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武夷山下,往日冷冷清清的驛道,今日一反往常,一支數百人的隊伍正浩浩蕩蕩往西行進。驛道狹隘,隊伍綿延開來,望不見頭。


    這許多人全是武夷山周圍的鄉野村民,受山洪肆虐,家園被毀,萬般無奈之下牽家帶口出來避難。不論是牛車還是驢車無不載的滿滿當當,感覺再多一件都要倒塌的程度。各家牲口卯足了勁,無奈負荷太重,隻得以蝸行牛步,整支隊伍像是一條巨型的蚯蚓緩緩向前蠕動著。


    正值中午時分,車隊停將下來,燒火做飯。隊伍末端的一輛馬車上,一對兄妹正在爭搶著什麽,四隻小手交纏在一塊。


    男孩七八歲的模樣,比女孩要高出小半個頭。女孩個頭雖小,但氣勢上絲毫不輸,兩隻手死死攥著不放。


    男孩喝道:“放手。”女孩鼓著個腮幫子,叫道:“不放。”男孩道:“誰叫你嘴那麽快吃掉了,這塊是我存下來的。”女孩不依,隻叫道:“你騙人。”


    兩人拉拉扯扯,誰也不願退讓。


    女孩畢竟力氣小,眼見要輸,一低頭,在男孩手上咬了一口。男孩吃痛,啊的一聲,不自禁的鬆開了手。


    桎梏在女孩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女孩腳下一個踉蹌,右手不由自主地向後甩了出去,一個沒抓緊,手中的物事跟著飛出了馬車,滾進了泥土之中,是一塊麻酥糖。


    男孩見自己攢下的麻酥糖就這麽給糟蹋了,好不氣憤,厲聲叱道:“你怎麽那麽討厭!”伸手推了小女孩一把,跟著搶到車下撿起糖來。


    女孩一跤跌坐在馬車內,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同時還不忘呼叫援兵:“娘,芋頭哥打我,娘——”


    一連喊了五六聲,娘沒喊來,喚來了老爹。


    一個中年男人走近來道:“你娘在溪邊淘米呢,你又怎麽啦?”女孩抹著眼淚,滿是委屈道:“阿爹,芋頭哥他打我。”男孩道:“是她先搶我的麻酥糖。”女孩道:“他比我多分了一塊。”


    中年男人道:“一共兩塊糖,你們倆每人一塊,哪來多了。”


    女孩聽了父親的話,才知道是自己錯了,但嘴上支支吾吾仍要為自己開解兩句,道:“那你為什麽要悄悄藏起來?”男孩道:“明明是你翻我的東西。”


    中年男人翻開男孩的手心,道:“全是泥沙,不能吃了,扔了吧。”男孩道:“但是……”中年男人道:“扔了吧,下回再買。”男孩這才很是不舍地丟掉了屬於他的麻酥糖。


    中年男人抱過小女孩,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說道:“小團子,你總是無理取鬧,哥哥以後要煩你的。”女孩扯弄著衣角,撅著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中年男人道:“生為兄妹,就該要相親相愛,老是拌嘴吵架那怎麽行,不成仇人了嘛。”向小男孩招了招手,道:“芋頭,你過來。”男孩依言走到父親跟前。


    中年男人道:“芋頭,你身為兄長,平常讓著點妹妹也是應該的。”跟著又語重心長道:“爹跟娘總是要比你們先走一步的,能夠相互陪伴走完這一生的,隻有你們自己。哥哥要好好保護妹妹,妹妹也要替哥哥多多著想,不要把對方的付出當作理所當然,知道嗎?”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齊聲道:“知道了。”


    中年男人微微頷首,滿是粗繭的手掌搭住男孩的肩頭,道:“芋頭,今天是你八歲生日。從今兒起,你就是個小大人了。”山裏孩子早當家,一般八九歲就要跟著父母打柴打獵謀生計。


    男孩不以此為累,反而一臉喜色,笑道:“哈哈,我是小大人了。”轉向小女孩道:“小團子,聽見沒,我是小大人了。”女孩哼的一聲,撇過了頭,嘟著小嘴道:“有什麽了不起。”


    中年男人繼續說道:“在你四歲那年,有個算命先生曾說你這輩子注定要與刀劍為舞。咱祖上幾代全在大山裏生活,與世無爭,爹娘當時是不信的,以為隻是個江湖騙子,但是近幾年來,村裏其他幾戶人家都一一應證了,我……唉……爹也不知道該怎麽想了。”


    男孩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父親在說些什麽。


    中年男人從懷中取出一小包物事,揭開裹在外麵的粗布,裏頭是一柄鏽跡斑斑的匕首。中年男人道:“這是爹剛才用小半袋糧食從老陳那換來的,舊了些,但打磨一下就好了。”跟著說道:“人人都說江湖險惡,爹沒經曆過,也不知道真假,倘若哪天你真的要去外麵闖蕩,有這麽一把匕首護身,總比什麽都沒的強。”


    男孩挺著胸脯道:“我才不要去闖蕩什麽江湖,山裏要什麽有什麽,為什麽要到外麵去。”不過男孩子對於刀劍弓箭之類的總是喜歡的,捧在手中愛不釋手,隻是那斑斑鏽跡看著礙眼,急不可耐道:“我現在就去找塊石頭磨一下。”女孩喜歡跟著哥哥,一骨碌從父親大腿上跳了下來,道:“我也要去。”


    中年男子喊道:“別跑太遠,馬上就要吃飯了。哎,芋頭,等等妹妹。”


    兩個小人下到溪邊,男孩睜大了眼睛,沿著小溪尋找合適的磨刀石。女孩跟了一會兒,覺得好沒興致,道:“隨便找塊石頭不就可以了。”男孩道:“你懂什麽?”


    女孩剛做了個鬼臉,忽然眼中精光一閃,指著對岸道:“芋頭哥,你看,有顆石榴樹誒。”


    溪流不深,隻沒及腳踝,女孩舍不得弄濕腳上的繡花鞋,又嫌脫鞋麻煩,搬了幾塊大石頭在水中墊腳。


    男孩抬眼見女孩搖搖晃晃立在溪流之中,皺眉道:“你又要幹嘛?”女孩不說話,指了指對岸的石榴樹。男孩道:“小心別摔個大馬趴。”


    女孩有驚無險躍到對岸,還嘴道:“你才摔大馬趴。”


    男孩不再去理會她,注意力回到河床之中,挑挑揀揀了十數塊石頭,皆不合心意,準備換個地方,喊道:“小團子,你自個兒先回去吧,我再去前麵找找。”


    男孩連喊了兩聲,沒聽到回應,回身朝石榴樹那一望,樹上樹下皆沒有女孩的蹤影。男孩原地轉了兩圈,這當口,淘米的婦人都回去生火燒飯了,視野可及處,半個人影都沒有。


    沒見著妹妹,男孩登時就有些六神無主了,心裏頭情不自禁地開始胡思亂想:“不會讓野獸叼去了吧。”越想越急,嘴裏不住地喊道:“小團子,小團子!”


    正沒主意處,驀然聽到林中一聲喊:“哥哥,救我!”


    男孩一聽到妹妹的呼救聲,立馬手腳並用,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衝了過去,嘴裏一邊喊著妹妹的小名。


    女孩帶著哭腔的聲音不停傳來:“哥哥,快點來救我,有……虎,哇啊!”


    男孩聽見有老虎,雙腿一軟,差點跌了個狗吃屎,心中害怕至極,可想起爹娘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你是哥哥,要保護好妹妹。”心念動處,一股膽氣隨之而起,心中隻存了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小團子。”翻過一截橫擋在路上的樹幹後,已能看見妹妹的背影,他拔出那生鏽的匕首,雙腳一蹬,躍到了妹妹前麵,閉著眼睛就是一頓胡劈亂砍。


    直到力氣用勁,才睜開眼來,眼前空空如也,別說老虎,連隻老鼠都沒有。


    女孩依舊哭哭啼啼道:“芋頭哥,在這呢。”男孩順眼望去,隻見女孩一臉哭腔,直僵僵地半蹲在一棵杏樹前,肩頭趴了一隻壁虎。


    一時間,男孩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說道:“一隻壁虎有什麽好怕的,真是沒用。”伸手撣了開去。女孩極是忌憚那小玩意,見那壁虎被拂下之後,在腳下迅速躥過,一聲尖叫,狼狽地爬到了一塊石頭之上。


    男孩見狀,忽然起了捉弄之意,指著女孩身後叫道:“哎呀,那兒還有好大的一隻!”女孩“哇”的一聲,眼淚都飆出來了,嚇得直接從石頭上摔了下來,uu看書 ww.ukanshu 待要逃跑,乍見男孩捧腹大笑,知道被戲弄了,二話不說,先在男孩胳膊上狠狠擰了兩把,氣呼呼道:“我要去告訴阿爹,說你欺負我。”


    男孩心頭一緊,隨即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去告好了,爹爹媽媽最多罵我幾句,反而要笑你是膽小鬼。”女孩道:“你才膽小鬼。”再想去掐,男孩早逃開了,嘴裏唱道:“怕壁虎的膽小鬼,一頭躲進稻草堆,轉來轉去摸不著北,隻會呀呀掉眼淚。”


    女孩膽子並不小,村裏的雞鴨鵝狗見了她都要繞著走,一般粗細的蛇她抓在手裏隨便玩,當真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這個壁虎。小孩子自尊心強,好比較,什麽都不願落後,當然不肯承認自己膽子小,氣急了,拔起腿來緊追不舍,一邊嗬斥道:“你才是膽小鬼,你才掉眼淚。”


    兩人鬧了一會兒,男孩忽然駐足,道:“小團子,你聽見沒有?”女孩道:“聽見什麽?”男孩道:“好像有人在吵架,現在又沒了。唉,不管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不然又要挨罵。”


    女孩忽然推了男孩一把,推完撒腿就跑,大聲道:“最後一個是烏龜。”男孩踉蹌了一下,差些跌倒,叫道:“你耍賴。”拔腿急追。


    兩人嘻嘻哈哈追逐了一路,快回到驛道時,隻聽得道路上人馬喧騰。


    男孩緊了緊眉頭,心道:“真的有人在吵架。”剛這樣想,忽然聽到嘈雜聲中帶有喊救命的聲音,男孩打了個激靈,頸後寒毛立時豎了起來,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急喚道:“小團子,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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