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鼎業聽到聲音,全身直打了個激靈,猛地回過頭去,叫道:“是誰說老夫無惡不作?”


    伴隨著沙沙的樹葉聲響,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嫗撐著拐杖從樹林中緩緩走了出來。無情的歲月壓彎了她的背脊,彎到上半身幾乎與地麵平行。空蕩蕩的左褲腿,已然引人注目,變形的右腿,更加奪人眼球,因為變形的原因,那條殘腿每跨出一步,都需要在空中劃上一道詭異的弧線後,方能再次落地。


    侯鼎業見來人不過是個殘疾老嫗,警惕的神色立馬鬆懈了下來,挑著眉頭問道:“老太婆,剛才是你罵的老夫?”老嫗幹巴巴地笑了一聲,道:“老頭子,你在跟我說話嗎?”呼出的氣吹開麵前的亂發,露出底下溝壑縱橫的枯皮老臉。


    侯鼎業啐了口痰,道:“原來是個瘋婆子。”隨手指了一名年輕弟子,“趕緊打發走了。”


    老嫗一聲冷笑道:“好一個瘋婆子。”一語未了,拐杖霍地橫打而出,“嘭”的一聲,登時將那名年輕弟子的膝蓋骨打了個粉碎。


    侯鼎業看她這一拐使得頗有些門道,不由得提高了幾分警覺,再度問道:“你到底是誰?”


    老嫗沒作理睬,鉤子一般的眼神很快鎖定在了玉麵書生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好幾遍,才嗬嗬笑道:“好,好,真是好極了,合著是女人玩膩了,所以都開始玩起不男不女的了。”


    玉麵書生最恨他人叫她“不男不女”,當下就起了殺意,隻見她淡淡笑了笑,沒有任何征兆,玳瑁骨扇倏地滑手而出,在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徑指老嫗咽喉。


    好在老嫗始終保持著防範,身形猛地一矮,原本佝僂的背脊,幾乎縮成了一個肉球。骨扇在老嫗的頭頂盤旋了一圈,削下幾縷白絲後,又迅速回到玉麵書生的手中,。


    玉麵書生一招不中,後招緊隨而至。


    莫瞧那老嫗年紀老邁且腿腳殘缺,身手絕不遜色於四肢健全的年輕人,進退轉位,幹脆利落,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轉眼之間,兩人就已過了十數招。驀地裏,玉麵書生反身一招“蛟龍探海”,攻老嫗下盤。這一招大巧若拙,看似別扭至極,其中卻盡藏巧妙,更厲害的是後續還埋藏了殺招。


    老嫗尚未站起,耳聽勁風來襲,心下不由得感慨:“七塔明王果然非同凡響。”無意再鬥下去,當下保持著蜷曲的姿勢,就地往外一滾,直滾出七八丈遠後,方從地上一躍而起,叫道:“且慢。”


    “見閻羅王前,還有什麽遺言?”


    “有人托老身轉述一個故事與閣下聽。”


    “臭老太婆,你當我是第一天出來混?想用緩兵之計,門都沒有。”


    “就老身這條賤命,今天死明天死,有什麽分別。”


    侯鼎業見眼前這個來曆不明的老太婆形象醜陋,說話又古怪,不由得起了好奇心,說道:“一個故事而已,聽聽也無妨,不信她能耍出什麽花樣來。”玉麵書生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你不來幫忙也就算了,還要跟我唱反調。


    老嫗瞅準機會,立即啟口道:“話說曾經有一對可憐人兒,為何說他倆可憐呢,因為兩人天生殘疾。不過相對於其他悲慘的人兒來說,兩人又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倆還有彼此。


    “兩人自出生那天起,就成為了全村村民欺淩的對象,連他們的家人都沒給他們看過一天好臉色。不僅如此,在兩人六七歲時,就讓家裏賣給了鎮上的富商。如果沒有彼此之間的鼓勵和攙扶,兩人可能早就承受不住這個人情社會的折磨與摧殘,投身地府去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欺淩現象並沒有停止,反而與日俱增。嘲笑和白眼算是好的,最可怕的是突如其來的暴力,兩人幾乎成了幾位少爺的免費沙包。在經曆了又一次的鬼門關後,兩人都受夠了,他們決定離開這個生他們養他們的小鎮,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開啟新的生活。


    “可在那個封閉的小鎮,逃跑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容易。兩人約好,三天後子時三刻,在鎮東頭的千年連理樹下會合。


    “然而三天後的連理樹下,隻來了一個人,男孩孤獨的身影在連理樹下徘徊了整整一夜。他不知道的是,女孩反悔了。女孩還沒有品嚐過山珍海味,也沒有穿過綾羅綢緞,更沒有享受過榮華富貴,而荒郊野外除了野獸,什麽都沒有。她害怕蛇蟲虎豹,更舍不得這個花花世界。


    “直至天明時分,男孩沒有等來他的伴侶,反而等來了一群暴徒。他成為了女孩步入人情社會的一塊墊腳石,女孩用他的性命換取了富商一個讚許的笑臉。”


    眾人聽得雲裏霧裏,直至說完,也沒弄清故事中兩個主人公到底影射的是誰。


    玉麵書生早已臉色大變,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這個故事你從哪聽來的?”老嫗咧嘴一笑,沒有搭理她,反向其他人道:“你們想知道故事裏的這一對男女得的是什麽殘疾嗎?”


    話音未落,玉麵書生突然發難。


    老嫗早有準備,一個起落,躲了過去,叫道:“告訴你們吧,就是像她這樣不男不女的陰陽人。哦不對,不是像,她就是故事裏那個告密的賤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兩人剛過了五六招,就停了下來,因為侯鼎業突然插手,攔住了玉麵書生。


    玉麵書生怒道:“你想幹嘛?”侯鼎業麵色凝重道:“待我先問她兩個問題。”玉麵書生怒哼一聲,一把甩開侯鼎業的右手,徑自走到一邊。


    老嫗陰陰一笑,道:“侯掌門,有何見教呐?”侯鼎業眯著眼又看了她一回,問道:“你到底是誰?何以會我昆侖劍法?”玉麵書生聞言,不禁也聳起了眉頭,回想適才那兩招,的確是出自昆侖劍法。她一時暴怒,竟沒察覺。


    老嫗笑道:“別說昆侖劍法,就算是《混天墟》,老身亦是倒背如流。”說罷,立即吟誦了一段。


    那《混天墟》乃昆侖派的獨門內功心法,隻有掌門人才有資格修煉。


    侯鼎業聽她背的一字不差,第一個想到的是門派中出了細作,偷走了鎮派之寶,戟指喝道:“好你個瘋婆子,說,心法是從哪偷來的?”


    老嫗冷冷一笑,撩開右邊額頭的亂發,露出底下一塊“人”字形的傷疤,瞪著眼珠子問道:“侯老賊,你還認得這塊傷疤嗎?”


    隻見侯鼎業的臉皮倏然間變成了一張白紙,直似見了鬼一般,指著老嫗道:“你……你……”一連說了五六個“你”,才接上後半句:“是你這個臭婆娘?”老嫗一臉猙獰地笑道:“正是我這個臭婆娘,哈哈,沒想到吧?”她與侯鼎業不僅相識,更是他的結發妻子。


    侯鼎業很快從驚惶中回過神來,一臉憊賴道:“沒想到又如何,就憑你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還能拿我怎麽著。”


    再次看到這副嘴臉,老嫗的心火噌的一下就上來了,咬牙道:“當年如果不是我用計逼走你幾個師兄弟,昆侖派掌門之位哪輪得到你。你不好好珍惜我這個賢內助,反在外頭沾花惹草,你說說你還是個人嗎?”


    侯鼎業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道:“怎麽不是人。試問天底下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偏偏就你這個臭婆娘規矩最多,花酒不能喝,窯子不能逛,那做男人還有什麽滋味。”老嫗歇斯底裏地叫道:“我規矩多?我規矩多?當初那一句‘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誰說的?”


    侯鼎業撓了撓腮幫子,一臉無賴樣道:“管它誰說的,總之不是我說的。”


    老嫗氣得全身直哆嗦,磨牙鑿齒了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畜生!”罵完了,又道:“狗賊,你可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侯鼎業連正眼也不帶瞧一下,說道:“誰管你。”老嫗咬牙道:“我過了這麽多年的非人生活,今天也要讓你嚐一嚐。”話音未落,拐杖就砸了過去。


    侯鼎業從容架住了這一招,凶相畢露道:“當年算老夫失策,讓你撿回了這條賤命,今天可不會再犯那麽低級的錯誤了。”


    兩人對昆侖派的各種武功套路,皆是熟諳在心,對方所出招式有哪些利害,後續又能接什麽招式,無不了如指掌。不過在功力方麵,侯鼎業明顯要高出老嫗一籌,再加上老嫗四肢不全,身上又有多處暗疾,此消彼長,實力更加懸殊。


    才過了三十來招,老嫗漸感不支,一邊招架,一邊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慌亂間,拐杖沒找對支撐點,杖頭打滑了一下。她右腿本來就不太好使,當即立足不定,一跤跌倒在地。


    侯鼎業嘴角一翹,勝負已定。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侯鼎業發出致命一擊的一刹那,一道破空之音驟然劃過上空。電光石火間,但聽得侯鼎業一聲痛號,跟著有什麽東西落入了塵土。


    待塵埃落定,侯鼎業早已退到了數丈開外,左手手背不知何時破了道口子,鮮血長流不止。再看老嫗身前的塵土中,靜靜躺著一枚錢幣。


    殺妻不成,反遭人暗算,侯鼎業怒不可遏,捂著手背上的傷口叫道:“是誰?是哪個王八羔子暗算的老夫?”


    須臾的靜寂之後,山口溜進一陣北風,翻滾林濤之中,是琴音肅然:“曾經盟山與誓海,爭奈牆外春色燦。從此心中立下願,殺盡天下負——心——漢!”


    玉麵書生乍然聽到琴音,不由得心頭一顫:“她怎麽來了?”


    山洞前,方小琬則是心喜不已,忍不住道:“琴姐姐來了,我們有救了。”葉馗卻沒那麽那麽樂觀,他與琴鄉都是獨來獨往的性格,除了有過幾次切磋,並沒有什麽交情可言。


    伴隨著琴聲,一條曼妙的身影翩若驚鴻,掠過眾人頭頂,無聲無息落在了最中央。


    琴鄉雙腳剛著地,侯鼎業即喝道:“你是何人,敢來破壞老夫的好事?”


    玉麵書生素知琴鄉的行徑,忙攔在中間道:“自己人,自己人,一場誤會。”跟著向一臉困惑的侯鼎業道:“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四姐琴鄉。”完了又向琴鄉介紹侯鼎業,最後不忘加上一句:“我跟侯掌門是老交情了。”之所以提最後一句,就是想讓琴鄉賣個人情給她。


    侯鼎業知道七塔明王中有琴鄉這麽個人,但素未謀麵,也從來沒聽說過她的行事作風,當下點了點頭,道:“既然是誤會,那就好說了。不過,先待老夫收拾了這個臭婆……”


    “娘”字尚沒有出口,冷不防聽得“錚”的一聲,琴音凝澀,撼人心魄,霎時間驚起一群山雀。


    侯鼎業驟然感到喉嚨口有些刺癢,伸手一摸,居然有血。正莫名其妙,一旁的黑毛牛率先發現了異常,叫道:“師父,你的脖子!”


    侯鼎業不知所雲道:“我的脖子……”


    一語未了,伴隨著尖叫聲,隻見侯鼎業的腦袋緩緩地從脖子上滑落了下來。


    玉麵書生驚怒交加,她已經提前說明她與侯鼎業的關係,不想琴鄉竟會如此絕情。


    再說侯鼎業,以他的武功,絕不至於一招就丟了性命。其實他的死多多少少要歸咎於玉麵書生,若不是玉麵書生前麵的一番話,侯鼎業也不會放下警惕,以致到死都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侯鼎業一死,昆侖派弟子立即作鳥獸散,片刻間,就跑了個精光。


    唯有那老嫗,一邊提著拐杖不遺餘力杖笞著侯鼎業的屍體,一邊狂笑謾罵道:“狗賊,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到最後還是我贏了,哈哈哈……當年你讓我生不如死,今朝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我讓你始亂終棄,讓你始亂終棄……”


    待出氣完,老嫗走到琴鄉跟前,行了個大禮道:“琴姑娘的恩情,老身永生難忘。”說完,意味深長地斜了一眼玉麵書生,說道:“姑娘要老身轉述的故事,老身已經如約轉達。”


    玉麵書生一聽這話,登時聳然動容,她沒想到背後的主謀人竟會是她的同門。


    琴鄉淡淡回了三個字:“知道了。”老嫗道:“姑娘還有何吩咐嗎”琴鄉擺了擺手,老嫗再行了一禮後,方拖著侯鼎業支離破碎的屍體去了。


    玉麵書生滿腹的疑忌,待老嫗一走,當即厲聲質問道:“姓琴的,你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何以要來捉弄於我?到底藏了什麽居心?”琴鄉回轉過身,麵無表情地看著玉麵書生道:“居心?沒有什麽居心,隻是想殺盡天下負心漢和負心女。”


    玉麵書生大駭,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琴鄉捕捉的獵物,一時驚怒難以名狀。沉默了一會兒,但見她突然仰天大笑道:“好笑,真的好笑。魔音,你可別忘了,我玉某人也在七塔明王之列,雖然排名在你之後,但也是一塔之王,論地位,我們是平起平坐的。”


    琴鄉很是不屑地翻了下眼皮,道:“那又怎樣?”一步一步向前進逼,uu看書  手指在琴弦上隨意拿撚,或緊湊或平緩,好似撥弄的不是琴弦,而是玉麵書生的心弦。


    再看玉麵書生,不住往後退,額頭上冷汗涔涔,順著臉頰不住往下滴。她心裏清楚的很,論教中地位,兩人相差無幾,但在武功造詣上,她多半不會是琴鄉的對手,當下大聲道:“你反戈相向同門中人,要是傳到法師和教主的耳中,我看你如何交代。”


    琴鄉道:“這是我的問題,就無須你來操心了。”話音未落,左手掌在瑤琴底下一托,五根琴弦如毒蛇吐信,直撲玉麵書生而來。玉麵書生退無可退,隻能硬著頭皮招架。


    勉強撐持了一盞茶的工夫,玉麵書生不敵對手,殞沒於火山穀之中。


    玉麵書生一死,琴鄉沒有作任何停留,幾個起落,飄進了鬆林。


    方小琬一句話都沒說上,不免有些沮喪,想到今天若不是琴鄉突然出現,他們一幹人多半都要作古。


    南山三老和嚴小七先行一步,找庸醫去了。方小琬看了一眼天色,已是近黃昏時分,她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要處理玉麵書生的屍體,倒非她突然生了惻隱之心,隻是擔心一旦讓梵葉發現了屍體,勢必會對琴鄉不利。


    葉馗道:“南山三老說話沒輕沒重的,你還是隨他們一起去的比較好,這邊由我來處理就行了。”方小琬有些猶豫,生怕昆侖派弟子去而複返。葉馗道:“我還沒虛弱到這個地步,幾個昆侖派弟子尚且應付的來。”


    見他這般說,方小琬也不好再拂他的意,追隨著三老的背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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