爹,有點不開竅,當了這麽多年的官,還是很窮酸。”格格將兩錠銀子遞給芙蓉:“這可是今兒的飯錢,一錠是你爹給的。”


    白花花的銀子,還透著熱氣。


    芙蓉將一錠銀子放到櫃裏,另一錠銀子又還給了格格:“你拿著,把這銀子,還給喻老爺吧,反正,他也沒有什麽錢。”


    格格笑嘻嘻的:“我就知道,你還是關心你爹。放心好了,這銀子我一定還給他,不過,肯定不會讓喻夫人知道的,不然,她又得發火了。”


    格格說著,從衣袖裏掏出一支翠玉簪子來遞給芙蓉:“這是喻老爺讓我給你的,讓你給春娘。他說,見春娘時,春娘沒有什麽首飾,這支翠玉簪子,雖然不值什麽錢,但還記得,春娘年輕的時候,喜歡這種顏色。”


    芙蓉默默的道:“可是春娘如今都老了。”


    “芙蓉,你就幫著把這簪子給春娘吧,不然,喻老爺會很傷心的。”


    芙蓉接過簪子細細打量,簪子通體翠綠。綠的像一汪水。倒很襯春娘的臉色,隻是不知道,春娘會收下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芙蓉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朵肆千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朵肆千嬌並收藏芙蓉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