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葉馗就這麽住了下來,每天一大早挑好水、煮好飯後,他就跑到兵塚,找個視野開闊的地方,觀戰到中午,然後回去做飯,吃完飯後如果有活就先幹活,沒有就繼續跑兵塚。每日如此,一日不落。


    不知是巧合,抑或是馬兒靈性,第二年開春的時候,菠菜居然找到了兵塚,葉馗見到老朋友,端的是喜不自勝,連著幾天睡覺都笑出聲來。


    白駒過隙,一眨眼就過去了四年。


    這一天大早起來,天公不作美,陣雨連連。葉馗沒有去兵塚,喂好馬後,在家劈了一上午的柴。婆婆下山已有兩天,也不知何日回。


    到得中午時,雨過天晴,葉馗懶得做飯,去溪邊叉了兩條鮮魚,拾掇幹淨,就地生火烤了起來。


    柴枝有些潮濕,劈裏啪啦,火星爆個不停,一個不小心還給打著了眼皮。葉馗揉了揉眼睛,再抬頭來,對岸林子裏霍然多了一人,與他差不多的年紀,小眯眼,大齙牙,正掐了半拉眼珠子瞅著這邊。


    葉馗見他蹲在林間草叢後,隻露出個腦袋,咬緊牙關的同時,嘴裏還發出“嗯”“嗯”的響聲。葉馗再沒見過世麵,也知道他是在解手,而且好像還不太順暢。


    葉馗暗叫聲倒黴,正準備換個地方再烤,那齙牙忽然從灌木叢後一躍而出,指著葉馗道:“喂,你就是那個新來的吧?”沒走兩步,摸了下屁股,罵道:“他娘的,又破皮了,回去後得吃幾個雞屁股補補才行。”


    葉馗認得他是隔壁怪人穀的,婆婆雖與怪人穀不時有些聯係,但交情並不深,基本屬於井水不犯河水,心想婆婆不在,還是別與他們來往的好。


    他稍微一晃神,齙牙已湊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叫道:“喂,我問你話呢,聽見沒有?”葉馗點了下頭。那齙牙道:“我還當你是個聾子呢,你認得本少爺是誰嗎?”葉馗搖頭。


    齙牙雙手扠腰,昂著腦袋露出兩個黑毛濃密的大鼻孔,大聲道:“我叫齙牙仔,齙牙的齙,齙牙的牙,兔仔子的仔,知道了嗎?”葉馗不識字,管他是哪個齙、哪個牙、哪個仔,在他耳中都一個樣,隻想著早點擺脫掉對方。


    齙牙仔斜著個腰身,前麵那條腿抖個不停,一副流裏流氣的模樣,說道:“你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我不跟你計較。不過從今天開始,每逢三六九,都要向本少爺進貢兩個豬寶,兩個牛寶,五個,不對,十個雞屁股,十個鴨屁股,還有一幅春宮畫。”


    葉馗眨巴眨巴眼睛,不發一聲。


    齙牙仔湊上一步,壓低了聲音道:“關於春宮圖,給你提個醒,畫師王胖子那有現成的,他每天中午差不多要睡大半個時辰的午覺,大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那會兒是你的最佳時機,別錯過了。噢,對了還有,王胖子院子裏有兩條大狼狗,所以你要事先多準備幾個肉包子……”


    他喋喋不休個不停,葉馗早沒了耐性,再也聽不下去,轉身就走。


    齙牙仔叫道:“誒,我還沒說完呢,你急個什麽勁?”他以為葉馗受了他強大氣場的壓迫,迫不及待要去盜畫,攔在葉馗前麵,搖了搖手道:“今天就不用上供了,明天開始。”


    葉馗斬釘截鐵地回道:“不。”


    齙牙仔隻道自己聽岔了,側過腦袋,張著耳朵道:“你說什麽?”葉馗依舊是簡截了當的一個“不”字。


    齙牙仔猛吸一口氣,後跳一步,叫道:“有本事,你再說一遍。”葉馗悶著臉,實在不願與他多糾纏,大聲道:“不。”


    齙牙仔雙手一拍,叫道:“好,有種,軟的不吃,非要吃硬的,那麽就讓你嚐嚐本少爺自創的鐵齒齙牙功的厲害。”話音甫落,猛地一個前衝,嘴巴大張,本已凸顯的齙牙更為奪目,叫道:“吃我一嗑。”


    葉馗在兵塚呆了四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武林人士從四麵八方匯聚到此,這許多人湊在一塊兒,想要相安無事基本是不可能的。每天都會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而大打出手,葉馗則有幸觀摩到了各門各派的各式武功。


    初時,他隻是遠遠地看個熱鬧;時間稍長,也會跟著打上一招一式;到得最近,東拚西湊,已能連上一套拳腳功夫,外加他天天挑水劈柴,不知不覺,力氣已遠超同齡人。


    這時,眼看齙牙仔衝上來,竟是把腦袋送在最前頭,葉馗躲都不用躲,照著麵門,當頭就是一拳。


    齙牙仔原地轉了兩圈,眼前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好不容易穩定住重心沒有摔倒,一臉懵然道:“你……你……你敢打我?”哇的一聲,鼻涕眼淚一瞬間全噴湧了出來,嚎道:“娘,有人打你的寶貝兒子!”拉著嗓門跑走了。


    葉馗沒有在意,換個地將魚烤了,果腹後,照例是去兵塚。趕到時,正巧有一對師兄弟為了一口寶刀在那爭執。葉馗在上麵看了不過數眼,即知有戲,果不然,兩人越吵越凶,不一刻,便相互廝殺了開來。


    葉馗看到精彩處,情不自禁地拔出黃泉劍,把身前的一棵枯樹當作對手,一招一式依樣舞弄。


    興致正高,忽聽得背後一個肅然的聲音道:“葉馗。”


    葉馗回轉過身,見是婆婆,喜道:“婆婆,你回來啦!”話剛出口,當即注意到了婆婆嚴峻的神情,不由得斂聲屏氣立在了當地。


    獨眼老太向底下廝殺的師兄弟晃了一眼,又看了看千瘡百孔的枯樹,麵無表情問道:“劍是用來做什麽的?”葉馗皺著眉頭,不知婆婆何以突然之間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稍作思忖後,回道:“是用來斬妖除魔、行俠仗義的。”


    獨眼老太冷冷說道:“沒那麽高尚,再說你口中的妖魔難道就不會使劍嗎?”緊跟著道:“你在這觀察了四年,形形色色的人物也當見識了不少,眾口稱道的正派中人真的正派嗎?而那些邪魔賊寇又是否真的壞到了極點?”


    葉馗忽地打了個激靈,這句話直觸心底,四年來,他不僅見識了各類武功,也見到了人心的險惡與陰暗,別說互不相識的路人,縱然是直係血親,為了一時的利益,反目成仇也是時常有之。


    對於婆婆的問題,他答不上來。


    獨眼老太道:“世上萬物,各有其用,黃泉劍雖然也可用來劈柴、剁菜,但它的鑄造者對它肯定有更高的期望。學武之人的兵刃,那是用來傷人的。刀劍出鞘,意味著的性命的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是萬分嚴肅的事情,不經深思而隨意出劍,那是對劍的輕忽,也是對自己性命的簡慢。”最後道:“平素習練招式完全可以用樹枝、木劍等代替。”


    葉馗低垂著腦袋,道:“知道了,婆婆。”


    獨眼老太想他終究還隻是個少不經事的孩子,語氣未免重了些,緩和了些說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從沒在江湖上闖蕩過,也不能怪你。你隻需記住,刀劍都是有生命的。”說著從地下撿起一把鏽跡斑斑的缺口劍,道:“不要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葉馗點頭道:“我記住了。”


    獨眼老太道:“從明天起,每天上午自學看書寫字,這裏暫時就不用來了。”葉馗對念書很是抵觸,想不通讀書寫字跟報仇有何聯係,但婆婆交代了,想來必有其用意。


    兩人回到半山腰的住所,葉馗正要準備晚飯,忽然聽到遠處隱隱傳來叫罵之聲。他走出灶房,細細聽了一回,發覺聲音來自怪人穀的方向。


    少頃,西麵山頭冒出兩個人影,一大一小,是一個婦人攜著自己的孩子。


    那婦人沿著山頭,邊走邊罵:“是哪個小王八蛋打的我兒子,給老娘滾出來。我牙四娘自嫁入牙家以來,還從沒像今天這樣憋屈過,真是沒天理了。朗朗乾坤之下,竟敢對這麽玲瓏剔透、可愛動人的小孩子下如此狠手。瞧瞧,瞧瞧,差點沒把我家仔仔的小虎牙給打下來。”輕輕扭了扭齙牙仔的兩顆大門牙,溫言道:“還疼嗎?”


    齙牙仔沒好氣道:“當然疼啦。”


    牙四娘一臉心疼地說道:“我可憐的兒子。”旋即臉色大變,又回到之前尖酸刻薄的神態,叫道:“幸好是保住了,要是這兩顆齙牙有什麽三長兩短,老娘剪了那小王八蛋的卵子。”又道:“屁股也讓這小王八蛋給踹破了,血流了一褲子,都來瞧瞧啊,到底是什麽樣的畜生才會下這麽重的手。”


    齙牙仔突然叫道:“娘,你脫我褲子幹嘛?”牙四娘道:“不讓人家看看,人家咋知道是真是假。”齙牙仔道:“哪有人看?”


    說話間,恰好一個樵夫砍柴歸來,牙四娘喚道:“打柴的,過來瞧瞧我家兒子的屁股。”


    那樵夫心中直罵娘,馬上回家吃飯了,誰要看這玩意,不是膈應人嗎。心中這般想,嘴上可不敢說,他知道牙四娘的厲害,執拗不過,隻好放下擔子,裝模作樣瞅上兩眼。


    牙四娘道:“看見沒?現在還好點,我剛發現的時候,那個血啊,噗嗤噗嗤往外飆,跟火山爆發一樣。”樵夫含混應付兩句,最後道:“我痔瘡破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哎呀,我家婆娘叫我吃飯了,失陪啦!”挑起擔子忙往家的方向跑了。


    牙四娘反應稍稍慢了一拍,待罵詞衝出口,樵夫早已撒腿跑遠了。


    獨眼老太從屋裏走出,隔著中間的吊橋,道:“牙四娘,你瞎嚷嚷什麽?”牙四娘一見獨眼老太,立即換了副笑臉道:“哎唷,是長命婆婆呀,打擾你老人家休息,真是不好意思咧。這麽回事,有個小王八蛋無緣無故把我家仔仔給打了,我牙家雖然財不雄、勢不大,但也決不容忍外人欺負到咱頭上,你老說是不是?”


    牙四娘話音未落,身旁的兒子就跳了起來,指著橋對麵的葉馗叫道:“娘,就是那小子。”牙四娘道:“兒子,你沒看走眼吧?”齙牙仔急赤白臉叫道:“我又不是瞎子,怎麽會看走眼。”


    獨眼老太在牙四娘等眼裏是孤僻乖戾的代表,這時見到她身邊多了個小叫花,不禁訝異不止。他母子倆其實早就見過葉馗,隻是兵塚附近流浪漢甚多,之前雖在穀內見過一兩回,卻從來不知葉馗與獨眼老太的關係,因之也沒留心過他。


    牙四娘扯著嗓門道:“長命婆婆,我們母子倆能過來說話嗎?”這一片區域,沒有獨眼老太的允許,外人多不敢擅自闖入。


    獨眼老太沒搭腔,隻招了下手。


    剛從索橋上下來,齙牙仔就叫了起來:“就是他,就是這小王八蛋。”如果說先前隔著索橋,看得不是太清,這會兒麵對麵,是再也錯不了了。


    葉馗向他一瞪眼,齙牙仔忙縮到了他母親背後。


    獨眼老太轉向葉馗道:“是你打的?”葉馗並沒作隱瞞,直言道:“是我打的。”獨眼老太道:“起因?”葉馗道:“他勒索我。”獨眼老太微微點了下頭,不再言語。


    牙四娘道:“兒子,你勒索人家了?”齙牙仔裝傻道:“娘,勒索是啥個意思?”


    牙四娘想自己兒子連勒索的含義都不曉得,自然不會去勒索人家,心中認定了是葉馗撒謊,可礙於獨眼老太在場,想加一指於葉馗身上都沒的機會,當然她也不敢,笑吟吟道:“長命婆婆,這孩子是誰啊,怎麽從沒見過?你孫子?”


    獨眼老太臉一沉,道:“牙四娘,你再不好好管住你這張嘴,老太婆可要替你管了。”牙四娘見獨眼老太麵色不善,心下一凜,一邊賠笑一邊往回縮,道:“不麻煩婆婆了。嗨呀,都這麽晚了,我家那死鬼肯定在等我們回去吃飯了。兒子,快跟婆婆說再見。”


    齙牙仔正值年少無知,哪知道其中的利害,不服氣道:“憑什麽要我說……”一句話沒說完,讓牙四娘捂住了嘴巴,道:“這小子,牙齒給打歪了,話都說不順,嗬嗬,嗬嗬。”拖著齙牙仔過橋去了。


    金烏醉酒蕩西陲,熨紅了半邊天。餘暉中,倦鳥陸陸續續往家歸。葉馗抱了把柴薪,見婆婆眯著眼杵在當地紋絲不動,上前問道:“婆婆,你要睡啦?”


    晚風拂地,卷起三兩片落葉,獨眼老太霍地伸手,夾住一片樹葉隨手一甩,樹葉如利箭般破空射出。


    葉馗隻聽見“嗖”的一聲,也不知那樹葉射向了哪裏。


    獨眼老太走上一步,沉聲道:“東麵那個百曉生,限你一盞茶內滾過來。”聲音低沉,震的葉馗頭暈目眩,耳朵嗡嗡直響,手中的柴枝掉了一大半都不自知。好不容易恢複聽覺,他好奇道:“婆婆,百曉生是誰啊?”獨眼老太道:“一群不守規矩的窺牖小兒。uu看書.uukanh.o ”


    葉馗更加奇了,道:“一群?怎麽世上還有好多個百曉生嗎?”獨眼老太道:“哪來那麽多問題,還不做飯去。”


    葉馗答應了一聲,忙把柴薪抱進了灶房。他一邊燒著火,一邊豎起耳朵關注著外麵的一靜一動。


    過了半晌,山道上仍不見有人來。


    眨眼就過了大半盞茶,就在葉馗覺得不會有人來時,山道上腳步聲橐橐,一道身影飛奔了上來。


    葉馗看了眼來人,心道:“這個書生就是百曉生啊,不知道都曉得些什麽。”


    那百曉生帶著粗重的喘氣聲,剛到屋前,耐不住體力透支,就跪在了地下。他緩了兩口氣後,也不起身,連腦袋都不敢抬高一點,戰戰兢兢地問道:“不知前輩喚晚生來,所為何事?”


    獨眼老太提聲道:“再跟我裝糊塗!”那百曉生嚇得麵無人色,顫聲道:“晚……晚輩不敢。”獨眼老太道:“外麵界碑上的字看到沒?”百曉生答道:“看到了,晚輩謹遵前輩教言,決不敢擅自踏入半步。”


    獨眼老太哼了一聲,道:“你是沒有,你的同伴卻沒長眼睛。”又道:“之前我已經警告過你們一次了,不想你們不但眼瞎,耳朵也是聾的,你回去告訴你們家當頭的,再有百曉生逾界,我把你們百曉城一鍋全端了。”


    那百曉生連聲道:“是,是,晚輩定回去轉告城主。”獨眼老太一揮袖道:“你走吧,別忘了屍體也給我抬走。”那百曉生答應了,躬身跑下了山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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