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四散之際,葉馗趁亂而去,即便有人瞧見了,又有誰攔得住他。


    與嶽陽樓相隔了一條街的內城河上,舳艫相接,朱船綠舫來往如梭,好不熱鬧。


    其中一條烏篷船內,葉馗眯著眼睛,抱劍而坐,腦海裏兀自思量著那一對劍客:“剛才他倆要是出手,嗯,結局就難料了。”又憶起昨日城郊草棚下遇到的白衣書生和鐵臂巨人,心道:“是非之地,久留不得,待此間事一了,著即走人。”


    兩岸楊柳綠如煙,酒肆茶坊立如林。青石板街道上,各色人物川流不息。街頭街尾,流動攤販早早占據了利好位置,開張迎客。有賣冰糖葫蘆的、芝麻大燒餅的,也有捏麵人的、算命的,還有落魄書生唉聲歎氣就地賣書的,當行人突然捏起鼻子四散而逃,那是賣臭豆腐的到了。


    烏篷船剛從一座寬拱橋下穿過,船頭驟然多了一條人影,此時船尾尚未從橋底蕩出,梢公隻顧著搖船,還沒來得及發覺到這個異常。


    葉馗暗暗歎了口氣:“倒黴時候,真是喝口水都塞牙。這家夥既能無聲無息落到船頭,功夫自然不差,不知是我從哪裏招來的晦氣。”微調了下坐姿,準備迎接這個不速之客。


    神秘人終於開口:“萍蹤靡定了無痕,腹藏地理與天文。欲問古今幾多事,無所不知百曉生。”這四句一出,身份自表。


    百曉生道:“攪擾了葉先生清靜,實在抱歉。”語聲糯糯,頗合百曉生的身份。


    葉馗暗自詫異:“百曉生親找上門,倒是頭一回見,卻不知他所為何來。”說道:“進來說話。”


    百曉生躬身入內,葉馗見他白淨麵皮,不似其他百曉生,臉上沒有半點的風霜氣息,更像是個富家公子。


    百曉生抱拳敘禮,說道:“小生……”葉馗一擺手,道:“場麵話就免了,直接說明你的來意。”百曉生爽朗笑道:“久聞葉先生為人直快,今日一見,果非虛傳。”也不再跟葉馗客氣,就地盤腿坐下,先報上名號:“小生代號丁辰,今日冒昧前來,是要向葉先生請罪。”


    葉馗詫道:“向我請罪?請什麽罪?”


    丁辰解下背上的那本《百曉天書》,翻到尾頁,道:“前月十八,葉先生可有在綦江地界見過蔽城百曉生甲申乙?”葉馗瞄了眼那空空白白的書頁,道:“見過又怎樣?”丁辰忙道:“葉先生毋須誤會,甲申乙在屍王師徒脅迫之下,服毒自盡,蔽城自有料理。”


    葉馗道:“你千裏迢迢從百曉城趕來,就為了跟我說這個?你們料不料理關我什麽事!”


    丁辰尷尬一笑,搖搖手道:“並非為此而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小生前來是為了彌補並矯正甲申乙日前所犯下的過失。”葉馗不置一詞,隻聽他說。


    丁辰道:“那日葉先生攏總提了三個問題,甲申乙那廝業務不精,三問三不知,一個都沒答上,實在是丟盡了百曉城的臉。”葉馗噢的一聲,道:“如此說來,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心下卻起疑:“甲申乙已死,你又是從哪獲悉了這些信息?”


    丁辰道:“隻限於後兩問。”


    葉馗來了興趣,道:“說來聽聽。”


    丁辰道:“葉先生當日提出的第二個問題:當今世上,除了黃泉劍,還有哪一種兵刃能留下古銅色印記?”他一邊說,一邊翻動《百曉天書》,但見他頭不低、目不視,隻憑雙手在數千書頁中摸索,好似那雙手認得字一般。


    不過須臾,丁辰就鎖定了目標頁麵,說道:“兵刃方麵,目前的確沒有任何記載,不過有一種花,卻有相似的功用。”照書讀道:“夕陽紅:根苦,性寒,微毒。注:汁液色呈古銅,沾之不去,可作浣染原料,僅見於天山南麓。再注:抹於血肉,色相無異於黃泉劍劍傷。”


    葉馗道:“恁地大費周折,不如直接將正凶名字說與我聽了。”丁辰含笑道:“葉先生說笑了,世傳門規,不敢有違。”又道:“目前世上所知,僅這學名叫作‘夕陽紅’的花,能落下黃泉劍與一模一樣的痕跡。”


    葉馗暗暗納罕稱異:“百曉城的名頭果然不虛,事事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當時荒郊野外,除了甲申乙,不知四周還伏了多少百曉生。”轉念又想:“何以在樹洞之中時,外麵的百曉生目睹同伴命危,不出來相救。嗯,定是百曉城種種門規製約,再者多數百曉生武功低微,挺身而出的下場多半不過是平添一條屍體。”


    念及於此,不覺向兩岸側首:“此時此刻,街道上行人中不知混了多少百曉生。”忽而嘴角邊揚起一絲笑意:“全天下,也隻有婆婆能令百曉生魂飛膽破,但凡婆婆所在之處,方圓數裏,無百曉生敢踏足一步。嗯,婆婆的忌辰馬上要到了,這邊完事後,我可得先回一趟兵塚。”


    葉馗道:“好,我記下了,下一問。”


    丁辰迅速翻至目標書頁,說道:“葉先生最後一問是問一種需要借助童男童女才能習練精進的武功。目前蔽城隻收集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情報,尚不完整,不過客人問及,百曉生自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恨甲申乙那廝職務粗疏,隻詞片句都沒相告,小生今日一並念與葉先生聽知。”


    葉馗道了聲“好”,丁辰讀念道:“天耀四十三年,有婦自西來,年齒不定,奇功傍身。行經過處,稚子頻有失蹤,不見回。過不數日,往往於岩居穴處覓至,癟殼空軀,無有幸免。”


    葉馗情知百曉城自有一套編年係統,從不用當朝年號紀年。他粗略一算,天耀四十三年便是二十四年前,心頭猛地一震:“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丁辰乍見葉馗全身微微發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觸動了他什麽心事,試探著問道:“葉先生,你還好麽?”


    葉馗矍然醒起,喘了兩口大氣,隨即調勻氣息,平複了心情,說道:“你隻管念。”


    丁辰道:“書中隻記載了這麽些內容。”葉馗突然一愕,道:“你剛才說與我聽的這些內容,難道不算泄漏了那外來婦人的行止隱私?”


    丁辰笑道:“葉先生此言差矣,我們對那婦人的姓名身世來曆一無所知,又何談泄漏一說。何況小生方才所述,陝北一帶上了年歲的老人,知道的不少,算不得隱私。”合上天書,又道:“說一句題外話,我們百曉城也在追索這個婦人。”


    葉馗眉頭一挺,很是詫異,問道:“怎麽,當今世上竟有百曉城找不到的人?”


    丁辰臉上閃過一絲窘態,道:“說來慚愧,此婦人在二十餘年前殺害了我們至少六名百曉生,百曉城有債必收,奈何蔽城苦苦搜尋了二十餘載,仍舊毫無進展。”一聲歎息過後,倏然間收起天書,起身道:“攪擾多時,小生也該去了。”


    葉馗捏了兩片金葉子,道:“錢不要了麽?我可不喜歡欠人債務。”丁辰微微一笑道:“葉先生不追究甲申乙服務不周,蔽城已然感激不盡,又怎敢伸手討要資費!”忽而麵色一陰,冷冷說道:“百曉生還對得起無所不知這個口號吧?”


    早前,甲申乙三問三不知,葉馗曾提議百曉生將無所不知改為狗屁不曉,丁辰這一問,顯然是針對於此。


    不待葉馗置答,丁辰哈哈大笑出了船篷,吟唱了一句:“無所不知百曉生,通天通地亦通人!”話音落,人也消失在了船頭。


    梢公在船尾發一聲喊:“哎唷,這書生會使法術,怎地一晃眼的工夫,人就不見哩?奇怪,真是奇怪。”


    葉馗坐在涼篷下,兀自揣度合計:“百曉生口中的神秘婦人同樣來自西域,她天耀四十三年入關,距事發相差不過兩年時間,幕後正主十之八九便是她了,可連百曉城都覓她不著,我又該從哪下手。”他此刻心緒平定,沒了先前的激動,思考問題更加周全,轉念又想:“‘夕陽紅’也在西域,倘若百曉生沒有編湊糊弄,真隻生在天山南麓一個地方,也許詢問當地牧民能得到些線索。”再想:“泰山派至今沒來找我的晦氣,天山這趟不跑也罷。”


    烏篷船在轉過一個彎後,來到嶽陽城最繁華的一片路段。高櫃巨鋪內,坐的盡是華服珠履;舞榭歌台上,無一不是鶯聲燕語。


    猛然間,半空劈下雷鳴也似的一聲喝,隻把梢公嚇得魂飛魄散,一聲“媽呀”之後,倒栽蔥跌入了河水中。


    隻看斜刺裏岸上有座五層高的酒樓,朱甍碧瓦,裝飾豪華,簷前匾額鐫有三個金字——雲夢樓。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進來,黃泉擺渡人,今日教你有來無回。”聲音出自雲夢樓的頂樓飛閣。


    底下遊人聞聲,紛紛舉首上望,但見一團黑影凜然立在飛簷之巔。眾市民見狀,無不指指點點,尚未議論開來,驀地裏隻見那黑影身形飛竄而出,驚雷電閃般撲將下來。


    葉馗正自凝思,聽到喝聲,即速起身,黃泉劍圍著腰身轉了一圈,登時將船篷一分為二,緊跟著在篷頂劃了一劍,簌簌響聲過後,兩瓣船篷分別墜入左右兩側水中。


    地麵上,行人客販忽見有人從十丈多高的樓上一躍而下,無不失聲驚呼,紛紛躲避,心中禱告:“老天爺保佑,可別砸我頭上。”


    黑影來得淩厲異常,葉馗不用抬頭,即可斷定來人身手決非泛泛,單單這一份高空下躍的勇氣,已然佼佼超眾。要知人在空中,無所憑依,很容易落入任人宰割的場麵,況且麵對的是葉馗這樣的絕頂高手。


    葉馗凝立客船中央,輕哼一聲,心道:“你既敢如此托大,我就教你學個乖。”舉目去捉他身影,不料剛抬起頭來,眼前一黑,太陽光晃眼的厲害。


    黑影下的極快,轉眼即至。


    葉馗隻瞧了個大概,再要抬頭去望,縱橫劍氣已空降壓至,當即左腳後踏,勁貫腳底。但見風平浪靜的河麵上,船身吱呀一聲,船頭陡然騰空翹起,餘勢不減,原地一百八十度,倒翻了個身,就像一塊巨大的盾牌,將葉馗與黑影分隔在了上下兩邊。


    那倒轉的客船不待落水,在半空之中,就讓黑影的重重劍光,大卸成了七八十來片。


    再看葉馗,不知何時踏過浮萍,飄身到了左首的一艘畫舫之上。遊人歌女尖叫著往船尾去躲,不一刻都逃了個精光。


    黑影立在一塊碎木板上,隨微波左右飄蕩。


    直到這時,葉馗才看清來人模樣,全身衣衫鞋履,盡是玄色的打扮,半片寒鐵麵具遮住了右半邊臉,而左半邊臉上疤痕交錯,凹凸不平,整張麵孔,竟見不著一塊原生麵皮,當真是幼兒看了哇哇叫,莽漢也要嚇一跳。


    岸上,十幾個閑漢擁簇在一顆大柳樹下,爭相看熱鬧。


    “好犀利的一口寶劍!張兄弟,你見識廣博,今日要請教你一回。”


    “老弟,你算是問對了人了,這口劍不同凡俗,正是名列《神兵冊》第三位的無痕劍,當年魔教教主年輕時所使的便是這口劍了,後來十八路豪傑圍攻九陀峰,無痕劍落入泰山派手中。”


    “這惡鬼一般的醜八怪是泰山派的人?喲,還真是不可貌相哩。”


    “小聲點,那可是泰山十傑中排名第十的鬼遮麵。你小子平日裏吹噓打屁,說什麽跟泰山派多麽熟識,泰山十傑全是你朋友,今兒個親眼見著了本尊,你倒突然成睜眼瞎了。”


    “既然是吹牛皮,不往裏加點佐料,怎麽能吹的響亮呢!嘿嘿,嘿嘿!”


    葉馗聞言,吃了一驚,他雖未曾見過鬼遮麵本人,但早聞其名,看眼前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武功竟是如此不俗,僅從適才那一招來看,即可看出他的功力要遠遠強於他那幾位名不符實的師兄,實是個勁敵。當下凝神以待,不敢有疏。


    心下同時暗自埋怨:“剛才烏鴉嘴亂說話,這下可好,泰山派真找上門來了。前人誠不欺我: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亂說,否則老天爺分分鍾來打你臉。”


    鬼遮麵長劍斜指,慢步向畫舫走近。


    破碎的木板橫七豎八漂浮在水麵之上,浮力僅可支撐個小兔小貓,uu看書 .uukansh.o 他上百斤的重量壓在上麵,竟是如履平地,嘴上冷冷說道:“黃泉擺渡人,你膽子忒也不小,都欺到我泰山派頭上來了,害了陸家八十三口人命,仍敢大搖大擺的拋頭露麵,是該說你蠢呢,還是你急著要往地府去投胎?”話音甫落,身形即起。


    葉馗隻覺得眼前人影一晃,對手已欺到了跟前,不禁暗自駭異道:“好快的身手。”當即黃泉劍圈轉來格,隻聽得金鐵聲大作,影影綽綽中,兩道幻影穿梭四方,飄忽不定。


    無痕劍劈刺砍削,劍劍狠辣;黃泉劍托擋拒掃,招招嚴謹。雙方你來我往,倏忽間,便拆了四五十招。


    葉馗暗自心驚:“好犀利的劍招。”鬼遮麵同樣稱異:“果真有兩下子。”


    兩人一分即合,激鬥更猛。劍影翻飛,直攪得天色為之一暗;鳴聲回蕩,震得人心神迷離恍惚。


    葉馗直守了七八十招,方才取攻,黃泉劍招一旦發動,有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一波還比一波盛。鬼遮麵劍走如飛,在身前織了一道光網,滴水不漏,可對方劍勢逼人,要喘上一口氣,卻也困難。


    鬥至分際,岸上突然有人喊道:“小師叔,師父急事找你。”聲音粗濁,正是薑正龍的徒弟高百達。


    鬼遮麵再拆了兩招,驟然後躍,一飄身,人已飛上了岸。


    “黃泉擺渡人,終有一天,要取你項上人頭。”一句話說完,便不見了蹤影。


    葉馗舉袖揩去額頭上點點熱汗,心道:“看來這天山還是得跑一趟,讓泰山派追在屁股後頭,始終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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