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石林,順山勢而下,再過一片鬆林後,即能望見零星點綴在山間的農舍。眼尖的山民,見到深山之中,乍然來了個身穿大紅嫁衣的陌生女子,不禁大為好奇,對著方小琬,指指點點。


    兩人都無意引起不必要的關注,當下找了戶農家,向主人家買了件舊衣裳。山間清貧,隻有粗布衣可換。方小琬換上布衣,雖失了華麗,卻多了一份樸素之美。


    葉馗問明去路,得知要繞好大一個圈子,實在高興不起來。


    前路漫漫,道上行人寥寥,趕路的時光隻有東扯西談,才不顯得那麽無聊。可葉馗一聲不作,走在前頭。看他步子不大,頻率不高,卻如一陣風般,走的飛快。方小琬得提氣快奔,才不致被落下。


    跟了一段,方小琬突然駐足,往路旁一個石墩子上一坐,喊道:“喂,我走不動啦!”葉馗正自出神,聽到喊聲,止步道:“你又怎麽了?”方小琬脫下鞋子,按摩腳丫,嘴裏埋怨道:“我舞了一上午的劍,早就累壞了,這會兒沒力氣了。”


    葉馗見她襪子上隱隱泛紅,不知是打鬥時受的傷,還是路上磨破了皮。舉首望天,太陽快近中天,已是午時,說道:“那就歇一會吧。”


    天氣悶熱,兩人都沒什麽胃口,葉馗就近摘了些野果,分了吃了。


    歇了大半個時辰,才再上路,兩人依舊一前一後,方小琬跟在他身後,明顯感覺到他放緩了步伐。


    方小琬道:“今天早上多謝你啦,這套峨眉劍法我學成了這麽久,沒想到會有如此大的威力。”手掌翻合,又憑空比劃了兩下。見葉馗不作聲,快進兩步,與他並肩而行,問道:“喂,我還不知道你是哪個門派出身的呢?”


    葉馗直言道:“無門無派。”方小琬道:“師父總有吧?”葉馗道:“沒有。”方小琬眉梢一揚,道:“騙人。”葉馗道:“那就當我騙人嘍。”


    方小琬自與他相識以來,還未見他騙過自己,心中對他所言倒是篤信的很,隻是想他一身絕頂武功,竟是無師自通,著實出乎她意料,故而又問:“這麽說來,你的功夫全是自學而成噠?”


    葉馗點了下頭,隨即搖了搖頭,心道:“婆婆與我雖無師徒之名,也從未教過我一招一式,可婆婆對我的教誨,遠勝天下任何絕世神功。”當下鄭重說道:“不是。”


    方小琬見他麵色驟然端肅,想必是觸及了他心目中極為敬仰的前輩,見他不願多說,於是岔開話題道:“你看那兩個人在說些什麽?”伸手山下一指。


    葉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見一裏開外,兩個鄉農各負了一籮筐貨物,徑往山下走去。左首身穿灰布麻衣的農漢雙手在空中不斷比劃著什麽,他能隱隱聽到話聲,卻聽不清具體說些什麽,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方小琬神秘一笑,道:“我們玩個遊戲,怎麽樣?”葉馗道:“什麽遊戲?”方小琬道:“猜啞謎,我們來猜猜那灰布衫的莊稼漢子在說些什麽。”


    葉馗皺了皺眉頭,心道:“這哪能猜得中。”


    方小琬見他毫無興致,俏皮一笑,道:“你若是猜中了,之前承諾我的一件事就此抹去,從此互不相欠。”頓了一頓,續道:“但要是讓我歪打正著猜中了,嘿嘿,你得欠我兩件事。”


    葉馗從來不喜賒欠於人,不管是錢財、人情還是承諾,方小琬的提議還真勾起了他的興趣,可要光從肢體動作,推測出談話內容,相當不易,凝目看向身邊人,不知她有何訣竅。


    方小琬見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當即察知他心意,笑道:“啊喲喂,我又不是大羅金仙,能有什麽秘訣。我不是看你很想與我劃清界限嘛,現在機會來了,要玩嗎?”葉馗麵露狐疑道:“你跟他認識,是不是?”方小琬啞然失笑道:“上輩子也許,這一世,還是初次見麵。”


    葉馗嗯了一聲,心道:“她的耳音決不能強過於我。既然都無巧可取,試一試倒也無妨,大不了都猜錯。”於是點下了頭。


    方小琬見他答應,心中竊喜,笑道:“你先來。”


    葉馗凝眸注視那農漢的每一個細小動作,心想平民百姓之間討論的話題無非便是食色性,再聯想到山裏鄉農靠山吃山,生活所需全部依賴於大山,山上要是出個什麽意外,日常生活受影響不說,性命都有危險。想到昨夜大雨,山洪暴發,雖沒牽連到這片山區,估計也有所耳聞,於是道:“他在談論昨晚那場暴雨。”


    方小琬含笑點頭道:“不錯,不錯,很有見地。”葉馗道:“輪到你了。”方小琬不假以任何思索,脫口而出道:“雞蛋。”


    葉馗一怔,隻覺得這個答案莫名其妙,誠然,那農漢其中一個手勢的確有在比劃雞蛋之嫌,可自打他注意到那農漢之後,見那農漢手舞足蹈喋喋不休說個沒停,心想區區雞蛋哪值得費這般口舌,且聊得這麽起勁。


    方小琬笑道:“走,揭曉謎底去。”


    當下兩人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就趕到了兩個農人的背後。隻聽那灰布衫農漢右手拇指與食指比了個圈,絮絮叨叨說道:“有那麽大,總算沒糟蹋糧食。初六,也不知是衰神上門還是咋滴,竟一個都沒下,把我家老婆子給氣壞了,一個個拉出窩來,教訓個遍。誒,你還別說,這群吃白食的,不罵不長進。初七,六隻母雞全下蛋了,其中一個還是雙黃蛋,有這麽大,夠大吧?我一高興,多撒了兩把穀子,哪知道到了初八,先人板板滴,老毛病又犯了……”鄉音極重,但葉馗早年曾有在巴地棲旅,多多少少能聽個明白。


    一席話,聽得他啞口無言,轉眼見方小琬掩嘴偷笑,質疑道:“你們串通好的?”方小琬道:“素不相識的,哪來串通一說。”


    那兩農漢聽見身後有人說話,戚然回首。


    方小琬熱情打了個招呼,兩農漢沒作理睬,皺著眉頭在二人身上轉了兩眼,忽然見到兩人腰間都係了一把長劍,麵露驚懼,伸手護著肩背上的貨物,快步去了。


    從兩個農人的神情來看,絕不像與方小琬相識,可令葉馗犯疑的是,他們既然素未謀麵,她又如何事先預知的呢,難道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思來想去,隻有這一條說的通,遂問道:“你學過占筮納甲?”方小琬笑道:“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學那玩意幹嘛。”


    這一來葉馗是徹底想不明白了,皺眉蹙眼,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她真能這般好運,隨口一說,便給猜中了。


    方小琬見他一臉懵然,隻覺好笑,心道:“你也有茫無頭緒的時候啊。”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跟你說了吧。”


    原來山道盤桓,交錯伸展。午牌時分,葉馗去采野果子,兩個農漢正好從方小琬頭頂的山道路過,中間雖隔有山石,但那灰布衫農漢喉嚨響亮,他的雞蛋報告,自然也落入了方小琬耳中。


    葉馗聽完,哦了一聲,再無表示。


    方小琬見他神色始終如一,全然沒有輸虧後該有的表情,說道:“你可不準耍賴哦!”葉馗道:“願賭服輸,有什麽好耍賴的。”


    方小琬見他輸得如此坦然,不禁心下微微納罕,笑道:“喂,想不想要扳平?”葉馗情知方小琬智計過人,但他自詡也非傻子,豈能連著她兩次道,說道:“這回怎麽個賭法?”


    方小琬笑道:“你倒上癮了不是?告訴你,輸了可要翻一倍,欠我四件事。”說著伸出四根指頭,在葉馗麵前晃了兩晃。葉馗道:“這點算術我還能算的清楚。”言下之意,盡管放馬過來。


    方小琬心中並無腹案,隻是隨口一說,不料葉馗這麽爽快答應了,倒有些措手不及,沉吟半晌後,提議道:“捉迷藏。”隨後更正道:“也不算捉迷藏,我們各自藏一件物事,瞧誰率先找到。”健步來到路邊的一顆野杏樹下,道:“為免難度過大,就以樹幹為中心,十步之內的區域。”跟著踏步度量,在杏樹周圍劃出一個圓圈。


    葉馗在她劃圈的同時,心念已經轉了好幾轉,實在察不出她能如何取巧。


    方小琬劃定界限,道:“怎麽樣?”葉馗點頭道:“如此甚好。”見方小琬麵孕得意洋洋的笑意,道:“看你神態飛揚,顯是胸有成竹,是又藏了什麽花招?”


    方小琬捂嘴笑道:“這叫做迷惑視聽,其實小女子心裏慌的不得了。”斂起笑容,故作出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葉馗沒心思跟她搞怪,提出疑問道:“如果都沒找到或者說都找到了,怎麽算?”方小琬稍作沉思後,道:“要不就一個人藏,另一個人找。”葉馗道:“這個可以。”方小琬道:“那誰藏誰找?”


    葉馗素來喜歡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選擇了找。


    方小琬取出一條花羅絲帕,迎風飄展,輕若無物,說道:“這條絲帕便是我要藏的物事,喏,好好瞧瞧。”說著遞到葉馗麵前,讓他看個明白。


    葉馗晃了一眼,道:“夠了,要我避開嗎?”方小琬道:“不用。要是你走遠了,再有匪人前來將我擄了去,豈不又要大費周章。喏,站樹底下就好,閉上眼別偷看哦。”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後,方小琬藏妥當,拍了拍葉馗的肩膀,道:“好了,把眼睛睜開吧。”


    葉馗先環顧了一遍,跟著從樹上開始找起,他耳音極佳,即便閉上雙眼,聽聲辨位,依舊能判斷出方小琬的蹤跡。


    他本自信滿滿,不意順著蹤跡找遍了整顆杏樹,一無所獲。


    眼看時間將至,葉馗攢眉蹙額,納悶道:“難道是我聽錯了?”又在草叢裏找了一遍,直至一炷香燒完,他也沒找著。


    方小琬拍手笑道:“哈哈,你輸了。”


    葉馗忽然想起之前她在山寨上迷惑群盜的手法,問道:“手帕不會還在你身上吧?”方小琬笑道:“好可惜喔,就差那麽一點。”葉馗緊著眉頭,完全不解。方小琬笑道:“你看看你背後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到得這時,葉馗才算明白,歎了口氣,反手到背後一撩,那條絲帕果然給粘在了後背上。


    方小琬見他麵露沮喪之色,小心翼翼問道:“我用這個投機取巧的法子贏了你,你沒有生氣吧?”葉馗道:“輸就是輸了,有什麽好生氣的。”


    方小琬盈盈一笑,從地下撿了四枚果子,除去果肉,得到四個杏核。方小琬道:“一枚果核代表一件事。”拿出一枚,放在葉馗手心,說道:“第一件事,黃泉劍給我瞧瞧。”


    葉馗連續失利,頗為鬱悶,聽她提出要求,陡然靈光一閃,心道:“對呀,我可以跟她再賭一回,就賭她拔不拔的出這把黃泉劍,她玩心那麽重,肯定會答應。”當即說道:“我跟你再賭……”


    話剛出口,方小琬就笑罵道:“賭你個大頭鬼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姑娘我已經心滿意足啦。來,黃泉劍交我瞧瞧。”


    葉馗好生沒趣,隻得將黃泉劍遞交她手上。


    方小琬鄭重其事地接過,左瞧瞧,右瞅瞅,與尋常劍鞘不同,黃泉劍劍鞘帶有一定的弧度。她看了一回,嘟噥道:“也沒什麽了不起嘛。”跟著臂膀發力,意欲拔劍出鞘,不期長劍像給焊死在劍鞘中一般,任憑她如何運勁,始終拔它不出。


    方小琬忙了個滿頭大汗,都沒見著半寸的劍刃,喘著大氣道:“喲,當真每一代隻有一個人能拔出嗎?”葉馗搖頭道:“不知道。”他確實不能也無法斷定這個傳言的真假。


    看過黃泉劍,方小琬又拿出一枚果核,道:“第二件事,唔,該怎麽說好呢,就是你可不可以對我師父師姐她們態度稍微……稍微好一點。”葉馗皺眉道:“我對她們的態度跟所有人都一個樣。”


    方小琬道:“我知道,但是呢,嗯,就拿前些天的荒冥玉來說,你不想我們摻和進荒冥玉的紛爭中,是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是不是?”葉馗頷首。


    方小琬道:“我記得當時你的說法是:‘誰敢碰那塊玉,就先準備一口棺材。’”葉馗道:“然後呢?”方小琬道:“往後再遇到類似情況,可不可以換種說法?嗯,譬如可以這麽說:‘荒冥玉是不祥之物,會招來無法預知的禍端,我們還是不要蹚這趟渾水的好。’”


    葉馗聽完,uu看書 uukashu 直接搖頭道:“這不像是我會說的話。”


    方小琬笑道:“我隻是隨便舉個例子。”


    盡管聽著有些麻煩,但能夠抵消一個要求,葉馗還是願意的,大不了接下來的個把月時間裏,盡量不去跟唐霞她們交流,點頭道:“我盡量試試。”方小琬笑著斂衽施了一禮,道:“小女子先謝謝我們的葉大劍士。”


    葉馗道:“還有兩件事,一並說了吧。”方小琬笑道:“這麽著急麽?我想到了,自然會告訴你的。”


    耽誤這許久,繼續啟程。兩人畢竟習武之人,腳程較普通百姓快多了,不一刻,竟又遇到了先前那兩個鄉農。


    倆鄉農趕了一段路後,見後麵人不再追來,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這時,突然又見到葉馗與方小琬,鬆弛的神經再次崩緊,腳下也是越走越快。


    方小琬想表明身份,但兩個農漢充耳不聞,一個字都聽不進,反而越跑越快。方小琬苦笑道:“這顯然是把咱倆當強盜了。”


    不移時,翻過一個小山包,來到一個岔路口。兩個農漢悶頭小跑,跑岔了都不自知。


    “老李,你往哪走呢,嫌銀子多是不是?”


    “這不是沒法子嘛,今天要是趕不到渡頭,這一簍子的東西就全壞手裏啦。”


    “這樣啊,那的確是沒法子。”


    兩人又聊了幾句,見葉馗與方小琬又跟上來了,相互道別後,各行其路。


    方小琬隻聽到其中一段,從對話中了解,灰布衫農漢走的岔路似乎要繞遠,不明白他為何有捷徑不走,偏要繞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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