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牛頭鎮,又行了一程,不知不覺已近黃昏。


    日薄西山,歸鴉點點,方小琬抬頭望天,眼看今日是趕不回去與師父師姐們會合了。遊目四顧,盼著能找戶農家,吃頓熱飯,借宿一夜。


    途徑一片林間空地時,東麵方向隱隱飄來一縷琴音,琴韻微纖,宛若風雨之中懸空的蛛絲,似斷非斷。


    方小琬道:“有人在撫琴哩!”心神難以自持,盡數給吸了過去,聽了一會兒,喃喃道:“真好聽。”


    琴音逐漸靠近,悠揚婉轉,時如天空浮雲,輕輕柔柔,變化萬千;時如奔騰海浪,沉雄激越,波蕩四方。


    聽著聽著,方小琬的眉頭漸漸鎖了起來,起先那琴音從東邊而來,不經意間,乾坤倒轉,聲音忽然又從西邊響起,好似撫琴之人在須臾之間,從東麵山穀挪到了西邊密林之中。


    可奇怪的是,琴音並沒有絲毫停滯,除了神仙,塵世俗人如何能夠憑空瞬移呢。難不成有兩個琴師,東西相應,捉弄路人。她晃了晃腦袋,隻道是自己錯覺,聽岔了。可凝神再聽,弦音方位再度發生了變化,這回是從南北兩個方向,接踵而來。


    樂音雖美,可當身臨如此詭怪的場景之中,不由得讓人惶惑不止。方小琬不自禁地往旁邊挪了兩步,躲到了葉馗身後。剛要開口,葉馗率先道:“要不我們再賭……”


    方小琬衝口道:“賭你個大頭鬼啊!都什麽時候了,你聽那琴音,是不是古怪的很?”


    原來葉馗心心念念欠負方小琬的兩件事,想著拖得越久,越加難以掌控,是以一直在盤算著該如何扳討回來,對方小琬的話聲和那飄渺的琴音全都置若罔聞。此時聽她提醒,才留意到那琴音的反常。


    刹那間,飄忽不定的琴聲風馳而來,在兩人頭頂上空不住盤旋。


    方小琬舉首張望,空空如也,並無異樣。


    琴音中,傳出一道魅惑的吟誦聲:“黃泉劍出生死別,無常入世把魂牽。一條鎖鏈響鋃鐺,幽冥路上今無眠。哈哈哈哈,黃泉擺渡人,真是巧喲。”


    葉馗一怔,雙眼微眯,輕聲嘀咕了句:“是她?”


    大笑聲中,琴韻飛快遠去。


    葉馗回過神來,縱聲喊道:“慢著,我有話問你。”飛身向東追去。


    方小琬明明聽見琴音往西逝去,葉馗卻反其道而行。她不過稍稍遲疑了下,就不見了葉馗的蹤影,隻能循著大方向,奮起直追。


    奔出五六裏路,前方驀地金鐵聲大噪。繞過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榕樹,隻見空地之上,葉馗正與一名美豔少婦大打出手。少婦臂彎內懷抱著一張瑤琴,而她用以對抗黃泉劍的兵刃便是那瑤琴上的五根琴弦。


    方小琬從未見過有人用瑤琴當兵刃使的,一時好奇不已。那張瑤琴與市麵上常見的瑤琴樣式稍稍有異,一般的瑤琴琴弦皆是起於“弦眼”,終於“雁足”,而她這張瑤琴,弦尾卻是係在了琴尾“龍齦”處,拆卸起來,十分容易。


    但見五根琴弦隨風飄蕩,猶似五把軟劍,又像五條銀蛇,綿綿不息,聯翩攻向葉馗。那琴弦乃由世所罕見的冰蠶絲與火蠶絲交織糅雜而成,水火不侵,刀劍不斷。


    方小琬的武學境界遠遠不及眼前二人,她瞪大了雙眼,僅僅能勉強看清兩人的出招套路,至於孰強孰弱,卻是察辨不出了。兩人你來我往,好似鬥了個旗鼓相當,難分上下。


    那美婦舞弄琴弦之間,不時會撥彈兩下,琴音嫋嫋,醉人心脾,說不出的舒暢。動人的旋律繚繞耳際,方小琬不知怎地,竟不由自主跳起舞來。


    原來那美婦所彈的旋律,能夠動搖意誌,亂人心神,是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方小琬初聞琴音,覺得樂聲出自四麵八方,便是因為心誌受了幹擾。這時,兩大高手輾轉攻拒,各展所長。那美婦摻在琴聲中的內勁,比之先前,增加了有十數倍。


    方小琬本身內功就淺,再挨的近了,登時手腳不受控製,神智亦是時而清醒時而迷糊。迷糊時,咿咿呀呀,好似唱戲;清醒時分,隻聽她喊道:“喂,姓葉的,別打了,我讓山精附身啦!哎喲喂,我的山精大人呀,前頭是懸崖耶,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要給摔死了,你上哪附身去。乖,聽話,咱往回走。”


    正沒開交處,驀地裏肩頭一痛,跟著身子飛出數丈,摔在青草地上,懵懵懂懂中,隻聽葉馗喝道:“你跟著來做什麽?給我退開。”


    葉馗功行深、閱曆富,在音律上也有頗深的造詣,即便如此,那琴音竄入七竅,猶如藤條一般纏住了四肢百骸,纏的他頭腦昏昏沉沉,內息運行更能感受到明顯的窒滯感,舉手抬腳比之平常也慢了許多。


    方小琬的呼救聲怎麽蓋得住那琴音,在葉馗耳中,除了琴音,萬籟俱寂。若非他目光銳利,自始至終不忘留心周遭的風吹草動,方小琬可能就跌落山崖去了。


    那美婦趁勢收手,慢條斯理地將五根琴弦一一歸位,說道:“沒意思,不打啦。”


    樂音一停,方小琬立時神清氣爽,四肢伸縮自如,才知道是音律搗怪。這一番遭遇仿佛給她打開了一個全新世界,怎麽也沒想到音律竟能有這般效用。


    美婦收好琴弦,飄然而起,轉眼又要離去。


    葉馗忙道:“慢著。”


    那美婦道:“怎麽?還要比嗎?隻怕再打個三天三夜,也難分勝負。”此婦名叫琴鄉,數年前因一件誤會與葉馗激鬥過一場,當時同樣不分勝負。數年來,葉馗在武功上精進顯著,琴鄉在琴技上同樣進步可觀,兩人這一場又是以平局收場。


    葉馗雖不願承認,可就目前而言,他想不出對付她琴音的法子,若不拚到最後一刻,勝負真的難說。不過他跟琴鄉無仇無怨,適才若不是她率先進招,他都懶得出劍。


    葉馗道:“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琴鄉道:“好呀。”答應的很是爽快,葉馗正欲發問,她卻話鋒一轉:“不過首先,你要贏過我手中的瑤琴。這一回,不比刀劍,比曲子,你的洞簫呢?”


    葉馗雖喜音律,但與琴鄉相比,卻要相形見絀了。這一點,他當然心知肚明,氣悶道:“我比不過你。”


    琴鄉故作失落地“噢”了一聲,道:“那就可惜了。”邪魅一笑,就要離去,隻聽葉馗道:“百年梧桐木交換如何?”


    梧桐木是斫琴材料之一,瑤琴製作一般講究麵桐底梓,即是陽性的梧桐木作琴麵,陰性的梓木作底板,陰陽結合,彈奏出來的音色才算完整。兩種木材皆是年代越久遠越好。


    琴鄉頭也不回道:“上百年的老梧桐縱然說不上漫山遍野,倒也不難尋,我沒那麽稀罕。”要知她這張瑤琴,所用質料無一不是上上之選,底板來自世所罕見的陰沉木,琴麵則是采自於一株千年的老梧桐。很顯然,她是不會將葉馗的百年梧桐木放在眼裏。


    葉馗不緊不慢道:“我還沒說完呢,那是天雷擊過的百年梧桐。”


    “雷擊”二字入耳,琴鄉忙不迭轉過身來,一臉急切道:“完不完整?”葉馗道:“斫一床瑤琴是綽綽有餘的。”琴鄉不假思索,一點頭便答應了。


    若說陰沉木千金難買,雷擊木比之尤甚,而受過雷擊的百年老梧桐更是可遇不可求。梧桐木本性屬陽,遭受雷擊過後,陽上加陽,配她的陰沉木再適合不過。


    琴鄉急欲得知雷擊木的下落,衝口道:“要打聽誰,趕緊的。”葉馗道:“聽說你認識一個專噬童男童女鮮血的人,他現在何方?”


    琴鄉眉頭微蹙,喃喃道:“專噬童男童女鮮血的人?”搖了搖頭,道:“畜生我見過不少,這等畜生不如的卻從未……”一念閃過,忽地省起,叫道:“哎呀,還真想起來一個。”


    葉馗壓上一步,問道:“他眼下在哪?”琴鄉道:“無須費神啦,那殺人賊早已一命嗚呼在蒙古草原上了。”葉馗聞說,心中剛剛升起的一點亮光又黯淡了下去。


    琴鄉繼續道:“不知你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我跟那殺人賊可是素不相識。我僅五六年前見過他一麵,三十歲左右的模樣,等我趕到時,他已走火入魔,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暴斃身亡了。”見葉馗一副頹然失落的表情,笑道:“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黃泉擺渡人也會覬覦那吸血邪功啊!”


    葉馗橫了她一眼,懶得解釋。


    琴鄉道:“你若真有興致,大可前往玉門關外找找。”葉馗抬起頭來,道:“何以這麽說?”琴鄉道:“那殺人賊曲發深目,滿臉的胡子,一看就知道是從番邦來的,更何況當地有傳言說那邪功乃來自遙遠西方的大食國,還有一說是波斯。”大食與波斯這兩個國家位於西域還要往西的地方。


    葉馗心弦一蕩:“三十來歲的番邦男人?唔,不是我要尋找的對象。”轉念又想:“倘若探尋不到進一步的線索,倒是可以去西域瞧瞧,隻需摸索到那邪功的起源,順著源頭往下找,自然能找到幕後正主和那四人。”


    方小琬回過神來後,聽了兩人的對話,應該是認識的,再聽到“西域”“吸血”“邪功”這幾個字眼,腦海中立馬閃現出前段日子所遭遇的血腥樹洞,插口道:“屍王也是來自西域的,癖好也是飲人血,兩者會不會有所聯係?”


    琴鄉不予置答,隻是麵蘊笑意端看著方小琬。方小琬讓她魅惑的眼神盯得麵上飛紅,渾身的不自在,連問了兩遍:“姐姐老是看著我幹嘛?”


    琴鄉微微一笑,說道:“屍王雖噬人肉,可要拿他的‘五屍功’跟吸血邪功作比較,哼哼,也忒小瞧那邪功了。兩樣功夫根本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差距簡直不可以道裏計,況且屍王所練的‘五屍功’千瘡百孔,壓根就沒練到點子上。”


    葉馗不禁好奇,何以她對屍王了解的如此透徹,隨即想到她好似在西域呆過幾年時光,熟知在當地活動的各色腳色,並不足為奇。


    方小琬驚歎道:“那邪功有這般厲害?”琴鄉道:“蒙古草原上那走火入魔的番人,聽說隻是學了點皮毛,身手已然非同小可。若是功行圓滿,放眼當今武林,隻怕難有對手。”


    葉馗卻不以為然,心想任何武功,真正練通熟之後,自然會觸類旁通,從而達到更高一層的境界。武功隻是工具,背後的人才是關鍵。震爍古今的“菜刀十八斬”便是最好的例子,u看書ww.uukanshu最普通不過的菜刀,加上最普通不過的十八種切菜手法,在幾百年前一位不普通的家庭主婦手下,鑄就了一段傳奇。菜刀主婦的橫空出世,不僅打破了人們的慣性思維,也給後世平凡家庭出生的愣頭青們一絲希望:一把菜刀都能獨步天下,自己還有什麽可怨天尤人的呢!


    可惜的是,“菜刀刀法”即“菜刀十八斬”,到得今時今日,已然失傳。慵懶且目光短淺的世人,整日價隻想著如何走捷徑,卻忘了“菜刀刀法”最重要的法門——恒心。


    琴鄉忽然正色道:“姓葉的小子,我話說在前頭,你要練了那一身邪功,下次見麵,可別怪我翻臉無情。”葉馗不置一詞,心道:“翻臉無情?你我不過數麵之交,有何交情可翻。”不願多費口舌,當下將雷擊木的所在告知了對方。


    琴鄉聽過之後,笑生雙靨,很是開心。突然間皓腕輕翻,播弄了一下琴弦,琴音蕩漾之下,人已迎著火紅的夕陽飄身而去。越過那株大榕樹時,腳尖在樹幹上一點,憑虛繞了個圈,又轉了回來,輕輕落在方小琬跟前,手指輕佻地勾起方小琬的下巴,含笑道:“妹妹,日後若有男人負心於你,你可要告知姐姐哦。”


    這一句話說的沒頭沒腦,聽得方小琬一陣發懵,愣頭愣腦間,琴鄉已縱聲長笑飄入樹林。


    “姓葉的小子,今天高興,再送你一句良言,嶽陽樓殺機重重,勸你另擇行程。你當泰山派個個都是吃幹飯的嗎,哈哈哈哈!”


    笑聲在山穀中來回激蕩,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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