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盡頭,隱隱能看到一片屋宇,看似有座村落坐落在前麵山腰。


    那個叫老李的農漢加緊步伐,試圖甩掉葉馗二人。轉過一個彎後,忽聽得流水淙淙,一條山澗橫亙在眼前,山澗對麵平坦地上散布了數十間民房。


    山澗中央架有一座吊橋,橋頭人影綽綽,原來是兩個赤膊漢子攔在橋頭,向過橋旅人收取過路費。兩人胸口都刺有一個牛頭紋身,一青一黃,黃牛收錢,青牛收貨,雞鴨魚肉,木耳幹菇,有啥扣啥。


    方小琬一見,心中登即了然,怪不得另外一個農人要繞遠路。


    老李在過橋付費時,不停向葉馗二人指指點點。青黃二牛一邊聽他述說,一邊凶狠狠地瞪著葉馗。


    方小琬道:“喂,這個過路費,我們付不付?”


    葉馗注意到橋對麵還坐著一個赤膊漢子,手持一把利斧,倘若把對方逼急了將橋砍斷,到時可就麻煩了,於是道:“先走著瞧。”但他知道方小琬十有八九要抱這個不平。


    方小琬道:“我看他們不止收錢,每個人還都要扣一件東西呢,我這身衣服都是剛買的,能有什麽值錢物事給他們。”


    隻聽葉馗幽幽說道:“大不了把你扣了唄。”他這一句不過是玩笑話,說完自己倒先吃了一驚,他平素多說兩句話都不樂意,眼下居然打起了趣。


    方小琬黑著個臉,腮幫子高高鼓起,似嗔非嗔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輪到他倆,青牛先將兩人打量了一番,跟著大拇指往後一翹,尖聲道:“女的能過,男的留下。”


    此言一出,即把方小琬給逗樂了,她掩嘴笑道:“真是天道好循環,報應來得快,老天還是有眼的。”葉馗不去理會她,甩出一片金葉子,道:“這總夠了吧?”


    山野鄉村的鄉民哪見過出手這般闊綽的主,俱不由自主地驚呼了一聲,然而青黃二牛卻是視若無睹,不僅不收,反走上一步,向葉馗張了張手,喝道:“金葉子全部拿出來!”


    方小琬眉尖微微一抖,嘟囔道:“好大的胃口。”瞄了葉馗一眼,心道:“這兩個貪得無厭的家夥,好好的一片金葉子不拿,現在隻怕是有命收錢沒命花嘍。”


    隻見葉馗搖了搖頭,道:“你們八字太輕,多餘的錢,鎮不住。”青牛發狠道:“叫你拿,你就拿,什麽八字九字,老子他媽的不識字。”一旁的黃牛這時也發話道:“敢在牛哥的地頭打秋風,沒直接把你扔進溝裏,那是我們牛哥寬宏大量。”說著往身後山澗一指。


    葉馗聽他這麽一說,登即恍然,原來是被那個老李告了一狀,將他當成打劫的了,至於他們口中的“牛哥”,多半便是此地的流氓頭頭。


    那老李躲在青牛背後,悄聲道:“還有那個小妮子,他倆是一夥的。”


    方小琬本來抱著看熱鬧的心態,這時竟被對方誣陷到頭上來了,不能再忍,一步搶到老李跟前,厲聲質問道:“喂,誰打你秋風了?你倒說說,我倆是搶你錢了還是搶你貨了?”


    突如其來的質問讓老李有些手足無措,磕磕絆絆說了幾個“我”後,道:“你們雖……雖沒動手真搶,但搶劫的意圖全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了,別……別想瞞我,我瞧的一清二楚。”


    青牛喝道:“證據確鑿,還有什麽好狡辯的?”方小琬直翻白眼,道:“這算哪門子的證據?”青牛哼的一聲,說道:“我們雖是鄉下人,見識不廣,但也不是這麽好欺瞞的。古語有雲:‘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你們倆雖然……”


    話說到一半,一旁的黃牛忍不住插嘴道:“哥,這句話啥個意思啊?”青牛正說到興頭上,忽然被打斷,很是不爽,撅了撅嘴,道:“那個寓意是說啊,做人做事都要防患於未來,千萬別等病邪入體、出了亂子,才四處亂投醫。”


    黃牛哦的一聲,道:“好深奧滴道理喲!”


    青牛道:“深奧吧!這可是前月一個赤腳遊醫教授與我的。”跟著又小聲補充了一句:“我的痔瘡就是他治好的。”黃牛眉頭一皺,納悶道:“可哥你沒得痔瘡啊!”


    青牛砸吧了下嘴,道:“說你笨,你還不承認,剛才的話全當耳旁風了?防病於未然,重點在‘未然’兩個字上,眼下沒生痔瘡,不代表未來不會生?他治好的就是我將來要生的痔瘡。”


    黃牛似信非信,勉強點了下頭。


    青牛轉過身來,對方小琬道:“你倆半路搶劫雖沒成實,但念頭已經起來了,說不定一過橋,就要動手。”老李忙附和道:“對,肯定是那樣。”


    青牛接著說道:“老子現在教訓你倆,這叫做‘不治已劫治未劫’,那可是古代聖人的行徑。”說完,很是得意地笑了幾聲,轉向老李道:“把身上的銅錢全部拿出來。”


    老李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將錢袋掏出。青牛伸手一攬,大剌剌地奪了過來,其中一半,物歸原主,另一半則收入囊中。


    老李見自己的血汗錢突然被他奪去一半,大驚失色,叫道:“你怎麽搶錢呐?”說著伸手去奪,給黃牛一把抓住了手腕。


    黃牛喝道:“幹啥子咧?”老李急道:“他搶我錢。”


    青牛聽過,登即板起了麵孔,道:“嘿,你個糟老頭子,瞎說什麽呢?老子什麽時候搶你錢了?”老李一時氣急,說話都不利索了,指著青牛的手心,道:“這……這不是我的錢麽?”


    青牛很不耐煩道:“老子都分析的這麽清楚了,你咋還不明白呢?”指了指方小琬與葉馗,道:“這兩個小賊要搶你錢,如果不是小爺挺身而出,將你未來的劫數給化解了,你一個子都沒得剩,現在收你一半辛苦錢,總不算過分吧!”


    打發走了老李,青牛回身過來,矛頭再次對準葉馗,喝道:“嘿,你這小子,老子不動武,你是不交錢是不是?”


    那黃牛是個急性子,見葉馗沒有掏錢的意思,手一揚,一個巴掌就摑了過來。葉馗暗暗歎了口氣,為何本事越差的人反而叫囂的越厲害,信手在青牛背後一抓,拉來做了擋箭牌。


    隻聽“啪”的一記耳光,聲音清脆響亮,響徹山澗。


    青牛被一巴掌扇的原地轉了兩個圈,好不容易刹住腳,衝著黃牛就叫了起來:“你瞎啊,打我作甚?”


    黃牛好生納悶,明明是對準葉馗打的,怎麽一巴掌下去,反把自己兄弟給打了,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指著葉馗道:“是……是他,是他搞的鬼。”


    青牛見來了個硬茬,慌慌張張跑上橋麵,朝橋對麵叫道:“有人砸場子,快去通知牛哥。”那持利斧的漢子正打著哈欠,聽到喊聲,叫道:“什麽?油炸豬腸子?不行不行,從沒聽說過油炸肥腸的,肥腸當然要幹煸才好吃,鹵的馬馬虎虎也能湊合,但油炸絕對不行,打發他回去重做。”


    兩岸距離不短,加之山澗上空風聲颯然,對話不是非常通暢。


    青牛咬牙罵道:“那個豬腦袋,隻想著吃,油炸他爹個豬腸子。”叫道:“不是油炸豬腸子,是有人砸場子,我當然知道肥腸幹煸最美味,誰他媽閑的沒事去油炸著吃。”


    一旁有個滿麵風霜之色的中年旅人道:“兩位小哥有所不知,肥腸油炸著吃,味道相當不賴。”黃牛道:“怎麽?你吃過?”


    那旅人嘿嘿一笑,豎起兩根指頭,道:“也就吃過二十來回。”清了清嗓門,滔滔不絕地開講起來:“在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山裏,有個豬頭鎮,鎮上有個豬寶館,那豬寶館中就有油炸肥腸這道菜,兩位大哥改日有興致,可以過去嚐嚐,菜名叫做‘黃金萬兩’。嘖嘖嘖,現在說起來,都冒口水哈。”


    後頭一個跛子也是個對吃很有講究的人,上來湊熱鬧道:“‘黃金萬兩’是不錯,可是比起‘點石成金’、‘九曲回腸’、‘金漿玉液’,還是要差了那麽一點點。”


    青黃二牛同時“哦”的一聲,大為好奇,將求援一事忘得一幹二淨。


    “你說的這些菜名,都是用肥腸做的麽?”


    “那當然。”


    “何為‘九曲回腸’?”


    “嗨,就是鹵大腸。”


    “這位老哥說的忒過簡單了。”


    “那你來說。”


    那跛子有意賣弄,巴了巴嘴,解下腰間的葫蘆,先灌了一口老酒,才緩緩說道:“我們都知道豬腸子裏裝的當然是豬屎啦,一般廚子拆下腸子都是先裏外翻轉,洗它個幹幹淨淨,但‘九曲回腸’卻不能洗,要先放罐頭裏自然發酵。兩位要問,發酵到什麽時候呢?嘿嘿,發酵到腸子裏不多不少生出九隻蛆來的時候……”


    圍觀眾人聽他說到腸子不洗直接裝罐頭時,聯想到菜名,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再聽到蛆蟲兩字,才明白不是“九曲回腸”,而是“九蛆回腸”。盡管沒有親眼所見,僅憑想象,胃囊之中已然起了波瀾,不少人當場就作嘔起來。


    一番擾攘過後,二牛才注意到這頭還杵著兩個尋釁滋事的家夥呢,當下也不隔空傳聲了,身一轉,徑向對麵橋頭奔去,邊跑邊嘶聲大喊:“通知牛哥,有人砸場子。”


    喊聲隨風飄進對岸那持斧漢子的耳中,這回終於聽明白了,精神為之一振,連忙撮唇作哨,哨聲響亮,遠遠傳了出去。距離上回有人在他們地盤撒野已有一段時日,大家手心都有點癢癢。


    葉馗不動聲色,立在橋頭,尋思著擒賊先擒王,隻須打發了這個“牛哥”,過橋之困自然迎刃而解。


    一念未已,猛聽得對岸吼聲隆隆,猶如夏日裏的滾滾暗雷。不一刻,一座鐵塔似的巨漢嚷嚷而至,但見那巨漢二話不說,徑直跳上橋麵,連接兩端的鎖鏈“錚”的一聲,驟然拉的筆直。僅從這一點,即可看出來人不是一般的壯碩。


    那巨汗每走一步,腳下木板吱吱響動。眾人看在眼中,忍不住提心吊膽,擔憂那橋麵隨時都有可能從中斷裂。


    眨眼間,那巨汗就衝了過來,隻見他昂著個脖子叫道:“此路不是我開,此樹不是我栽,但老子往這一站,誰敢不交買路財,老子送他見棺材。”


    方小琬捂嘴一笑,與一般攔路搶劫的劫匪相比,眼前這個大個子還真有些獨具一格,笑問:“既然此路不是你開,此樹又不是你栽,我們憑什麽要交過路費?”


    那巨漢叫道:“是哪個黃毛丫頭在說話?”他昂頭挺胸,雙目朝天,而方小琬矮他兩個頭有餘,直到他向下俯視,才發現說話之人正站他身前。


    那巨漢道:“又沒問你要過路費,你瞎湊什麽熱鬧。小丫頭片子,一邊涼快去,去去去。”說著伸手做驅趕狀。


    青牛過來道:“剛才不是放你通行了嗎,再說一遍,女過男不過,你是女的不,是女的趕緊過橋去。”方小琬好奇心起,問道:“何以女過男不過?”那巨漢不耐煩道:“古往今來,男主外女主內,既然男人負責賺錢,這個過路費當然是問男人要。”


    方小琬噗嗤一聲,沒想到這個鄉下的劫匪還有一套自己的規矩,當真有趣的緊,跟著又重複了一遍第一個問題。


    黃牛喝斥道:“你個小娘皮哪來那麽多問題,這索橋是我們老大搭起來的,收個過橋費……”


    話猶未了,“剝啄”一記脆響,黃牛喊了聲疼,腦門上登時鼓起了個包子,哭喪著臉道:“牛哥,你打我作甚?”那巨漢叫道:“跟你兩個呆廝說過多少遍了,是過路費,不是過橋費。”


    黃牛搔頭抓耳,不解道:“牛哥,這座索橋分明是你架起來的,收過橋費理所應當,為何不收過橋費,卻要收過路費?”那巨漢橫眉一掃,道:“我牛崩天像是給人打長工的嗎?”


    方小琬捂嘴偷笑,這人的名字未免取的過於隨便。


    二牛忙拍馬屁道:“牛哥拳頭牛,吃飯牛,拉屎撒尿樣樣牛,自然不會當人家的長工。”他倆大字不識幾個,肚子裏就那麽點墨水,拍起馬屁來未免顯得詞窮。


    那叫牛崩天的巨漢“啵”的一聲,吐了口濃痰,叫道:“這不就得了,老子架起這座索橋,是為老子自己行方便。倘若收取過橋費,都說花錢的是大爺,那豈不是說每一個過橋的都成了老子的大爺?老子牛氣哄哄的,反而成了孫子。我呸,天老爺、地老爺都當不了老子的大爺,老子又豈能成為你們這群膿包蛋的孫子。”


    話音甫畢,隻聽得對麵橋頭持斧的漢子叫道:“牛哥,老太太喊你回家洗碗。”


    適才還豪氣衝天的牛崩天登時身子縮成一團,黝黑的臉上擠出一朵花,點頭哈腰應聲道:“來嘞!”一溜煙就過橋去了。


    牛崩天這麽一去,把葉馗的耐性也帶走了。他來到橋頭,目測兩岸距離,撿了顆石子,隨手一擲。不期急澗上空山風賊大,石子連對岸都打不到,更別提擊暈那持斧的漢子。


    正籌思間,牛崩天已去而複返。


    方小琬尋思道:“家務活倒挺利索,估計平素沒少洗碗。”


    一回來,牛崩天又變身成了那個凶神惡煞的莽漢,喝道:“是哪個嫌命長的家夥敢來老子的地盤撒野?”說著虎目猛張,巡視眾人。


    霎時間,七八隻手腳齊齊指向葉馗。青黃二牛自不必說,不少待過橋的旅人也伸出手來,指認“嫌犯”,他們一則是攝於牛崩天之威,急不可耐的想要撇開嫌疑;二則是想要與牛崩天打好關係,說不定將來能便宜個一兩成過路費。


    青牛道:“牛哥,就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肥肥的膽子,竟然敢在牛哥你的地盤上打秋風,被兄弟們發現後,還不交罰款。”


    不等葉馗作聲,方小琬率先道:“喂,那個老李頭信口胡說,我們何時搶他錢啦?”


    牛崩天哪作理會,側過頭來,向葉馗睨了一眼,大手起處,“啵啵”兩聲,先給了青黃二牛一人一個爆栗。


    青黃二牛腦門上無緣無故起了個大包,好不委屈,道:“牛哥,他砸場子,你打我倆作甚?”牛崩天罵道:“兩個沒用的膿包蛋,就這麽根瘦竹竿都對付不了?吃那麽多飯幹啥子用的?”他虎背熊腰,看誰都是瘦竹竿。


    青牛道:“牛哥,別看他不起眼,身手可不簡單。”黃牛趕緊跟著附和兩句。


    等待過橋的旅人中有一個麵相憨憨叫二蛋的說道:“牛哥,他真的好厲害的,我看牛哥也不一定會是他的對手。”牛崩天好似聽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一時前仰後合,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在場人中,多數都見識過牛崩天的厲害,一概覺得二蛋說話不經大腦,信口亂講。


    七嘴八舌間,猛聽得一陣衣衫崩裂之聲,緊跟著骨頭關節格格作響,但見牛崩天全身肌肉暴起,青筋纏繞,根根可見。原本已似一座小山的他,待到這時肌肉鼓凸,更增威勢。


    牛崩天叫道:“瘦竹竿,今兒個讓你開開眼,嚐嚐老子的崩天拳。”話音未了,沙包大的拳頭霹靂雷霆般崩出,一發動就是連著三拳,勢挾勁風,刮麵生痛,出拳的同時嘴裏不忘叫道:“我崩——我崩——我崩崩崩——”


    葉馗初見牛崩天之時,隻道他不過又是個徒具一身蠻力的粗野莽夫,壓根沒放在眼中,此時見他三拳連發,勁道著實不小,決非一般蠻力可比,不由得吃了一驚:“沒想到偏鄉僻壤竟藏著這麽個人物。”


    當下收起小覷之心,對牛崩天劈麵而來的拳頭也不硬接,滑步挪移,連躲了他三拳。牛崩天震天撼地的三拳沒擊中葉馗,盡皆掃在崖邊的三棵樹幹上,中者無不披靡,喀喇喇三聲響後,三截樹幹落入山澗。


    牛崩天三拳落空,嘿的一聲,叫道:“敢跑?再接老子三拳。”拳風虎虎,力道更盛。


    葉馗看得直皺眉頭,最開始的三拳的確有些門道,高傲如他,也不禁刮目相看。可幾個回合下來,發現牛崩天崩來崩去,反反複複始終就那三招,教他好不失望。


    待牛崩天前後招交接之刻,葉馗陰陽百折手倏地探出,迎麵而上,一絞一掀,登時將牛崩天摔了個四腳朝天。


    牛崩天瞪大了眼珠子,實難相信倒地的竟會是自己,驚訝之餘,大怒若狂,猛地一聲吼,胳膊掄圓,崩天拳再次應聲而出:“我崩你老母!”


    一拳剛打出,“嘭”的一聲,又被摔了個狗吃屎。不論他嚎得再響,撲得再凶,結果總是以他趴在塵土中收場。


    圍觀眾人沒人料到會是這麽個結果,咋舌的同時,心思各異。有人為牛崩天鍥而不舍的精神感動;有人卻是暗暗竊喜,但盼葉馗出手再重個兩分;有人則是踱來踱去,急不可耐想要過橋送貨。


    葉馗同樣有些錯愕:“這大塊頭還真抗打,平常人早該筋斷骨折,他卻絲毫無損,反而愈鬥愈猛。”心念動處,勁貫右臂,下一招非要將牛崩天定在地下不可。


    然而這一回,牛崩天沒有再從地下爬起,雙手撐地,呼呼喘著大氣,汗水像雨水一般滴個不停。


    方小琬初時隻道牛崩天氣空力盡,凝神細看,發現全然不是這麽回事。但見牛崩天麵部肌肉扭曲不定,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宛若五髒六腑同時讓千萬隻毒蟲噬咬,又像是內心煎熬著要作出一個極度困難的決定。


    突發間,牛崩天一躍而起,對著橋頭豎著的一塊石碑拳打腳踢,引吭怒嘯:“氣煞我也!氣煞我也!”將一股怒氣全撒在了石碑上。


    那石碑乃青牛黃牛幾個手下,為討老大歡心所立,這時隻給牛崩天打得麵目全非,石子碎屑崩了一地。


    半晌,牛崩天倏地轉過身,四肢大張,又向葉馗撲了過來。葉馗當即沉腰站定,準備迎擊,但是這一回,他沒能出手,因為更令他震驚的事發生了。


    隻見牛崩天撲倒在地,二話不說,“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從牙縫中擠出兩句話來:“師父在上,徒弟牛崩天給你……給你磕頭啦。”說得咬牙切齒,好似給人逼迫的一般。


    葉馗自幼年流落江湖,二十多年來,怪誕詭奇的場麵不知見過多少,可眼前這一幕卻讓他目瞪口呆了好一陣。


    方小琬拱手笑道:“恭喜葉大俠收得高徒一枚。”咯咯笑個不停,臉上盡是調笑之意。


    如此戲劇性的轉折,令葉馗困惑不已,連著轉念數次,依舊想不明白,搖了搖頭,繞過牛崩天,提步就走。


    豈知牛崩天認準了他,身形一閃,再次擋在了橋頭,跪地就拜,高聲道:“師父在上,徒弟牛崩天給你磕頭啦。”又是三個響頭,他用勁之大,鋪在橋頭的青石板登時給他油光發亮的大腦袋撞了個七零八碎。


    牛崩天磕頭之舉看似摯誠,可無論從聲調語氣,還是麵目神態,都透著滿滿的不甘與激憤。


    葉馗見他方才還滿口謾罵,這會兒卻追著自己磕頭認師,隻道他不是失性發狂,便是另耍玄虛。當下不作理會,招了方小琬就要走。


    牛崩天見葉馗東閃西躲,始終不受他下拜,雙膝一挺,跳了起來,戟指罵道:“兀那王八羔子,躲什麽躲,你當老子願意拜你為師啊!我呸!”唾沫飛濺,隨風灑了眾人一臉。


    原來牛崩天與葉馗動手之前,幾個事不關己愛看熱鬧的閑人深怕牛崩天瞧不起對方,不屑動手,因此紛紛啟口盛讚葉馗身手不凡。牛崩天本就不可一世,再被這麽一激,誇下海口道:“老子要輸給這膿包蛋一拳半腳,便是他灰孫子,立馬拜他為師。”


    偏生就在那個點上,說巧不巧,一個賣貨郎挑著兩大桶臭豆腐迤迤然而至,等著過橋。方小琬之前受“九蛆回腸”刺激,腸胃尚未平複,這時聞到這股刺鼻味道,五髒翻騰,胸口起伏欲嘔。


    葉馗有了前車之鑒,本能往後退了一步,且幸這一回方小琬意誌堅定,強行忍住了。雖然避過了一劫,卻也因此錯失了牛崩天的那一句大話。


    葉馗了解過始末原由後,厲聲道:“我不收徒。”牛崩天叫道:“老子拜師是老子的事,管你收不收,瞧你這副死樣活氣、酸不拉幾的膿包蛋模樣,老子我……我……唉,他奶奶的,剛才真不該吹這口大氣。”


    且不說葉馗沒有收徒之意,即使要收,也決不會收牛崩天這樣的家夥,倒不是惱他出言無狀,隻是嫌他太過吵鬧,影響作息。當下也不跟牛崩天多囉嗦,搶上索橋就要走。


    驀地裏,一個嬌小的身形擋住了他的去路,正是方小琬。方小琬麵帶戲謔,道:“葉大俠,這是要去哪?”


    葉馗黑著個臉,沒有作聲。


    方小琬強忍著笑道:“難不成我們的葉大俠是個出爾反爾的無信之徒?”葉馗道:“我又沒答允他,他要拜誰為師,關我屁事。”方小琬道:“哦?我聽到的可不一樣!不過呢,本姑娘一家之言可能有所偏頗,各位鄉親父老,方才有沒有聽到我們這位葉大俠答允牛大哥的賭約?”


    “聽到了!”


    “他分明說了個‘好’字。”


    “對,我也聽見了。”


    葉馗適才雖然心不在焉,可自己說了哪些話,還是了然於胸的。那個“好”字,他是有說過,當時模模糊糊聽到牛崩天喊了一句“動手吧”,他想都沒想就回了個“好”。隻是沒料到這麽一個字,竟會給自己留下如此大的禍端。


    方小琬見他沉著個臉,不置可否,忙招呼牛崩天過來,道:“崩天牛,趕緊過來拜師。”


    牛崩天實所不願,可他一言九鼎,說話不算數要變王八膿包蛋的。不對,是一言十鼎,引述他的原話:“我牛崩天牛氣崩天,平常人一言九鼎,老子怎麽著也得再加一鼎。”


    一言十鼎,由此而來。


    牛崩天昂頭闊步走上前,很是不屑地晃了方小琬一眼,道:“喂,你跟這膿包蛋是什麽關係,不會是我師娘吧?”方小琬杏臉微微一紅,斥道:“誰是你師娘?再胡說八道,小心我讓你師父掌你嘴巴。”


    牛崩天“嘿”的一聲,道:“你不是我師娘,那我還怕你個熊。你敢叫這膿包打我嘴巴,我就加倍還在你身上。”說著揚了揚沙包大的拳頭。


    他倆來回鬥嘴,葉馗是一句都沒聽見,全幅心神都在想著如何破解眼前這個困局:“我葉馗自然不是言而無信之輩,隻怪我今天眉頭低,碰著了這麽個大寶貝。自怨自艾,徒然無用,我得好好想個法子來擺脫他。”來回轉了幾個念頭,但都被他否決了。


    突然靈光一閃:“我真笨,我既然能收他為徒,自然也能將他驅逐出門,如此簡單的法子,我居然沒想到。”又想:“這個姓牛的拜了我為師,卻仍然胡口謾罵,估計也是為了激怒我,好解除與他的師徒關係。”當下說道:“牛崩天,是嗎?”


    牛崩天斜挑著眼角,居高臨下,鄙夷之態盡顯無遺,全沒徒弟該有的禮數,沒好氣道:“老子雖然拜了你為師,不代表老子會尊崇你,老子不過是……”不待他話畢,u看書.uuanshu 葉馗就道:“牛崩天,我逐你出門牆,你不再是我徒弟,哪涼快哪呆著去吧。”


    牛崩天一怔,隨即跳腳罵道:“老子拜師,天老爺管不著,地老爺管不著,你這膿包蛋更加管不著。老子說你他娘的是我師父,你他娘的就是我師父。”怒氣上湧,雙拳捶胸,連連虎吼:“你他娘的要不是老子師父,老子早將你卸成十八二十塊了。”


    葉馗眉頭緊皺,心中大奇:“他既然無意拜師,又何必死皮賴臉地認準了我不放呢?”


    一旁的青牛似乎瞧出了葉馗的疑問,湊上來道:“我們這的規矩,一旦拜了師,必須謹守三年。”葉馗氣悶道:“什麽破規矩,再者我又不是本地人。”青牛道:“爺台不是,可我們牛哥是呀,倘若壞了祖宗遺訓,下輩子要成膿包王八蛋的。”


    葉馗眼皮一翻,隻氣得啞口無言,提了幸災樂禍的方小琬就往橋對麵去。


    行出裏許,身後咒罵聲就沒斷過,牛崩天一直大剌剌地跟在後頭。


    這幾裏路走來,葉馗冥思苦想,決定換一條思路。驀地裏,隻見他反手伸出,連點兩穴,牛崩天一句話剛罵到一半,麻穴和啞穴即給封住了。


    葉馗道:“你既然認我為師,我現在就下一道差使,我命你在家裏遵行孝道,好好服侍你老父老母。”說完,嘴角微微上揚,覺得自己的這個法子甚是佳妙,向方小琬道:“我們走。”


    方小琬一臉壞笑,捏了一把牛崩天的臉頰,道:“崩天牛,你這人挺有意思的,隻可惜師命難違。我們後會有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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