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昆侖派弟子堆起的柴堆,有一小半沒有燒起來,正好可以用來毀屍滅跡。待處理好了屍體,穀內已是暮靄沉沉,在外忙活了一天的倦鳥撲打著翅膀紛紛回窩投巢歇息。


    葉馗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突然開口道:“你要在上麵躲到什麽時候?”


    此時四下裏除了他之外,沒有一個活人。


    少頃的沉寂之後,山洞左側的一株山杏樹忽然撲簌簌抖動個不停,跟著從上麵跳下來一個蒙麵人。蒙麵人道:“耳力不錯,看來是痊愈了。”說著扯下麵罩,竟是陸朝全。


    葉馗道:“你大老遠跑這來就為了察看我的傷情?有什麽話,盡管直說。”他與陸朝全眼下雖是合作關係,但掩蓋不了殺害他全家的現實。


    陸朝全道:“好,那我也不拐彎抹角了。薑弈已經了賬,你不用再白費力氣去找了。”薑弈的死,葉馗有親眼目睹,點了下頭道:“知道了。”


    葉馗淡然的反應,令陸朝全十分訝異:“難不成薑弈……是你殺得?”葉馗直接給否定了,跟著道:“如今薑弈已死,還有一個人是誰?”陸朝全道:“老夫此行正是為此事而來。”


    葉馗沒想到他會主動坦誠相告,不禁有些吃驚,忙問:“那人到底是誰?”陸朝全一臉神秘地笑了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一怔之後,葉馗二話不說,黃泉劍出鞘,指向了陸朝全。


    “在你的眼中,老夫有這麽傻嗎?”


    “那你說的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


    “再給你個提示,那人姓方。”


    葉馗一下子怒氣勃發,黃泉劍再次出鞘,喝道:“挑撥離間也選個合理一點的人選……”陸朝全見葉馗始終不得要領,也不耐煩了,大聲道:“你以為我暗示的是姓方的小妞?再說一遍,我有那麽傻嗎,難道我不知道年齡對不上?我說的是她的老子——嶽陽樓樓主方海晟。”


    一語入耳,葉馗瞬間感覺有點懵,心中有個聲音在不住地大喊:“不可能,不可能的。”


    陸朝全道:“我早知道你不信。你不是從乾坤筆那得了一封信嗎?喏,我這兒也有一封,你對照著筆跡看看。”說完從袖口裏抽出一封信來。


    葉馗看了眼陸朝全,又看了眼他手上的信函,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接了過來。他不安地吸了一口氣,因為直覺告訴他,陸朝全沒有撒謊,果然隻看了個開頭,即發現筆跡出自同一個人。


    陸朝全道:“底下的署名和印章看清楚了沒?可別說老夫糊弄你,老夫都是有憑有據的。”


    葉馗怎麽也不相信此事會與方小琬有關,心中不住重複著“不可能”三個字,他不敢往深處去想,隻發狠道:“要是讓我查出有一句假話……”


    陸朝全道:“要是有一句假話,隨意你怎麽處置。”頓了一頓,接著道:“這種感覺我懂,被最親愛的人背叛,放誰身上都不好受。我也沒想到方海晟會如此奸詐,古人是父子齊上陣,他是父女齊上陣。”


    葉馗腦海中一片混亂,一會兒浮現出方海晟那陰鷙的麵孔,一會兒又回想起與方小琬初次見麵時的場景。難道所有這一切都是早就設計好的一場騙局?他不知道。一時間各種思緒亂飛,越要弄明白,卻越是心亂如麻。


    “現在不是悲苦憤激的時候,姓方的小妞馬上就要回來了。”


    “你想要幹嘛?”


    “方海晟詭計多端,而且作為一方霸主,底下數百名好手,單憑我們兩人是沒有勝算的。剛才聽你氣息不穩,內傷應該還沒痊愈吧?”


    “所以你想用他女兒來要挾他?”


    “就眼下來說,姓方的小妞是我們能夠獲得的最好的棋子。”


    “……”


    “我知道你倆情深意真,但你要知道,這全是方老賊布下的圈套。”


    葉馗心理鬥爭了好久,最終給否決了,說道:“目前為止,全是你的一麵之詞,我要確認無誤後再做出決斷。”


    陸朝全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不禁怒火中燒,冷嘲熱諷了幾句,見不奏效用,撇下一句:“你想要查個明白,就慢慢查吧,等查清楚了,我在嶽陽城西郊的君山斑竹林茶樓等你。”


    陸朝全前腳剛走,方小琬後腳就回來了,大老遠就聽她埋怨道:“那個庸醫也真是的,非要去山外見他一個朋友,留也留不住。不過不用擔心,庸醫說這個傷不算特別難治,隻要好好療養,一定可以複原的。”


    葉馗一言不發,等她走近來,直接遞出乾坤筆留下的那封信。


    方小琬一愣,詫異道:“咦,哪來的信?是在玉麵書生身上發現的嗎?”葉馗不願多言,隻道:“你看過就知道了。”為免引起懷疑,他已提前將乾坤筆的名字撕掉了。


    方小琬也沒多想,隻道是在玉麵書生屍體上發現的,拆開一看,更加沒了頭緒,嘀咕道:“奇了怪了,玉麵書生身上怎麽會有我爹的親筆信?”


    此言一出,葉馗心中最後一點的僥幸也跟著破滅了。方小琬見他神情古怪,忽然想起了什麽,笑道:“你不會是在懷疑我爹跟玉麵書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私情吧?從信上的內容看,壓根就不是寫給玉麵書生的嘛,一定是他從哪裏順手牽羊偷來的。”


    “你不用再演了。”


    “啊?你說什麽呢?”


    “你不用再演了,我都知道了。”


    “誰告訴你的?”


    “陸朝全。”


    “陸朝全?他……他怎麽……他什麽時候來的?”


    “有關係嗎?”


    “你不要灰心嘛,天底下醫術高明的奇人異士多了去了,不差庸醫一個……”


    葉馗完全不知所雲,喝道:“你少東拉西扯。”又道:“我為什麽要灰心,恰恰相反,我現在很高興,我現在恨不得立即就去見你爹。”方小琬已然察覺到兩人討論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說道:“我不知道陸朝全跟你說了些什麽,但我沒有在演戲。”


    葉馗冷冷一笑,說了聲“好”,跟著將前後經由一字不差說與方小琬聽了。


    說至一半時,方小琬即猜到了最後的結局,一個勁地搖頭道:“他說謊,不可能的,我爹不可能做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一定是陸朝全在說謊。”說到最後,已然帶著哭腔。


    葉馗不為所動,隻把頭撇向了一邊。


    “你……你以為我也有參與其中?”


    “事情的真相,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到那時……”說到這裏,戛然而止,麵對方小琬,他還是有點狠不下心來。


    說話間,天色忽地陰了下來,在北風的催促下,烏雲迅速遮住了最後的一點斜陽。方小琬抬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天空正對應了她此時的心境,好似老天爺都感應到了發自她內心的淒瑟。


    她還想再說什麽,嘴唇微啟,可什麽也沒說出。


    葉馗道:“我不想再看見你,你走吧。”


    拖著傷心的身軀,方小琬走了,火山源源不斷地向山穀內輸送著熱量,可在她的心中,除了寒涼,還是寒涼。


    沒走出多遠,她又折了回來,手上多了一枚果核。


    葉馗的第一反應是她要為方海晟求情,不假思索就給回絕了:“我不會答應你提出的要求的,你就當我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好了。”


    方小琬低頭摩挲著那枚杏核,道:“家仇大於天,換作是我,估計也不會就此寬恕仇人。”聲音微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隻是想說,庸醫讓昆侖派弟子給悶死了,你的內傷……”


    “我的內傷煩不著你來擔憂。”


    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落到地麵瞬間就化成了雪水。葉馗望著方小琬的背影在泥濘的山道上越走越遠,直至消失。驀地裏,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莫名的惆悵,他相信她並不知情,但事情一旦查實,他和方海晟之間必定要死一個,與其倒時將她陷入兩難,不如早點斬斷關係。


    在穀中歇息了一夜,翌日一早,葉馗便動身向嶽陽進發。他已經下定了主意,與其將僅剩的生命浪費在渺茫的尋醫之旅上,不如趁著現在尚有些餘力,去跟方海晟和陸朝全拚一把。


    這一日起來,山裏起了好大的霧,渺渺茫茫,見不到頭。中午時分恰好遇到幾戶山農,打聽下來,得知離出山已然不遠。


    在其中一家吃過午飯後,又行了一程,忽聞對麵山頭有人聲傳來,而且聲音格外的熟悉。


    “你再想想,到底埋在哪一塊石頭下麵了?”


    “就剛才你扒拉的那一塊。”


    “那為什麽底下什麽都沒有?”


    “可能是讓野豬啥的給拱走了。”


    “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哪來的野豬,分明是你給忘了。”


    “忘了就忘了唄,一塊冰疙瘩,有什麽大不了的。”


    “有……有什麽大不了的?我……我……我……”


    “眼珠子瞪那麽大幹嘛,想找揍就直說。”


    “崩屁牛,我忍你好久了,今天不做個了結,我齙牙仔跟你姓。”


    兩人不是別人,正是齙牙仔和牛崩天。自那日分道而行後,沒多久,齙牙仔就遇到了尋玉大部隊。他一聽說是來找荒冥玉的,二話不說,就加入了其中,幾天後,又遇著了牛崩天。牛崩天因找不著回去的路,隻得以跟著尋玉大部隊走。


    天緣湊巧,還真讓他們給找著了,混亂中,荒冥玉落入了齙牙仔的手中。


    眾目睽睽之下,齙牙仔膽子再大,也不敢私自吞占,轉手塞進了牛崩天的褲襠裏。由於他手腳迅速,動作隱晦,在場人中誰都沒有瞧見這一個小動作。群雄剝光他衣衫,沒見著荒冥玉,回頭就去剝其他人的衣服去了。


    荒冥玉寒涼至極,牛崩天耐不住,給埋在了一塊石頭下麵。


    待所有人都走後,兩人去而複返,正自歡喜,不意半路又殺出個昆侖派。昆侖派弟子見他倆鬼鬼祟祟的,認定了荒冥玉就在二人手裏。齙牙仔忽悠不過,靈機一動,把葉馗給搬了出來。他本以為對方在聽到黃泉擺渡人的大名後,會就此作罷,豈料侯鼎業不吃這套,而葉馗也差些因此命喪昆侖。


    侯鼎業死後,昆侖派內部大亂,兩人趁著動亂逃了出來。兩人不知葉馗在火山穀之中,出來第一件事,自然是回去找荒冥玉。殊不想牛崩天記性差,把埋藏所在給忘了,兩人也因之大打出手。


    葉馗一聽是這兩個活寶,心頭立馬就燃起了一把火,隔著深淵就喝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


    話聲一出,對麵山頭立馬就消停了。


    “誰在說話?”


    “好像是小馗子。”


    “在哪呢?我怎麽沒瞧見?”


    “這麽大的霧,能見到那才叫怪了。他好像叫我們過去呢,我們過不過去?”


    “過去個屁,想見牛爺爺,讓他自個兒過來。”


    對麵兩人正說個沒完,這壁廂,山道上走來了一隊人馬。


    葉馗起初沒留意,以為隻是附近的鄉農,待這夥人從霧氣中走出,他才發覺情勢不妙,走在最前頭的番邦僧人不是別人,正是七塔明王之首梵葉。這時再要趨避,肯定來不及了,而且還會適得其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梵葉沒見過葉馗,隻眼角餘光瞄了一眼,沒多作打量。不意坐在轎子裏的阿薩跳腳而起,指著葉馗叫道:“大法師,就是這個家夥,就是這個家夥殺害了耶羅什。”


    梵葉沒料到會在此遇到殺害他師弟的仇人,陰鷙的眼神在葉馗身上轉了兩轉,道:“你就是黃泉擺渡人?”


    葉馗暗暗歎了一聲,要來的始終躲不過去,以他現在的狀況,是沒有任何勝算的,擺在他眼前有兩條路,戰死或被處死。結局已然注定,相差的隻有過程,他握住了腰間的黃泉劍,選擇了最後一搏。


    梵葉見葉馗二話不說就欺到了眼前,u看書.ukansu.om 不由得心下一驚,念及黃泉擺渡人的名頭,不敢有絲毫大意,禪杖擋胸,腳踏星盤,一招一式,盡顯成熟穩重。


    這是梵葉第一次與中原武人過招,他為人老成,在沒摸清對手的底細前,一般不會選擇冒進,基本以防守為主。前迎後架了十數招,發現對手空有套路,劍上不帶任何的內力。


    梵葉一聲輕笑道:“鼎鼎大名的黃泉擺渡人就這點能耐嗎?”話音剛落,倏地禪杖一翻,轉守為攻。


    強敵當前,僅憑黃泉劍招是不可能擋得住的,這個時候再不發動內力,可能永遠都用不了了。


    葉馗剛運起內勁,體內氣息登即大亂,五髒六腑跟著一陣翻騰,差些就倒了過去。好不容易捱過去之後,沒過幾招,又是一陣暈眩,他越使勁,反噬越厲害。一邊是氣血的逆行倒衝,一邊是梵葉越來越盛的攻勢,葉馗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在加速地離他遠去。


    他從不畏懼死亡,記得婆婆曾與他說過,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新的開始。這些年隨著閱曆的提升,他愈發能理解這一句話的含義,隻不過,大仇未報,終究心有不甘。


    在又堅持了二十多招後,葉馗再也擋架不住,胸口中杖,連人帶劍給擊飛了出去。強大的衝擊力,衝走了胸口的滯悶,這時的他已經感覺不到四肢百骸的存在,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肉體飛出了懸崖,墜下深淵。


    山風忽急忽徐,掠起陣陣林濤的同時,順便帶走了幾片雲霧。短暫的刀光劍影之後,光禿禿的山道又一次歸於平靜,隻留下懸崖邊濺滿了鮮血的黃泉劍劍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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