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堡其實是由三座巨大的樓堡拚接而成,如果從半空中俯視,活脫就是一片三葉草。不過與三葉草不同的是,三座樓堡的中心交界處留了一大片空地,交接大典就在此舉行。


    賀蘭山地處北境,不同於中原腹地,仲夏的太陽並沒有那麽毒辣。縱然天氣比較涼爽,但也抵不住長時間的炙曬,基於此種原因,三家各遣工匠,在中央廣場上支起了一張世所罕見的超大涼棚。


    由於人數眾多,光入座就花了一個多時辰。依照向例,首先由現任堡主韓銅猊致辭感謝前來捧場的眾賓客。韓銅猊之後,上官騰和匡家現任家主匡缸缸依次登場致詞。


    說完致謝詞,不忙著交接,因入場時分定在了巳時整,三位家主相繼亮相過後,已臨近午時。但聽得午時的鍾鼓響過之後,三座樓堡十二道朱門內,遊出十二條長龍。


    每一條長龍前後差不多有百來個家仆組成,銜尾相接,井然有序。每個人手中或美酒佳釀,或珍饈美饌,抑或是果品細點。


    鑒於賓朋過於眾多,假使把宴席全部擺在涼棚下,未免擠的慌,是以三家在各自正廳,又擺了三百來桌。在廳內飲宴的多半是籍籍無名之輩,他們趁著三皇堡新舊堡主交接之際,前來露個臉麵,湊個熱鬧,保不準祖宗保佑,能夠攀附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從此跟著飛黃騰達。


    飲宴完畢,眾人吃了點果子,解解暑氣。


    匡家幾個元老人物見時間差不多了,向匡缸缸道:“是時候了。”


    匡缸缸“啊”的一聲,滿臉的不情願,若非逼不得已,他才不願在群雄麵前露臉。原來這交接大會,曆來都是由第三家組織承辦。


    肥胖的身軀,讓匡缸缸爬個樓梯都要比別人更費勁。再度站在高台之上,麵對底下數不清的目光,匡缸缸手心直冒熱汗,之前登台不過說了一句話,就讓他心跳加速了整個午宴,此時,要由他獨自一人主持交接儀式,當真是比要他命還難受。


    二十五六的年紀,作為一家之主,匡缸缸似乎年輕了些。當年家主變更之時,由於匡缸缸的父親一輩或英年早逝或流離在外,整整一代人竟是一個像樣的都挑不出來,迫於此種原因,才不得已在孫子輩中選了唯一已經成年的匡缸缸出任家主。整個家族之中,固然還有幾個元老級人物,無奈一個個都已經齒落舌鈍,早沒了當家理紀的精力。


    在場群雄見了匡家一家之主扭扭捏捏的模樣,無不暗暗發笑。由於匡缸缸平素很少出門,許多人都是第一回見到匡家這個新一任當家人,不少熱衷於拉呱的好事之徒當場就交頭接耳竊竊私議了起來:


    “缸缸?三皇堡好歹是名門世家,怎麽會起這麽俗氣的名字?”


    “可能是為了好生養吧。”


    “什麽好生養,不知道就別亂說。”


    “難不成你知道?”


    “廢話。”


    “你倒說出來聽聽。”


    “沒什麽特別原因,就因他娘大字不識一個,分娩時恰好見門外擺了兩口水缸。原先呢,是叫匡兩缸,後來可能是覺得不太中聽,就改成了匡缸缸。”


    “老兄,你這樣瞎掰扯就沒意思了,小弟雖然見識短淺,但也曉得阮氏當年乃名門閨秀,怎麽可能大字不識一個。”


    “阮氏的確是名門閨秀,但與匡缸缸有什麽幹係,她又不是匡缸缸的生母。”


    “不是嗎?”


    “哼,既然知道自己見識短淺,就該把嘴巴給閉緊了。阮氏不曾生育,哪來的兒子。”


    “匡缸缸是庶出?”


    “你才知道。”


    “嘿嘿,還真是今兒個才聽說。”


    “生母據說是長安城花街柳巷中的一名粉頭,不知怎麽的就跟匡沐好上了,追隨匡沐來了三皇堡。匡沐那時尚未娶親,一個煙花女子,哪敢往家裏領,就在前麵市鎮租了間院子。兩人就在那院子裏,你儂我儂的,膩歪了一段時日。匡沐的德性你們也都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匡沐是什麽德性?”


    “明知故問的欠揍德性。”


    “噢,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


    “娘娘的,非得打個岔才高興。兩人在一塊沒多久,匡沐就玩膩了,給了點小錢直接把那粉頭給打發走了。那粉頭挺要強的,沒有糾纏,那時聽說已經有了身孕,挺著個大肚子回了長安。直至五六年後,那粉頭染病在床,命不久矣,才托人帶著匡缸缸輾轉找到三皇堡來。”


    眾人“噢”的一聲,齊聲道:“原來如此。”


    “誰能想到婊子生的崽,竟能成為匡家的當家人,他老子都沒當成,反倒讓他占了便宜。”


    “英雄不問出處,說不準人家年少有為。”


    “有個鳥為,不說別的,就武功而論,在三皇堡之中,他可能連前一百都進不了。”


    “有沒有那麽誇張?人家好歹是一家之主。”


    “就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差勁也不該掉到一百名開外。”


    “你們愛信不信。”


    “爭什麽爭,喊個百曉生出來,不就明了了。”


    “對呀,《邪俠惡仁榜》總不會錯的。”


    “怎麽不會錯,老子年初還排在四百三十八名,結果到了最新一期,反而往下掉了十一個名次。要知道老子今年手風不錯,半年時間,結果了十三條性命,其中川西老鼠洞的三當家就是讓老子給嗝屁掉的。大夥評評理,這樣的戰績,不升反降,是不是沒道理?”


    “可能是人家受了重傷,命在頃刻,結果讓你撿了個便宜。”


    “抑或是在蹲坑屙屎,猝不及防。”


    “也有可能是早就死透了,你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的傑作,其實不過是鞭了一頓屍體。”


    “我操你祖宗的,你他娘的才鞭屍。”


    “吵什麽,不滿意《邪俠惡仁榜》給的排名,大可以去百曉城找百曉城城主鬧去。”


    “你當我不敢去?老子參加完今天的交接大會,明兒個就動身上百曉城去。”


    “說來說去,盡是些廢話,就沒人知道匡缸缸的具體排名嗎?媽的,還得老子親自召個百曉生出來。”


    “別費銀子了,召來了也是徒勞。”


    “何以這麽說?”


    “匡缸缸連個交手記錄都沒有,哪會有排名。”


    “武林盟主薑鬆鶴過去幾年不也是一直歇著,人家還不是年年排第一。”


    “匡缸缸哪能與薑鬆鶴相提並論,老盟主隻是這幾年沒出手,匡缸缸是出生至今都未曾動過一次手。”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


    但見匡缸缸在台上嘰裏咕嚕,聲音細的跟蚊子沒什麽兩樣,群雄豎起耳朵,仍舊一句話都聽不清。


    不少人在下麵起哄道:“聽不清。”“聲音大點。”“是不是沒吃飯?”“我兒子喉嚨都比你響,他才三個月大。”


    匡缸缸本來就緊張逾恒,遭群雄這麽一鬧,更是汗流浹背,連脖子根都給憋得紅彤彤的。他一急,說話聲調都變了,且幸他聲音本來就小,故此沒有多少人注意到。


    可能是剛才群雄之中有人提到了嬰孩的哭聲,匡柏年突然一躍而起,跳上了身前的桌案,三腳兩腿,就把桌麵弄得一片狼藉,杯盤碗盞無一幸存。


    他一邊搞破壞,一邊打著嬰兒的哭腔“哇哇哇”個不停。這一來,登時把群雄給逗樂了,都道:“別說,學的還真像。”


    不知哪個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喊了聲:“再來個雞叫聲。”


    別看匡柏年神誌不清,耳朵絕對沒問題,底下剛喊完,就見他雙手叉腰,“喔喔喔”的叫了起來,中氣十足,聲音傳至堡外,引得雞棚鳥窩裏一陣喧鬧。


    學完了公雞叫,又“咯咯嘎”“咯咯嘎”學起了母雞叫。


    匡家幾個元老見了,又氣又急,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叫道:“趕緊拉下來!趕緊拉下來!”


    豈料匡柏年來了興致,踏著桌案,一邊跑一邊鸚鵡學舌。群雄隻管樂嗬,一會兒讓他學豬叫,一會兒又讓學馬嘶鳴,沒完沒了。


    一時間,笑聲震天,在場群雄無不咧著個嘴巴,權當是飯後娛樂。


    上官騰實在看不下去,再怎麽說,匡家始終是三皇堡中的一員,低聲吩咐了一句,上官家家眾立即加入了追逐大戰。


    匡柏年猶似老猿猴附身,一會兒跳上涼棚,一會兒竄入人群,嘴裏自始至終沒個停休。最受累的就要屬匡家的家仆了,一幫子人剛從東趕到西,又從西追到東,累死累活不說,在人群中左奔右突,一個不小心被絆一跤,弄個頭破血流,也隻能咬牙硬抗。


    在不知轉了多少圈、費了多少勁後,才把匡柏年圍在了一個死角。匡家管家擠在最前頭,連哄帶騙,好不容易拉住了一條胳膊,餘人見狀,一哄而上,二話不說就是一頓五花大綁。


    眼看一出鬧劇就要收場,豈料匡柏年再一次用行動驚掉了群雄的下巴,在抬回的路上,他一個不爽快,竟尿起了褲子,尿水淅淅瀝瀝灑了一地。


    群雄見了,又是一陣轟然大笑。


    那匡家的管家也是有意思,不給他抬回去換幹淨衣褲,倒在那說教了起來,那口吻,就像是在教訓一個做錯了事的頑童。


    韓銅猊麵色凝重,厲聲喝道:“鬧夠了沒有,還不抬下去。”訓斥完了那管家,轉而又溫言向高台上的匡缸缸道:“賢侄,莫要受幹擾,繼續說,不過話聲可以稍稍響亮點。”


    匡缸缸怔怔地點了下頭,然而再開口依舊是聲若蚊蠅。


    群雄見了匡家的景象,有搖頭歎息的,也有嗤笑鄙夷的。


    “沒想到堂堂匡家竟已淪落到這般地步。”


    “眼下倒沒什麽,六年後,那才是一出好戲。”


    “哇,前輩,你還會未卜先知呐,為什麽六年後會有一出好戲?”


    “小子,剛出茅廬吧?這麽顯而易見的走向,你都看不出?”


    “我……我看不出,還請前輩不吝賜教。”


    “三皇堡堡主六年一換,六年後,輪到匡家掌權,以匡家目前的情狀,你覺得上官家和韓家會俯首稱臣嗎?”


    “這還不止,倘若上官家在明年的武林大會上拔得頭籌,六年後,匡缸缸不僅僅襲承三皇堡堡主,連武林盟主的寶座也得換他坐。”


    “噓,小點聲,泰山派薑正龍就在前頭坐著呢。”


    “你才要當心點,明知盟主在前頭坐著,還敢直呼其名,真個是膽大不要命。”


    匡缸缸嘟噥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工夫後,縮手縮腳來到韓銅猊麵前,一臉局促地說道:“韓……韓叔,堡……堡主令牌?”


    就在這一刹那,在場群豪俱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盯著韓銅猊,等著看接下來的一幕場景,包括泰山派在內,許多人皆不希望三皇堡的交接儀式進行的太過順利。


    “五鬆大夫”白頭翁見韓銅猊遲遲沒有掏令牌的動作,咧嘴一笑道:“韓銅猊終究舍不得他的堡主位置。”陳有鹿道:“他不樂意才好,最好三家大戰一場,鬥他個你死我活。”袁中侯道:“目前來看,匡家是不敢蹚這趟渾水的。”牛鉛道:“縱使匡家有那個膽量,也不夠格。”


    薑正龍不緊不慢喝著茶,不時抬頭朝韓銅猊的方向睨上一眼,開口道:“十師弟,你對三皇堡三家有何看法?”


    六傑之中,唯鬼遮麵卓立在後,他不喜歡坐著的感覺,也不喜歡多話,見掌門問起,才道:“人心不齊,不足為懼。”


    薑正龍呷了口茶,甚是讚許道:“說得好。”他素知韓銅猊心高氣傲,絕不會甘心做人臣,尤其是當下韓家兵強馬壯,要他將堡主之位拱手讓與他人,就算他答應,他韓氏族人也不會答應。


    眼看韓銅猊遲遲沒有行動,薑正龍不禁感到有些詫異,在他看來,韓銅猊在任的最後一年是其統一三皇堡的最佳機會,然則卻一拖再拖,在內部尚未統一的節點,居然西出關外,與魔教餘孽正麵對壘了一把,且幸是勝利而歸,否則韓家多半要一蹶不振。


    韓銅猊晾了匡缸缸好一會兒,才從懷中緩緩取出一塊製作精絕的烏金令牌,在眾所注目之下,交給了匡缸缸。


    薑正龍見狀,鄙夷一笑,心道:“到頭來,不過是隻紙老虎。”韓銅猊在他心中的形象亦是跟著一落千丈。uu看書 ww.uuknshu


    匡缸缸得了令牌,徑直走到上官騰麵前,訥訥說道:“上官叔叔,堡……堡主令牌。”說著雙手奉上令牌。不想上官騰伸手一擋,道:“老頭子不中用啦。”向一旁努了努嘴,示意匡缸缸把令牌直接交給自己的兒子。


    上官俊城一愣,以為是自己聽岔了,一臉錯愕道:“爹?”


    上官騰拍了拍他肩膀道:“城兒,爹老了,是時候退居幕後了。爹就你一個……咳咳……一個兒子,你可不要令爹失望。上官家的未來以後就要看你啦。”跟著高高舉起上官俊城的右手,縱聲宣布道:“我宣布,從今天起,上官俊城就是上官家的新家主。”


    群雄麵麵相望,說吃驚有點吃驚,說不吃驚,基本都在意料之內,無非是早或晚的問題。


    既然上官俊城成了上官家的新家主,堡主令牌自然不能再給上官騰了,偏生匡缸缸沒反應過來,依舊傻乎乎往上官騰手中送。上官騰繃著個麵孔,頗為不悅,直至一旁的顏管家出聲提醒,匡缸缸才把令牌送到了上官俊城的麵前。


    雖說早知有這麽一天,但當真要麵對之時,上官俊城還是有些手足無措。他定了定神,努力克製住緊張的情緒,終於接過了令牌,順理成章成為三皇堡新一任堡主。


    與上官家交厚的豪傑率先拍手叫好,有了帶頭的,現場登時掌聲雷動,賀喜聲不斷。


    作為新任堡主,自然免不了要登台致辭,好在上官俊城未雨綢繆,提前讓賬房先生給他擬了一段,無非是些場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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