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已連續下了三天,整座成都城都被籠罩在彌漫的水汽之中。辰時早過,天空仍是一片陰鬱,雨水澆滅了人們出門的欲望,街道上行人寥寥。


    東城門外,一輛馬車撕開雨幕衝進了城,在一陣東拐西轉後,最後停在了一座大府邸前。兩尊大石獅子中間,是一扇朱紅大門,門上匾額寫著“恒侯府”三個金字。不同於其他地方的冷清,恒侯府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不過來客有個共同點,皆是滿載而來,空車而回。


    馬車上走下一人,灰袍白須,正是宋義。下車時動作稍稍大了一些,牽動傷處,疼得他連吸了兩口冷氣,扶著腰罵道:“該死的老娘們。”


    通報來意後,由家丁引領到偏廳等候。過不多時,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硬漢。宋義忙起身迎上前,笑盈盈道:“高賢侄,陳師兄和牛師兄呢?”來人便是高百達。


    薑正龍自代理泰山派掌門跟武林盟主二職後,一時得令,高百達等一幹座下弟子比之以往,心更驕、氣更盛,當真是不可一世。他素來不將其他門派放在眼中,這時更是不屑一顧。點蒼派雖為五大派之一,在他眼中跟江湖草莽並無多大區別。當下不耐煩道:“兩位師叔有事外出了,人在哪?”他懶得跟宋義廢話,直奔主題。


    宋義賠笑道:“中間出了一點點小差錯。”


    高百達臉色一沉,剛要發聲質問,門外跑進一個隨從,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高百達點了點頭,不與宋義作任何說明,隻撇下一句:“在這等著。”快步出了廳堂。


    宋義好歹也是點蒼派一代元老,遭如此侮慢對待,氣得他胡須亂顫,可再怎麽氣,也隻敢在心中肆罵發泄。


    高百達趕到內堂,見到陳有鹿和牛鉛,叫道:“三師叔,七師叔,你們回來啦,有沒有見著薑弈那軟蛋?”


    那晚他擊斃耿鈞,尋得一張短箋,內含薑弈藏身線索,當即告稟了陳有鹿與牛鉛。陳牛二人從峨眉山下來後,馬不停蹄,直奔箋中所在,意圖將薑弈一舉誅戮,免得芒刺在背,始終難以安枕。但等他們趕到時,早已人去樓空。


    陳有鹿麵帶慍色道:“百達,薑弈好歹也是你師叔,你一口一個軟蛋,是何體統?”高百達非常不屑地哼了聲,道:“膽小如鼠,縮頭縮腦,不是軟蛋是什麽?”


    陳有鹿搖搖頭,心想掌門師兄的這個徒弟驕縱蠻橫,實在是沒有半點禮數。


    牛鉛隨地飆了口痰,道:“前前後後忙活了這麽久,結果撲了空,害得老子白跑一趟。”這時仆人端上酒菜,他二話不說,扯下一隻油淋淋雞頭就塞進了嘴裏,嘎嘣嘎嘣,嚼得甚歡,又道:“老頭子也真是,這麽大把年紀了,還不退位,出來說一聲,將位置傳給大師兄,絕了薑弈的念頭,一點屁事都不會有。”


    陳有鹿臉色一沉,道:“七師弟,師父如何行事,難道還要我們這些做徒弟的教嗎?”


    牛鉛很不以為然,偷偷翻了個白眼,心道:“老頭子又不在,埋怨幾句又能怎地,一本正經的模樣真是讓人惡心。”心中這般想,嘴上沒再說話,板著麵孔連塞了幾個雞屁股,隻咬得油汁四濺。


    陳有鹿道:“師父自當有他的理由。”轉問高百達,道:“百達,並派一事進展如何?”高百達道:“師侄謹遵三師叔意旨,巴蜀兩地願意歸附我們的門派,師侄全都答允了他們提出的要求……”


    聽到這裏,牛鉛驀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叫道:“慢著,他們居然還有膽量提要求?而且你還都答應了?”高百達道:“七師叔不必動怒,隻是空口承諾而已,等天下大統,師父坐上至尊寶座,到那時,哼,能分他們一杯羹就不錯了,還能由得著他們漫天開價?”


    牛鉛聽完,登時轉為喜色,讚道:“好主意,真是絕好的主意,哈哈哈哈。”一高興,又往嘴裏塞了幾個雞屁股。


    高百達繼續道:“萬劍山莊、天寶寺等十一派已經答應歸順,至於雷公洞和瓦屋派這些,皆是表麵上服從,暗地裏都在等著看峨眉派的決定。”牛鉛一拍桌子又跳了起來,叫道:“他老子的,一群不識時務的家夥。百達,直接派人去將這些雞窩狗穴給掃平了。”


    陳有鹿直搖頭,心道這個師弟武功雖強,腦子實在蠢鈍的緊,當下也不理會他,向高百達道:“峨眉派方麵呢?”高表達道:“宋義那老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陳有鹿道:“宋義回來了?傳他進來。”


    高百達回身向門外待命的家仆吩咐了幾句,那人得令離去。


    過不多時,宋義弓腰哈背進得屋來,一見到陳牛二人,就滿臉堆歡道:“陳師兄,牛師兄,近來可好?聽說兩位外出辦事,不知順利與否啊?”牛鉛見他這副諂媚模樣,大是不爽,嗬斥道:“嘴巴咧的這麽開幹嘛?我們有那麽好笑嗎?”


    宋義一進屋,熱臉就碰著個冷屁股,這一趟無功而返,心中本來就虛,遭牛鉛這麽一喝,更是心慌膽顫,急忙搖手道:“沒有,沒有,我怎敢取笑二位師兄呢?”陳有鹿陰沉著臉道:“既然不是取笑我倆,想必是完成了任務,才這般快意。”


    宋義強自堆笑,道:“這個……這個……”


    牛鉛一拍桌子,叫道:“什麽這個那個你的我的,完成了就完成了,沒完成就沒完成,你再吱吱唔唔,信不信老子將你舌頭割下來喂狗?”最後一句隻將宋義嚇得麵無人色,雙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哭喪著個臉道:“小的無能,沒能完成陳師兄交待下來的任務。”


    他比陳牛二人都要年長十來歲,卻自稱“小的”,陳牛二人聽了反而更加瞧不起他。


    陳有鹿緩緩說道:“記得一個月前,宋師兄信誓旦旦保證你的這個計劃天衣無縫,決不會出半絲差錯,難不成是我記錯了?”宋義心中直叫苦,真不該亂打包票,說道:“若按照計劃行事,自然手到擒來,隻怪那公孫南忒沒用,自曝身份不說,下藥還缺斤少兩,致使最後功敗垂成。”


    陳有鹿噢的一聲,說道:“有這回事?公孫南人呢?”


    宋義道:“他學藝不精,讓峨眉派的娘們給哢嚓掉了。”那日敗退之後,兩人在途中互相推諉,起了多次爭執衝突。眼見成都越來越近,宋義心一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公孫南和其六名弟子熟睡之際,狠下殺手,盡數拋屍江中。


    宋義又道:“不過陳師兄大可放心,那酥筋虛風散綿痼反複,難除的很。峨嵋派的娘們身中迷症,絕對跑不遠,而且方翎那老道姑中了我一掌,此刻恐怕已然歸西。”


    陳有鹿道:“我讓你去逮她們回來,沒要你下殺手,全死光了,還如何脅迫董至宗讓位?”他說的平淡,可宋義聽在耳中卻是比牛鉛的咒罵還要可怕,當下伸出雙手,連掌自己耳光,一邊叫道:“我真該死,我真該死……”


    他想若是打的輕了,隻會適得其反,因此下手時發了狠勁。不過須臾片刻,就連珠價地扇了十幾個巴掌,一時鼻青臉腫,跟個豬頭一般。可陳有鹿不開口,他也不敢停。


    陳有鹿不緊不慢抿了兩口茶後,才緩緩說道:“人無完人,是人就難免會犯錯,宋師兄何故自傷身體?宋師兄多日奔波,想必早已筋疲力盡,回房好好歇息吧。”


    宋義腫著臉頰,連聲道謝,躬身退去。


    高百達罵道:“沒用的老匹夫。”轉向陳有鹿,道:“三師叔,宋義辦事不力不說,還敗露了事機,就這麽放他走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陳有鹿眉毛一挑,臉上微微變色,道:“百達,你近來話不擇口,可是越來越沒分寸了。我們不是魔教,恣意妄為隻會失去人心,可別讓權力衝昏了頭腦。”


    高百達心下不以為然,嘴上隻能說道:“師叔教訓的是。”


    陳有鹿點點頭,轉口道:“這段時間,巴蜀兩地可還有其他動靜?”高百達道:“那天華正德提起一件事,挺玄乎的。”陳有鹿道:“說來聽聽。”高百達道:“華正德提到新一代的黃泉擺渡人曾在這月初的時候深夜闖入他萬劍山莊。”


    陳有鹿驀地抬起頭來,道:“有這事?”


    牛鉛吧唧著嘴道:“黃泉擺渡人?師兄,不就是那個屠殺陸朝全一家的家夥麽?”高百達插口道:“就是他。”


    牛鉛突然一聲大笑,道:“嘿嘿,這家夥膽子挺肥的嘛,連泰山派的人都敢動,陸家跟咱不僅是親家,更有幾十年的老交情,怪不得師父得知消息後,會大發雷霆。”轉向高百達道:“那家夥現在躲在哪處?”


    高百達搖頭道:“華正德那幫庸才沒跟上。”


    陳有鹿則是好奇黃泉擺渡人去萬劍山莊作甚,當下提出疑問。高百達道:“說是詢問了幾個關於陸家一案的問題。”


    陳有鹿嗯了一聲,皺著眉頭,左手不停撥弄頷下一小撮胡須,沉吟道:“陸家慘案,他是主凶,他去問這個幹嘛?莫非……”


    牛鉛搶道:“師兄,你不會是認為有人想栽贓嫁禍於他吧?”


    陳有鹿轉過頭來另眼看了他一眼,心道:“你終於聰明了一回。”說道:“有這個可能。”牛鉛道:“嫁禍給他能有什麽好處?難道是薑弈,意圖從中挑撥?”隨即又否定了自己道:“不會是薑弈。”


    高百達道:“師叔何以能這般肯定?”牛鉛道:“薑弈的寶貝女兒薑雪是陸家媳婦,他再怎麽滅絕人性,總不會連自己女兒都殺吧?師兄,你說是不是?”


    陳有鹿也同意他這個師弟的說法,道:“師父視薑雪如掌上明珠,從小便寵愛有加,有她在,薑弈就相當於多了一塊免死金牌。”搖了搖頭,道:“不會是薑弈。”


    牛鉛皺眉道:“那會是誰呢?”思考不是他的長項,適才一番揣摩已然達到極限,隻見他大手一揮,不耐煩道:“管它是栽贓還是嫁禍,師父點名要黃泉擺渡人的腦袋,師兄,我們去割了那家夥的頭顱,給師父高興高興。”


    陳有鹿對牛鉛的刮目相看又回到了白眼相待,心道:“這家夥又蠢回到原點去了,人都沒個影子,上哪去找?何況對方來曆家數一概不知,項上人頭豈會這般容易取?”說道:“這件事掌門師兄自會料理,我們當務之急是懾服統一巴蜀兩地的大小門派。”


    牛鉛心有不甘,他很想與這個傳說中的黃泉擺渡人較量較量,執意道:“但是師父指名要……”


    陳有鹿右手一擺,直接拒絕了。


    牛鉛無奈,隻能喝喝悶酒,嚼嚼雞骨頭。


    高百達道:“三師叔,那現在該怎麽辦?”陳有鹿撚著頜下短須,道:“既然這麽多門派都唯峨眉派馬首是瞻,我們隻要降服峨眉,巴蜀自然到手。”


    牛鉛叫道:“那還等什麽?我們這就動身去把峨眉派給端了,姓方的兩個娘們不在,咱哥倆對那董至宗和劉常新,二比二,還怕他個鳥啊。”他尋思既然不能與黃泉擺渡人放對,也隻能去找峨嵋派的晦氣,上回內力比拚,他率先撤掌,輸的十分窩囊。下山後,一直憋著一股氣,眼下峨嵋派頂梁柱缺了兩根,正是扳回麵子的大好時機。


    陳有鹿道:“師弟,可別小覷了峨眉派的淨世青蓮陣。”牛鉛道:“一個破陣法又能如何?”


    陳有鹿無心與他解釋,想著對這個蠢師弟說什麽也是白饒,說道:“硬拚死戰不是方法,即使贏了,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結果,不值當。”啜了口茶後,道:“待拿住方翎和唐霞後,再上峨眉。”


    牛鉛好不掃興,這一趟出來至今,就沒碰著個順心事,陳有鹿事事掣肘於他,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好似特意跟他作對一般。他哼哼唧唧了幾句,突然一拍桌子,道:“左右無事,我去擒了峨嵋派那群娘們來。”說罷,大踏步就往門外去。


    猛然間,頸後刮過兩股勁風,啪啪兩聲,房門瞬間合上。


    牛鉛惱道:“師兄,你這是作甚?”陳有鹿道:“師弟,稍安勿躁。”牛鉛道:“難道就不管那群娘們了?任由她們去嶽陽樓?”陳有鹿微微一笑,道:“不用愁,她們到不了嶽陽樓。若不出意外,此刻她們已經在來成都的路上了。”


    高百達見陳有鹿氣定神閑,好似一切皆在掌握中,猜道:“師叔早就料到宋義不靠譜,因此作了多手準備?”


    陳有鹿笑而不答,好似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


    牛鉛扁了扁嘴,道:“師兄,你既然知道姓宋的無能,就不該讓他去。五師兄和九師弟已拿下兩廣,十師弟更是一人之力挑了燕趙之地所有門派,uu看書 ww.uukanhu 而我們呢,屁都沒成,隻能在這幹等。”


    高百達嘖嘖讚道:“小師叔可真是厲害,倘若是小師叔來……”


    陳有鹿眼一橫,高百達自知說錯話,知趣地止住了話頭。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著有弟子送來一封急函。


    陳有鹿閱完,登即大驚失色,道:“六弟在河西走廊遭遇伏擊,現下被困在一座山穀內,若無轉機出現,難以持久。”


    牛鉛口中正含著兩個雞屁股,聽了這話,雙眼一瞪,跟著一掌就將身前的紅木方桌打了個四分五裂,吐了口中食物,叫道:“是哪個不要命的王八羔子,敢動咱泰山派的人?”陳有鹿道:“沒說。”


    高百達道:“河西走廊臨近西域,會不會是魔教?”陳有鹿第一猜想也是魔教,轉念又沉吟道:“魔教有點名頭的角色都已被誅滅,他們不該有這等能耐啊。”


    高百達插口道:“最近聽聞有個叫七塔明王的組織很是囂張,會不會是他們呢?”


    陳有鹿道:“這個組織我也有所耳聞,可我們與他們並無嫌隙,毫無來由就來招惹我們泰山派,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麽做。”牛鉛叫道:“管他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那就是自尋死路。”


    高百達道:“三師叔,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陳有鹿忖度片刻後,說道:“我跟你七師叔前往馳援,你留在成都管理日常事務。方翎一眾擒獲後先扣在成都,暫且莫動,其他等我們回來再作商議。”高百達躬身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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