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個峨眉弟子一骨碌湧進店內,立即將小飯店坐得滿滿當當。店伴端茶倒水,忙得不亦樂乎。等飯菜的空當,方翎將陳有鹿與牛鉛上山之事重述了一遍。


    宋義聽完,不由得感慨萬分。


    就在此時,門外走進一人,青白長衫,眉目淩厲,神情嚴峻。


    方小琬無意瞥見,剛喝下的一口茶立時給嗆了出來。唐霞見其一副狼狽模樣,皺眉道:“喝個茶都要一驚一乍?”


    方小琬抹幹茶水,偷偷指了指青衫人,壓低了聲音道:“師父,那晚在萬劍山莊門口,徒兒見到的就是此人。”


    華正德六十壽誕前一晚,黃泉擺渡人葉馗夜降萬劍山莊,與方小琬在山莊門口有過一麵之交。方小琬見其麵容冷漠,猶似活死人,因此印象深刻。起初她並不知其身份,後在歸途之中聽師父與師叔提起,心下懷疑那人即是師父口中的黃泉擺渡人。這時再見,一眼就認出來了。


    青衫人便是葉馗,進得店內,在西首角落剛添置的一張空桌前坐下,跟著向店伴道:“來條糖醋魚,再來兩道平常家蔬。”店伴一臉歉然道:“大爺,實在抱歉的很。”


    葉馗道:“怎麽,沒有嗎?”店伴道:“那倒不是,隻怕要勞煩大爺久候,現下廚房正熱火朝天準備前麵客官的飯菜。”葉馗道:“等多久?”


    店伴道:“大爺稍等,小的進去問上一問。”說罷,轉進了廚房。


    唐霞見葉馗麵相凶煞,定非良善,再看他腰中長劍古樸奇詭,不似一般長劍,可她並沒見過黃泉劍,一時難下決斷。稍作沉吟後,隻見她深提一口氣,縱聲道:“黃泉狗賊。”這四個字聲如洪鍾,震得店內眾人耳中嗡嗡。


    峨眉派其他弟子不明就裏,齊齊望向唐霞。


    宋義背對著大門,並沒有留意到葉馗進店,這時聽得唐霞一聲喝,當即嚇得麵無人色,右手不由自主按上了劍柄。


    他與葉馗素未謀麵,全無交情,照理不該如此惶恐。隻是在他年少之時曾遭上一代黃泉擺渡人屠萬神羞辱過,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加上二十餘年來耳聞到的屠萬神種種惡行,所以才會有如此反應。


    唐霞這一吼,意在試探,出聲之後就目不轉瞬盯著葉馗,試圖從他臉上讀解出些什麽來。隻是葉馗始終低垂著眼簾,連正眼都沒瞧她一眼。


    唐霞心有不甘,又高聲道:“宋師兄,你聽說沒有,最新一代的黃泉擺渡鬼,是個叫葉馗的賊胚,不久前剛殺害了開封仁誼先生一家。”


    宋義“噢”了一聲,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心道:“原來是說這事,我還道黃泉擺渡人真的來了。”有點想不明白唐霞何以將嗓門拉這麽高,自己不過半百年歲,尚未到耳聾眼花的地步。


    葉馗依舊是一副冷然的神色,好似壓根就沒聽見唐霞說話一般。


    方翎起初亦是不明師妹何故大聲吆喝,與宋義不同,她心思細膩,一轉眼的工夫,就發現了原由。之後目光全部聚焦在葉馗身上,當唐霞喊出第二聲後,見他嘴不張,唇不動,卻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歎,歎聲之中似乎充滿了無奈。唐霞、宋義比之方翎功力稍遜,且心不靜,自然聽不到。


    不一刻,店伴走出來道:“大爺,實在抱歉的很,約莫還要半個時辰。”葉馗又問:“鎮上可有其他食肆?”店伴道:“市梢有家小酒肆,客人可去那瞧瞧。”


    葉馗微微點頭了頭,起身往外走去。


    眼看葉馗即要出得門去,唐霞一拍桌子,橫步跨出,準備與他對質。不想慢了一步,再回頭時,葉馗已在門外數丈開外,正不緊不慢地向街尾走去。


    唐霞怒喝一聲:“惡賊休跑。”欲待追出,讓方翎給拉了回來。唐霞頓足道:“師姐,你攔我作甚?”方翎道:“此行前往嶽陽樓關係重大,還是別節外生枝的好。”


    唐霞道:“難道仁誼先生全家被害,就這麽罷了?”方翎正色道:“當然不是,隻是目前我們所知寥寥,僅憑主觀臆斷就輕率行事,跟山野莽夫又有何異?”


    唐霞卻絲毫不以為然,在她看來,傷口留下的黃色痕跡足以作為鐵證,凶手就是葉馗。泰山派與陸家雖是親家,可一碼歸一碼,手刃殘害武林正道的凶犯,在她看來,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眼睜睜看著賊人溜走,唐霞心裏很是不甘,憤歎一聲,坐回座位。


    方翎接著說道:“將來真相大白,凶手另有他人,豈不是錯殺無辜。”唐霞道:“黃泉擺渡人有哪個是無辜的?”


    宋義驚道:“剛才那個是黃泉擺渡人?”不放心,又出去瞧了一眼,確認已經走了,才回進店內。


    唐霞恨恨道:“除了那狗賊,還能是誰。”


    宋義震驚之餘,喃喃道:“早有耳聞新一代黃泉擺渡人重出江湖,沒想到竟會在此間見到,聽說開封陸家滅門案便是此人所為。”


    唐霞瞧了方翎一眼,似乎在說:“師姐,你看,人家也認定黃泉擺渡人就是殺人凶手。”方翎全當沒看見,緩緩說道:“其實我們峨眉派與黃泉劍是有些淵源的。”


    此言一出,登時引得在場峨眉派弟子聳然動容。她們雖沒怎麽聽說過黃泉擺渡人的事跡,可從僅有的訊息來看,此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


    唐霞更是大驚失色,震驚過後,心中很快起了懷疑:“我們峨眉乃名門正派,怎可能會與這邪劍扯上幹係,師姐是糊塗了。”


    但聽方翎說道:“記得先師在世時,有一年末,按照向例,紫雲宮上下灑掃庭除,準備迎接新年。那是我入門後第三個年頭。”目光移到魏雲身上,道:“也就雲兒這般年紀。那一年,我負責清掃藏經閣。在除塵掃灰的過程中,無意磕碰下一副卷軸。卷軸滾落地下,順勢鋪展了開來。畫中是一名妙齡少女,手持長劍,傲立峰頂,那颯爽的英姿,我至今都記憶猶新。”說到這,慨然長歎,陷入回憶之中。


    餘賽男問道:“師父,畫中人是誰啊?”


    方翎回過神來,說道:“我見那卷軸邊角發黃,顯是時日已久,卷軸右下角落款處更是不知為甚給塗抹掉了。我好奇心起,便收起卷軸去問師父。一問之下,才知軸中少女原來是太師祖的獨女,即是我的師叔祖,姓卓,複名若華。”


    唐霞心中疑惑:“怎麽紫雲宮宗祠之中並沒有這位師叔祖的靈位?”


    方翎道:“師叔祖穎悟絕倫,自幼就展現出遠超常人的武學天賦。太師祖對她寄予了厚望,希望有朝一日在她的帶領下能夠光大峨眉,重現昔日風采。師叔祖在十八歲時,就已練至黃庭玄功第五層、兩儀無象劍第三章……”


    峨眉弟子聽了,無不咋舌,黃庭玄功和兩儀無象劍法乃峨嵋派最上乘武學,修習難度非同一般,幾位師尊在《黃庭玄經》中沉浸數十年,不過初窺門徑。成就最高的掌門師伯年近半百才練至第四層而已。


    至於兩儀無象劍法,眾人更是連門檻都沒進。事實上,峨嵋派已有整整三代弟子在此劍法上無功而返。劍譜雖在,卻無人能修,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失傳了。所以當眾弟子聽到這位太師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除了驚歎,還是驚歎。


    方翎道:“師叔祖的天賦,縱使不能說後無來者,但在峨眉派史上確是前無古人。然而風雲變幻,人莫能測,同一年遠遊歸來,師叔祖帶回了一把劍。”頓了一頓,道:“便是那黃泉劍了。太師祖見了,勃然大怒,喝道:‘邪如黃泉劍,進得峨眉山地界已是大忌,怎能佩戴在身?’太師祖命師叔祖銷毀邪劍,師叔祖不願,說太師祖頑……頑固不化,偏見無理。一番爭纏紛爭,太師祖失手戳瞎了師叔祖的左眼。”


    聽到這裏,幾個年輕弟子不禁失聲驚呼,隨即又掩住了嘴巴,聽方翎繼續道:“師叔祖負氣下山,一去不返。從此世上再無卓若華,而多了一位鳳眸君。”


    方小琬等人麵麵相望,u看書 .uukanshu 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聽到鳳眸君這個名字,然而宋義卻是失聲驚叫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想不到第四代黃泉擺渡人鳳眸君竟是峨眉派門人。鳳眸即是眼睛的意思,改名鳳眸君想是為了紀念失明的左眼。”


    唐霞板著個麵孔,一言不語,她萬萬沒想到第四代黃泉擺渡人竟是自己的師叔祖,心裏真的非常不是滋味。氣悶的同時,又惱師姐居然在外人麵前將家醜公諸於眾。太師祖、師祖、師父皆將此事埋藏於心,秘而不宣,顯然是不想因此而損毀了峨眉派清譽,師姐如此隨便,真的有欠妥當。


    方翎看出了唐霞心思,說道:“既是事實,亦無須遮掩,況且《奇兵異器》中有雲:‘黃泉奇劍配奇人。’邪劍一說,實屬荒誕無稽。兵刃乃死物,黃泉劍若為端人正士所使,自然是除暴安良、辟邪懲惡的寶物;如果落得心術不正之徒手中,那自然是行奸作惡之用。黃泉劍如此,其他兵刃亦是這般。黃泉擺渡人名聲不佳,但不代表曆代使劍者皆是惡人。”


    宋義暗暗冷笑:“看你這老道姑慈眉善目的,原來這般偽善,黃泉擺渡人到你嘴裏居然成大好人了。哼,鳳眸君時代久遠,沒怎麽聽說過她的事跡,不過既然能拔出黃泉劍,必定跟屠萬神一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麵上卻微笑道:“明淨散人說得甚是。”


    說話期間,飯菜上桌,蘭嬸等弟子取出試毒銀針一一檢驗後,方再食用。


    宋義見了,點頭稱許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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