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買飯回來以後背著暮雨跟我說,“安然,弟妹那外套不行啊,就這降溫的天氣,風一打就透了,凍得個我……你這對象當的也忒不合格。”兩句話說得我飯都沒吃好。


    醫院給暮雨開了兩天輸液的藥,上午一夥兒一夥兒的人過來也沒時間出去,下午要去診所輸液,暮雨厚衣服穿不上,這麽單薄肯定不行。再說了,他那厚衣服還被吳越批得一無是處。


    吃了飯我說我得回宿舍拿點東西,讓吳越等我回來了再去上班兒。


    其實我是直接跑去商場轉了一圈兒。羽絨服都不行,因為袖子瘦,不過羽絨坎肩還是可以的,實用,室內穿正好。外套不好找,要暖和、袖子要肥,款式也不能太差,整個男裝區轉下來就看上一件,價都沒問直接買下來。


    吳越翻著我買來的衣服,不住點頭,“這還差不多……”


    我說行了行了,你趕緊著上班兒去吧,我還要陪著暮雨去輸液。吳越不放心,說就算我腕子上的傷不重,老是動來動去的也影響愈合。最後還是把我倆送到門口的社區醫療中心,囑咐我半天有事兒就給他打電話保證隨叫隨到才走人。


    “羅嗦!”我看著他的背影罵了一句,轉頭對暮雨說,“我這傷根本沒事兒,他就是純粹小題大做。”


    暮雨扯了下新外套的領子,淡淡地說,“有人更誇張。”


    “誰啊?”我裝著不懂他的所指,伸著脖子四外張望了幾下,“誰啊?誰啊?沒這麽個人,別瞎說……”然後攬著無語的某人進門去找大夫。


    診所很清靜,跟我們對角的床位上是一對老夫妻,吊水的是老大爺,老太太給剝著桔子,絮絮叨叨著什麽。


    暮雨輸著液,我坐在他旁邊上網,繼續給吳越找禮物,最終我倆商量著選定一塊手表。


    付款時網頁直接跳到了暮雨的支付賬號,。


    看著這串字符,我忍不住咧嘴偷笑。


    其實,除了這個賬號,還有他的手機鏈,他的自製洗車卡,他給的玉豆角……他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在我的生活裏留下一筆又一筆甜蜜的痕跡,那些一旦想起來心就會被幸福填滿的點點滴滴。


    “怎麽了?”暮雨碰碰呆愣的我,“密碼忘了?”


    “不是。”他那些個密碼沒有我不知道的。我熟練地輸入,看著屏幕上蹦出付款成功的對話框。


    “暮雨,咱們認識多久了?”我問。


    “一年兩個月。”他回答。


    “是麽?”我疑惑地看著他,“我怎麽覺得好像已經半輩子了呢?”我指指房間另一頭的那對老夫妻,靠近他耳邊說到,“再過個幾十年咱也就變成那個樣子了,又老又醜……”


    暮雨捏了下我的臉,說:“那不是挺好的麽!”


    平平安安,相伴一生,自然是好。


    “暮雨,跟我回家吧!”


    我把今天的想法跟他一說,他猶豫了半天,覺得現在這個樣子純是給我媽添麻煩。我說麻煩什麽啊,那是咱媽,我一個人回去她也是照顧,帶著你她捎帶手也照顧了,再者你這傷說什麽都是為了我,你得給我個補償機會,不然我心裏難受。


    暮雨沒再說話,最後點點頭。


    其實,我明白,補償這種話說出來簡直就是種輕忽怠慢,怎麽補償啊?誰還能把手指還給他!我就是想讓爹媽都知道,這個人為他們的兒子做了什麽,那樣血淋淋的付出,不是誰都肯給的,我受了人家的情,就注定欠著人家的,拿一輩子來還怕是都還不清。


    晚上把這事兒跟楊曉飛一說,楊曉飛立馬表示讚成,“我這還發愁你倆傷員怎麽照顧呢,這樣正好,去吧去吧!”


    當天晚上暮雨吃了止疼藥睡下,睡得也不安穩,輾轉反側的。我一點兒也睡不著,一直看著暮雨的手,怕他翻身時壓著碰著傷口。早上四點多暮雨睜開眼睛,我一衝他笑,總算也睡了六個小時呢。


    睡眠燈的光黯淡得像是蠟燭,卻清晰地照見他眼中搖曳不定的水光。


    “安然,你睡一會兒。”他說。


    “我不困呢!你接著睡吧!”


    暮雨撐著身子坐起來,背後倚個枕頭,避開我的傷處把我攬進懷裏,不由分說地將我的頭按在胸口,“睡一會兒,聽話。”


    我本來確實是不困的,然而伴著耳朵下麵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倦意忽然就淹沒了我。


    醒過來的時候九點多。我在暮雨懷裏睡得太過舒服,口水都流出來了。


    今天行程還挺緊的。我們先去醫院換了藥,然後給暮雨輸液,其間總行的叔叔打電話來囑咐我公示這段時間安分點兒,辦業務什麽的都加點仔細,別出什麽大的紕漏。因為我覺得這點小傷沒有必要跟他說,所以他還不知道我現在是帶傷休假期間。暮雨出了這樣的情況,對競聘那點破爛事兒我連半分高興的心思都沒有了。


    下午簡單收拾了東西,給娘親去了電話說要回家,娘親頗有點喜出望外。


    隻不過娘親這點兒‘喜’,在見到我跟暮雨倆傷號的第一眼就被‘驚’所替代了。娘親心髒不好我不敢讓她著急,很快說明了情況,主要明確兩點,第一,我沒事兒,第二,我之所以沒事兒,是因為暮雨。效果也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倆老人一麵慶幸著兒子有驚無險,一麵對暮雨感激得無以複加。


    然後我倆就被養起來了,啥都不讓幹。


    我娘親就跟對三歲小孩子似的,從早晨起床開始,被子都不許我倆疊,洗臉時,她給調好水溫,濕毛巾擰好了讓我倆擦臉。洗手更是娘親親自給洗,沒受傷的那隻手得打兩遍香皂,受傷的那隻也得用濕毛巾小心的擦幹淨,弄完了還得塗護手霜。吃飯時,所有的菜都做成適合下勺子的樣子,老爹買回來得肉不是剁成餡兒就是切成丁,精排上的脆骨都切得方方正正。飯後必須喝一杯娘親給沏的什麽東西,她說對傷口愈合有好處。那倆人吃完飯就開始研究下一頓吃什麽,我和暮雨被安排去看電視,茶幾上水果是洗好切好整齊地碼在盤子裏的。出門買菜前,娘親還在囑咐我,“你倆什麽都別動,要幹嘛都等我們回來,有事兒打你爸手機,還有安然,你看著暮雨點兒知道嗎?”


    我連連點頭,知道知道。


    我就是爹媽拉扯大的,他倆這性格和作風我是清清楚楚的。可是暮雨顯然有點懵,想起我娘親給暮雨洗手時他那個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就想笑。


    這麽樣的照顧,暮雨一時接受困難也是正常的。


    “習慣就好了,咱爹媽就這樣兒。”我拿塊蘋果給暮雨,“你別有啥不好意思的,這是咱家。”


    暮雨捏捏我的臉,沒說話。


    “你看我這麽懶,純粹就是他們倆慣的。”我歪歪斜斜地靠在暮雨肩膀上,“不過,暮雨,你就由著他們折騰吧,再怎麽樣……我都想讓他們對你好點兒……”


    暮雨在我頭發上親了一下兒,他說,安然,你不欠我的。


    我撇撇嘴,你說不欠就不欠啊?


    暮雨胃口這些天都不太好,吃不下什麽東西,可能跟他現在用的那些藥片有關係。晚飯前,老爹給我倆一人一碗冰糖山楂,說是開胃的。結果晚飯的時候,我跟暮雨一人吃了一籠屜的牛肉蒸餃,外帶著喝了半鍋冬瓜湯。


    對於洗澡這個問題,娘親總算是沒有堅持讓我老爹出馬。畢竟都這麽大人了,我是他們兒子我都不好意思,更何況暮雨。


    經過這些天,其實我的手腕已經能動了,有點兒疼但是問題不大,暮雨的傷也在恢複,起碼已經不會疼得他寢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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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澡出來,娘親拿給我倆一人一隻超大棉手套。因為怕晚上睡著了壓著傷口,我倆睡覺都是把傷手放在被子外麵,娘親說,給手戴上棉套子就不會冷了。


    受傷的經過,後來我背著暮雨跟爹娘細致的說過一遍。結果第二天娘親給暮雨擦手時,擦著擦著就哭起來。暮雨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麽辦隻好手忙腳亂地安慰,我聞聲趕緊把娘親拉進書房詢問,“怎麽啦,您哭什麽呀?”


    娘親瞪著我,“哭什麽?我看著暮雨那手我心裏難受,那麽好的孩子……這以後怎麽辦啊,找對象都是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對象麽,還不好說……”我半點不心虛地做出保證。


    “你這沒傷怎麽著我都嚇蒙了,像暮雨那樣的……人父母不得心疼死啊?”娘親抹了把眼淚,“你以後得對得起人家知道嗎?”


    “放心啊您放心,他是為了我傷的,我照顧他一輩子也應該。”我本來就是要跟他一輩子的,有沒有這事兒,都得一輩子的。所以,這話說得尤為誠懇。


    娘親擦幹眼淚,出去跟暮雨解釋,阿姨沒別的意思,阿姨就是覺得心疼……


    暮雨也終於明白過來,眼神變得很溫暖,他任由娘親拉著他的手,沉默著點頭。


    此後我就發現,暮雨成了我爹娘的親兒子,我被邊緣化了。做飯先緊著他愛吃的,電視先緊著他愛看的,水果削好了先給他,那天非說暮雨的毛衣太薄了過不了冬,娘親拾起多年未動的手藝,開始給暮雨織毛衣,暮雨攔著說不用麻煩了,我也勸她,外麵什麽樣兒的毛衣都有的賣,娘親說那能一樣嗎?娘親買的是最好的淺藍色毛線,拿著軟尺把暮雨量了幾遍,織得頗為認真。


    有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問她,“您給暮雨織毛衣,那我呢?”


    娘親都不瞧我,“你又不缺毛衣穿……”


    “那能一樣嗎?”我裝成極度委屈的摸樣。


    後來娘親妥協了,“要是暮雨這毛衣織完了還剩下毛線,我就給你織副手套。”


    我翻著白眼走開,“您就偏心吧……”


    娘親理直氣壯地說,“再偏點兒也不為過。”


    暮雨沒事兒老愛在書房裏呆著,我溜達進去時,他正拿著本書翻。我關緊了門,自然地從背後摟住他,他偏偏頭在我臉頰上磨蹭兩下,算是打招呼。桌子上那個精致的杯子是老爹特別給暮雨買的,我提過暮雨不喜歡用別人杯子喝水的事,於是老爹幹脆給他準備了個專用的。廣告裏老是報這個杯子如何如何神奇,我爹其實就看上它保溫效果好這點了。因為暮雨吃的藥有些刺激胃,老爹不知從哪找來的偏方說什麽普洱加糖能養胃護胃,所以,這兩天我吻暮雨時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茶香。


    我打開蓋子喝了一小口,有些苦有些甜,說不上好喝還是難喝的味道。


    “這個……對你的胃,真的管用嗎?”我總覺得那方子不大靠譜兒。


    “恩,不知道。”暮雨拿過杯子喝了一口,“叔叔說,就算沒用,反正也沒壞處。”


    “我爹媽已經忘了誰是他們親兒子了。”我假惺惺地抱怨。暮雨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半天,說道:“叔叔阿姨還不是受你影響,這個結果根本就是你故意誤導。”


    “應該的應該的!”我腆著臉笑,“這不都是我應該做的嗎!”我想讓你知道正常的爹娘疼兒子是啥樣的!


    暮雨忽然攬過我的腰,把頭紮在我懷裏,悶悶地說:“其實,我有你就夠了,不要這麽多。”


    “那感覺怎麽樣?” 我問。


    “……好得有點不真實。”


    我一下一下揉著他的頭發,我能給的終究太少,他本就值得這個世界溫暖相待。


    一周過得飛快,暮雨已經不再吃止疼藥,我的話,端個水杯,夾個菜都能活動自如。暮雨跟爹媽處得比我還親,爹媽也願意我們在家多養些日子,所以兩天前我又打電話續了一周的假。我說我還沒好利索,別人自然也不能逼我去上班兒。


    今天天氣陰冷,結果傍晚的時候,居然下起雨來。老爹說這都啥時候了還下雨呢,氣候真是不正常。娘親說下雨好,下雨吃餃子。這個是我們家不成文的規矩,從我記事兒起就一直延續至今。我爹說在這個規矩之前,還有個規矩,那就是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不信,我長這麽大他們就沒真的動氣打過我。


    娘親既然發話包餃子,我爹趕緊著準備,極度殷勤。其實這兩天娘親對我爹有點不樂意了,因為老爹原來的單位建了個職工活動中心什麽的,退休的老員工都愛去那裏玩玩兒,我爹大小還混了個負責人,聽說還有專門兒的辦公室,這兩天活動中心好像組織活動了,我爹得跟著寫個字幅,發個水果什麽的,沒能及時回家來。要不是活動結束老爹將單位給的多功能電飯煲呈給娘親抵過,她的臉色恐怕更得難看。


    包餃子我也能幫幫忙,隻是爹娘舍不得用我,說反正不著急吃,就把我趕回屋裏問暮雨是想吃韭菜的芹菜的還是白菜的。


    暮雨沒注意到我輕手輕腳地靠近,仍是坐在窗戶邊捧著自己的右手發呆。窗戶開了條小縫,有絲絲的涼氣伴著雨霧的清苦氣息滲進屋子裏,暮雨安靜得跟桌椅、簾幕、灰色的窗外天空渾然一體,像是融進了一頁素描裏。


    直到我走得很近了他才抬起眼睛,淡定地淺笑,說,“好久沒下雨了。”


    “恩,”我應了一句,說:“咱媽問你餃子吃韭菜的還是芹菜的還是白菜的,你要說都行,那倆人肯定得包三樣兒餡兒。”


    “韭菜。”暮雨說。


    韭菜是我的最愛。


    我想笑一個,卻最終不能完成這個沒什麽難度的動作。


    我蹲下來輕輕捧起他的右手,胳膊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這是事後我頭一次這麽近切觀察他的傷,隔著紗布,那個補不上的空蕩缺口。


    “還是疼嗎?”我問。


    暮雨搖頭。


    “我一直不想承認,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我說著話,挫敗地坐在地上。


    暮雨用沒受傷的其餘四指拈著我的手,說:“我也不信,我老是感覺小拇指還在,還能彎曲,還可以用力,還會疼……可它明明就沒有了……不過,也沒關係,”暮雨把我的手拉到唇邊親了一下,“即便隻有四個手指,我照樣能拉住你的手……”


    我低頭,捂住眼睛,笑了一手心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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