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天,剻大夫都會在辰時時分如約而至,在其醫治調養下,葉馗的精氣神是一天好過一天。


    這一日針灸完畢,剻大夫剛走,方小琬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喂,你是不是外頭欠人家錢了?”這一句問的沒頭沒腦的,葉馗聽來完全沒有頭緒,搖了搖頭道:“沒有啊,怎麽了?”方小琬笑道:“那一定是在哪惹了風流債。”


    葉馗琢磨了好一會兒,依舊不解其意,說道:“少拐彎抹角,有話直說。”


    方小琬沒有急著回答,先用帶著戒慎的神色四下裏掃了一眼,才小聲說道:“可能是我眼花,昨晚我在東邊頭小樹林中依稀見著個蒙麵人,正要往這邊來,一聽見我的腳步聲,迅速閃進了夜色。”


    葉馗詫異道:“蒙麵人?是什麽來曆?”方小琬聳了聳肩,道:“我要知道,還用問你。”


    葉馗“嗯”的一聲,陷入了沉思。他的第一反應是波拉曼教的人,耶羅什命喪他手,波拉曼教一旦查明真凶,必會追著他的性命不放。可稍一琢磨,又不太像,倘若來的是七塔明王級別的角色,完全沒有必要偷偷摸摸,大可趁他受傷未愈之際,一刀了結了他。可如果隻是個普通的哨探,以方小琬的能耐,逮個現形應該不難。


    思緒如快馬一般在腦海中來回奔跑,能想到的可疑人物他都想過了,正準備放棄,從腦海深處驀地跳出來一人:“難道是他?”


    方小琬見其臉色微變,知他心裏有了著落,問道:“有頭緒了?是誰呀?”葉馗搖頭道:“僅是猜疑而已,當不得真。”竄入他腦海的是當初在赤穀城遇見的神秘青衣人。


    方小琬道:“猜疑也說出來聽聽。”


    自身的私事,葉馗素來是不願向旁人袒露一字半句的,但考慮到當局者迷,引入第三方,說不定能有新的發現,念及於此,便簡略說與方小琬知了。


    葉馗能夠推心置腹,方小琬內心裏不是一般的高興,他的血仇,其實她早在賭神大賽期間就從齙牙仔那得知了大概的情由。她凝思了一會兒後,說道:“這個青衣人的身份很有可疑。唔,從說話聲來判斷,約莫有多少年紀?”葉馗道:“大概有五六十了吧。”


    方小琬聞說,立即皺起了眉頭,嘟噥道:“照理說,不應該啊……”葉馗隻聽清了她前麵幾個字,後麵聲音越說越小,就不知所雲了。


    方小琬自言自語了片刻後,忽道:“難道是他們?”說著伸出食指從茶碗中蘸了點茶水,在桌麵上寫下“百曉生”三個字。


    葉馗道:“何以這麽說?”他倒是第一次將青衣人的身份與百曉生聯係在一塊。


    方小琬道:“你也說過,當年那件案子,除了你和那四個凶手之外,再無其他人知曉。”葉馗道:“話雖如此,但百曉生……”


    方小琬截過話頭道:“百曉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七情六欲,有良知本心。這個百曉生當年目睹了整個案情的全過程,事後身心備受煎熬,心理鬥爭了二十來年,終於抵不過良心的譴責,就算是違反百曉城城規,也決心要將真相公之於眾。”


    葉馗聽她推測的合情合理,不覺點了點頭,道:“若真是百曉生,倒是可以解釋他蒙麵的原因。不過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他既然決定揭露真凶,何以隻願意吐露其中一半?”


    方小琬道:“也許真如他所言,剩下兩個凶手不易對付,怕你得知真凶的身份後,不顧一切前去報仇,枉送了性命。”頓了一頓,說道:“當然了,這一切隻是我的妄自揣度而已,如果你想揭開神秘人的麵具,我倒有一計,或許可行。”跟著將計劃低聲說與葉馗聽了。


    葉馗才聽到一半,即道:“現如今我這個狀況是拿不住他的。”方小琬道:“這不還有我嗎,哎呀,你別插嘴,聽我說完你就明白了。”


    待方小琬全部說完,葉馗在心中考較了一回,同意了這個方案。


    是夜,朗月當空,隔了一道山崗的三皇堡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隻是由白天時的寒暄聲改為鬥酒猜拳的喧鬧聲,遠遠傳來,隱隱可聞。


    楚瑤因楚萬興夫婦突然攜禮拜至,陪父母去了。齙牙仔和牛崩天捱不住獨院的冷清,也一道跟著湊熱鬧去了。


    亥時剛過,葉馗所在的院子熄掉了最後一盞燈火。在夜蟬與蛙鳴的交織聲中,一條黑影躍上了牆頭,跟著又以極飄逸的姿態落到了房廊前。


    葉馗的臥房就在長廊盡頭,青衣蒙麵人躡足來到窗前,正準備推窗而入,葉馗在屋內道:“誰?”青衣人放棄了推窗的動作,立在廊上道:“幾個月不見,你的警覺性越發遲鈍了。”


    葉馗也不點燈,問道:“今日來有什麽事?”青衣人道:“當然是關於你的複仇大計,跟我來。”


    不成想沒走出兩步,屋子裏突然傳出一聲慘叫,緊跟著屋頂嘩啦啦一陣響,有人衝破屋頂逃了出去。


    青衣人大吃一驚,稍一躊躇,屋頂上的腳步聲已然渺然不聞。青衣人定了定神,向屋內道:“小子,你還活著嗎?”他連問了兩遍,沒有得到回應。


    青衣人滿腹的疑竇:“適才衝出屋頂的黑影到底是何方神聖?姓葉的是遭了他的偷襲,還是早就受製於他?不論是哪種情況,能夠如此輕易挫敗當代黃泉擺渡人,此人來頭一定不小。”


    他聽屋內一點動靜都沒有,不敢大意,唯恐尚有同黨躲藏在暗處,先開了條門縫,放進幾縷月光。


    但見銀光映照下,一團黑影蜷縮在地下,背對著大門,一動不動,想必便是葉馗了。


    青衣人迅速環顧了一眼整間屋子,在確認安全後,才踏入室內,探手在葉馗手腕上一摸,脈息全無,且觸手生硬,毫無肉體的質感。正當他納罕之時,隻聽“噗”的一聲,一團刺鼻的氣體從那屍體的袖口中噴射了出來。


    青衣人大喊“糟糕”,腳尖一蹬,倒縱出了房間。幾乎同一時間,院子裏火光大亮,青衣人心知中計,不假思索,提步就往外跑。


    就在這時,一道清脆的笑聲由屋頂傳下,青衣人聽到笑聲,生怕再次撞入陷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抬眼一瞧,但見屋頂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青蔥少女,正是方小琬。


    青衣人狐疑地看著屋頂上的年輕女子,問道:“剛才衝破屋頂的就是你吧?”方小琬直認不諱道:“正是小女子。”


    青衣人一邊問話,一邊用餘光迅速往屋內瞟了一眼,躺在地下的哪是什麽葉馗,竟是個木頭假人。他飽諳世故,今日卻遭一個小姑娘戲弄,心中不是一般的不爽,忍著怒氣道:“你是誰,跟黃泉擺渡人是什麽關係?”


    方小琬“嘿”的一聲,道:“我還沒質問你這個擅闖民宅的毛賊呢,你倒反客為主質問起我來了。”青衣人道:“老夫是黃泉擺渡人的朋友。”方小琬眉毛一挑,道:“是嗎?本姑娘跟你恰恰相反,我是黃泉擺渡人的冤家。”


    青衣人半信半疑,不過懶得深究,隻付之一笑道:“告辭。”說完轉身就走。方小琬也不阻攔,隻道:“不要命的話,盡管走。”


    青衣人剛飛踏出兩步,聽了這話,咬了咬牙,不得已止了腳步,道:“好大的口氣,憑你個黃毛丫頭也想取老夫性命?”話聲平穩,其實心裏頭早就惴惴不安了,一來是不知對方是何來曆,二來不知她另外設了多少圈套。


    方小琬笑道:“倘若是公平比對,小女子纖纖弱質,當然奈何不了尊駕。不過要是在身中劇毒的情況下……嘿嘿嘿。”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青衣人強自鎮定道:“誰身中劇毒?”方小琬看了看左右,道:“這裏還有外人嗎?當然是尊駕嘍。”


    青衣人不露聲色地吞了口唾沫,縱聲笑道:“你是指剛才假人袖子裏的那一團臭氣嗎?哈哈哈哈,要讓姑娘失望了,老夫年紀雖大,反應總算及時,並沒有吸入一丁半點。”


    方小琬盈盈笑道:“是嗎?”青衣人沉聲道:“小丫頭忒瞧不起人,你當老夫是第一天在江湖上走動?虛張聲勢對老夫沒用。”嘴上這麽說,心裏頭早亂了套,他雖然第一時間屏住了氣息,但要說一點都沒吸入肺腑,他自己都不相信。


    方小琬拍手笑道:“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一眼就洞穿了小女子的計謀。既然如此,閣下沒什麽好擔憂的了,慢走不送。”


    方小琬愈這麽說,青衣人心中愈慌,不一會工夫,就已經汗流浹背,且幸隻濕了裏麵一層,套在最外麵的衣服並沒顯露出任何痕跡。他硬著頭皮哈哈一笑,抱了抱拳,道:“老夫去也。”


    方小琬固然看不到他浸濕的後背,但適才的種種反應已然露出了破綻,心下笑道:“還給我裝。”朗聲道:“你中的是天山七彩雪蛤之毒,倘若三日之內,沒有本姑娘的獨門解藥,哼哼。先是全身瘙癢,跟著化膿長瘡,從四肢到軀幹,從皮膚到五髒六腑,反反複複,持續至少一年時間,最後才腐爛至死。”


    青衣人依然嘴硬道:“老夫縱橫江湖數十年,從未聽說過什麽天山七彩雪蛤。小丫頭,下回編撰故事,記得多下點功夫。”


    方小琬微微笑道:“你摸摸你肋下腹結穴,是不是有點酸麻?”青衣人故作輕鬆道:“小姑娘死纏爛打的精神頭倒是不錯,老夫就再陪你玩玩。”他如果不是心虛,早該動手發難了,哪還會與方小琬你一言我一句的耍嘴皮子,當下伸手在腹結穴上一按,果真如方小琬所言,又酸又麻。


    到得這時,青衣人再也偽裝不下去了,叫道:“野丫頭,識相的趕緊把解藥交出來。”方小琬笑道:“剛才是誰說本姑娘編撰故事來著?”青衣人嗬道:“少囉嗦,交出解藥,免得老夫動手。”雙足一點,躍上了屋頂。


    方小琬見機迅速,青衣人上來,她就下去。青衣人足尖剛踏上屋頂,立即又撲了下來。


    方小琬見他緊追不舍,急急一步後撤出丈餘遠,大聲道:“你再上前一步試試。”手心裏不知何時拿出一隻青花小瓷瓶,作勢就要往地下摔。


    明眼人一看即知是解藥,青衣人投鼠忌器,不敢靠近,哄道:“莫要激動,凡是好商量。隻須把解藥給我,老夫可以對天發誓,絕不會為難姑娘分毫。”


    方小琬冷哼一聲,道:“真是好笑。大叔,你是不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也不看看眼前形勢,主動權在誰的手裏。”青衣人發狠道:“你今天要是不交出解藥,大不了玉石俱焚。”


    方小琬故作驚懼道:“哦喲,我好怕。”隨即正色道:“本姑娘可不傻,既然都已經撕破臉了,難道交出解藥,你就會放過我嗎?”青衣人求解藥心切,不惜發誓道:“老夫一言九鼎,決不食言,你若不信,老夫可以對天發誓。”


    方小琬搖了搖手指,道:“世道多變,人心不古,現如今世人發誓如放屁,姑娘我上過一回當,不會再上第二回。”青衣人咬牙道:“那你是寧死都不交出解藥嘍?”說完,向前逼近一步。


    方小琬見事態走向不對,不禁有些慌亂道:“慢著,解藥可以給你,但你得讓我先行一步。”青衣人見方小琬認慫,心中大喜,問道:“怎麽個先行一步?”方小琬道:“我把解藥擱在屋頂,然後……”


    不待方小琬說完,青衣人就擺擺手道:“明白了明白了,就照這個法子辦。”


    方小琬道:“別說我沒提醒你,在數到十之前,絕不可以上屋頂拿解藥,否則別怪姑娘我飛石無情。”青衣人表麵上滿口子答應,心中冷笑道:“臭丫頭沒甚本事,口氣倒不小,還飛石無情,就憑你那點腕力,省省吧。”


    方小琬縱身上了屋頂,不太放心又跟底下的青衣人重複了一遍之前的約定。青衣人滿腔的不耐煩,但解藥尚未到手,少不得忍著性子道:“姑娘大可放心,老夫用一生名譽作擔保,絕不會言而無信。”


    方小琬這才放下瓷瓶,跟著一個起落,出了院子。


    方小琬才去,青衣人即把兩人的約定拋之腦後,一聲蔑笑道:“初出茅廬的雛兒。”急不可耐地飛身上了屋頂,拿起解藥二話不說一口就灌進了喉嚨。


    剛喝下解藥,尚未起反應,對麵率先傳來一個聲音:“味道怎麽樣?”


    青衣人扁了扁嘴道:“一股子的腥味。”話剛出口,才察覺到異常,順著聲音朝對麵一瞧,方小琬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正坐在院牆上笑盈盈地望著這邊。


    那不懷好意的笑容,看得青衣人寒毛直豎,他端看了眼手中的瓷瓶,耳中嗡的一聲,知道是上大當了,一時口不能言,指著方小琬一個勁地道:“你……你……你……”


    方小琬笑道:“是我是我還是我,我們真是有緣啊,這麽快又見麵了。”


    青衣人驚怒難抑,叫道:“你敢耍老夫?”方小琬故作委屈道:“冤枉啊,小女子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戲耍尊駕。”青衣人氣得咬牙切齒道:“你……”方小琬道:“我什麽我,明明是你追著問我要解藥的,本姑娘可沒強迫你喝下。”


    普通的毒氣用來拾掇不會武功的尋常百姓或許效用極佳,但要拿來對付經驗老到且有一定內力基礎的老江湖,多半難收其效,因為人體本身具有強大的解毒功能,隻吸入一點點毒氣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方小琬深悉其中的道理,是以先前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這一瓶“解藥”做的鋪墊。青衣人在木頭假人身上吸入的根本不是什麽毒氣,而是一味草藥粉,目的就是為了讓吸入者腹結穴酸麻,除此之外,對身體絲毫無礙。


    青衣人闖蕩江湖數十年,沒想到會在一個小姑娘手上栽了個跟頭,不知是該怨自己太過大意還是對手太過狡猾。


    真正的毒藥入肚,立即就起了反應,青衣人隻覺得眼前一花,跟著就橫趴在了屋脊上。


    方小琬輕身躍上屋頂,抓起青衣人的後領,一個縱身,又落回到院子中,跟著喊道:“喂,看大門的,毛賊已經給姑奶奶製服了,你可以出來了。”


    但聽“呀”的一聲,葉馗從隔壁房間推門走出,看了眼癱坐在地下的青衣人,對方小琬道:“你怎麽知道他會喝下那瓶迷藥?”方小琬盈盈一笑道:“因為姑娘我神機妙算呀。”


    此番“甕中捉鱉”全是她的主意,她生怕青衣人下殺手,讓葉馗對完話後,就撤到相鄰的廂房內等候,沒有她的傳呼,切勿擅自出聲。


    葉馗認識方小琬這麽久,對她的智謀是沒有任何懷疑的,方小琬讓他怎麽做,uu看書 .uuknshu他就怎麽做。


    方小琬笑道:“這叫做欲拒還迎、欲擒故縱,想要對方喝毒藥,就偏不給他喝。”葉馗心悅誠服道:“論才智,你排第二,估計沒人敢排第一。”方小琬噗嗤一笑,道:“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無緣無故的怎麽誇起人來了?這可不像第六代黃泉擺渡人的作風喔。”葉馗道:“你的確是我所遇見人中最機智的一個。”


    難辦聽到葉馗的稱許之言,方小琬反不好意思起來,隨口道:“小聰明而已,上不了大台麵。”


    青衣人癱在地下,隻覺得頭暈眼花,全身使不出半點力氣,連喘口氣都變的格外困難,費了好大勁,才道:“姓葉的小子,虧老夫數次與你解圍,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不等葉馗開口,方小琬搶先喝道:“少囉嗦,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還是真心誠意相助,少間自有分曉。”手臂一伸,就準備揭開青衣人的麵罩,忽然想到此乃葉馗的私事,擅作主張似乎不太妥當,於是對葉馗道:“還是你來吧。”


    眼看要原形畢露,青衣人急道:“姓……姓葉的,你若想要報仇……”一句話沒說完,麵罩即讓葉馗給掀了下來。


    一時間,闃然無聲,三人你看著我,我瞅著你,大眼瞪小眼,小眼睨大眼。


    葉馗隻覺得眼前這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很是眼熟,可任他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


    方小琬隻道看走了眼,不自禁揉了揉雙目,然則眼前景象並沒有隨之發生絲毫改變。她石化了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道:“陸……陸……陸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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