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南宮澈與楚心竹秉燭暢談,如何施針,如何燒灸,奇經八脈如何,十二經絡如何,楚心竹於殘書舊典中所知著實有限,南宮澈往往說不到三句,她便要開口詢問,南宮澈瞧著她悉心聽著自己說話,見她每當恍然大悟,解開一個疑問,雙目便會閃閃發亮,自己不由也跟著歡喜無限,恨不能連說十天十夜,將自己所知所學盡數相授,又哪裏會有半點不耐?


    講到穴道時,楚心竹對穴位所知不全,南宮澈便一一指給她看,他嚴守禮法,隻在自己穴位之上指點,但怎知指了一陣,指尖微微發疼,布帶中隱隱發紅起來。


    楚心竹大驚,急忙拆開布帶,果見南宮澈指頭又滲出血來,楚心竹急道:“對不起,都是為了我,害你又受傷了。”


    南宮澈微笑道:“若不是楚姑娘,我早已性命不保,是我該謝你才是。”隻見楚心竹從藥箱中取出藥物,低著頭握住他手,小心翼翼的為他上藥。一縷發絲自她耳邊滑下,輕輕落在南宮澈胳膊上,南宮澈心中忽地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衝動,忍不住便想湊近身子,將她緊緊摟住。


    但此念頭在他心中一瞬即止,立即打住,心道:“我,我是怎麽了?”他在山中長大,每日與爹娘為伴,所思所想全是如何治好爹娘身上的怪疾,至今雖已一十九歲,卻從未與女子有過接觸,想起適才自己有如中魔一般,背上登時驚起一身冷汗,急忙轉眼看向別處,隻見楚心竹從藥箱中取出一支細筒,將一股略略泛青的透明液體滴在手上。


    南宮澈鼻中聞到一股淡淡清香,奇道:“這是什麽藥?”


    楚心竹微微一笑,道:“這是我自己調的藥漿,對清熱解痛挺有用的,村中的孩子每次摔傷碰傷,總是問我要。”


    南宮澈果覺適才還火辣辣的五指轉作沁涼,不禁連聲讚歎,問及配方,楚心竹答道菊花、忍冬等幾種清熱解毒的草藥,最後說道:“配以竹瀝,調和而成。”


    陝西地區種竹有限,南宮澈於醫學所知雖多,但對竹瀝卻不甚清楚,這一回便由楚心竹細加解釋,二人有說有笑,不知不覺話題不再僅限於醫學,花草樹木、大千世界無所不談。


    南宮澈喜道:“楚姑娘無師自通,能調出這等靈藥,天賦之佳,當真罕見。”


    楚心竹會心一笑,想到南宮澈並未見過竹子,道:“朱公子久居北方,沒怎麽見過竹子,現在你來到豫南這帶,想不見到竹林都難,便是這個村子,都叫做青竹村呢,待朱公子傷好之後,我帶你出去看看可好?”


    南宮澈霎時間隻覺熱血澎湃,一陣狂喜湧上心頭,急道:“那就一言為定!”


    楚心竹淡淡一笑,伸出手指,在他纏著布帶的手指上輕輕一點,代表拉勾,微笑道:“一言為定。”


    這一夜,南宮澈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


    轉眼間十日過去,南宮澈手腳之傷已然愈合大半,楚心竹見他康複神速,心中不勝歡喜,這期間,她依南宮澈所授之法醫治丁大娘,果真是大有成效。


    又過幾日,南宮澈已能在楚心竹與楚若竹的攙扶下行走,他雖已知這村子名叫青竹村,但至今為止還從未出過這間竹屋,來到門外,但見群山環繞,三麵鬱鬱蔥蔥盡是竹林,十幾座小竹屋參差不齊的散在周圍,看樣子這裏隻不過是個五六十人的小村子。


    南宮澈剛走出屋子,便覺一陣異樣眼光,隻見四周村民都停了下來,不約而同地盯著自己,南宮澈正感無所適從,忽見一個村婦拎著一籃雞蛋走上前來,操著一口方言向楚心竹道:“心竹,就是他?”


    楚心竹看了南宮澈一眼,向那村婦含笑點了點頭。那村婦登時大喜,道:“恩人,我可算見到你啦。”


    楚心竹笑道:“他就是丁大娘,我給她說了你才是真正醫她的人。”


    南宮澈又驚又喜,笑道:“丁大娘,你的病可好得多了吧?”


    丁大娘眉開眼笑,大聲道:“多虧你,多虧你,我這腿以前一到梅雨天就疼得厲害,多虧你和心竹,現在好多啦。哈哈,大娘其實早就想當麵謝謝你,但是心竹說要讓你靜心養傷,不許我打攪你。”她說到這裏看看楚心竹,又看看南宮澈,忽地撲哧一笑。


    楚若竹道:“丁大娘,你笑什麽啊。”


    丁大娘摸摸楚若竹頭,笑道:“若竹你還太小,等你再長大兩歲,就知道大娘為什麽笑了。”


    楚若竹仰頭看看楚心竹與南宮澈,突然間也跟著一笑,拉著丁大娘的衣角道:“不用再長兩歲,我知道姐姐她……”


    楚心竹大窘,俯身一把抱起楚若竹,急道:“小孩子家家說什麽呢?”


    楚若竹嘻嘻一笑,轉頭見他二人臉上都是微微泛紅,笑道:“好姐姐,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楚心竹又窘又急,捏住楚若竹臉蛋,道:“讓你說了還得了?”


    丁大娘哈哈大笑,道:“這兩姐妹是我們村裏最好的姑娘,你可得多幫幫她們,大娘沒什麽好東西送給你們,這有這個,你一定得收下。”說完將一籃雞蛋推到南宮澈手中,這才離去。


    南宮澈看著手中那一籃雞蛋,他醫術雖善,卻從未醫過爹娘以外之人,直至此時,方知醫者救死扶傷的喜悅,很快,楚家姐妹家中有一個小神醫的傳聞立即在青竹村中傳開,其他村民紛紛也上前求醫,南宮澈與楚心竹來者不拒,攜手救人,雖是忙的不亦樂乎,卻也極為充實。


    不知不覺又過半月,南宮澈所受之傷已然徹底痊愈,心中便起了尋找爹娘之意,隻是一想到要離開楚心竹,內心深處便湧上幾千幾萬個不舍,不由的左右掙紮,矛盾萬分。


    這一日,二人一同上山采藥,此時雖正值中午,但竹林中仍然甚是清爽陰涼,南宮澈與楚心竹並肩漫步,心中說不出的平靜寧和,隻願時間就此停住,永遠留在這片竹中。


    卻見楚心竹忽地停下腳步,道:“朱公子,你……是不是有心事?”她說到這裏咬咬嘴唇,低聲道:“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一個人在偷偷地哭……”


    南宮澈一怔,這段日子他每當獨處,念及父母安危,常忍不住傷心流淚,不想這等孤獨失意之事竟被楚心竹瞧見,忙道:“楚姑娘,我……”但隨即心想:“我要說什麽?我心中到底是怎麽想的?”


    楚心竹看著南宮澈,低下頭道:“你不肯說自己的事,定然有你的道理,但假如……假如有什麽是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隨時都可以找我……”


    南宮澈見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目光中盡是擔心自己之意,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突然一把抱住楚心竹,楚心竹吃了一驚,身子微微一掙,便不再動彈,過了片刻,緩緩伸出雙手,也輕輕地抱住南宮澈。


    一時間萬籟俱寂,南宮澈與楚心竹緊緊相擁,彼此皆是沉默不語,偶爾和風輕拂,帶起一陣沙沙聲響,隨即複又歸於靜謐。


    南宮澈一顆心噗通狂跳,隻覺此時此刻,整個天地間都已化為烏有,唯有自己與楚心竹二人而已。正當意亂情迷之時,忽覺頭上一陣劇痛,身子猛地一歪,已被重重摔倒在地。南宮澈尚不及反應過來,隻見一個人影跳了上來,又將他壓倒在地,舉起拳頭便要朝自己打下。


    楚心竹大驚,急叫道:“住手!”


    那人聞聲一顫,拳頭登時停在半空,轉頭看了看楚心竹,又看看南宮澈,這才恨恨收起拳頭,緩緩站起。


    那人背光而站,南宮澈好一會兒才看清他麵目,認得是青竹村中的一個姓趙的青年,此人不知為何,對自己總是冷冰冰的,要知南宮澈在青竹村中治病救人,深得村民喜愛,但在這之中,唯有這個姓趙青年總是對自己嗤之以鼻,人人愈是誇獎自己,他便愈是大唱反調,南宮澈主動與他打招呼,他也仍是不理不睬,南宮澈無可奈何,便也不去在意,卻不想這人竟會來打自己。


    楚心竹扶起南宮澈,道:“你沒事吧?”


    那青年拳頭剛剛鬆開,這時耳聽楚心竹語聲溫柔,眼見她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立時又氣得麵色鐵青,狠狠向南宮澈瞪了一眼,大聲道:“心竹,你快離這小子遠些,他不是什麽好東西!”


    楚心竹雙眉一蹙,喝道:“趙楓!”


    那青年一怔,垂下頭低聲道:“你……你可從沒這麽大聲說過我。”


    楚心竹道:“你無端端打人,我怎能不生氣?”


    那趙楓聞言猛地抬起頭來,怒道:“我無端端打人?你倒說說,你們……剛才在做什麽呢?”說到最後,語音中竟然顫抖起來。


    楚心竹臉上飛紅,別開頭道:“這跟你……沒關係。”


    南宮澈見那趙楓滿臉氣苦,霎時間心中了然,心道:“原來他也對楚姑娘……”隻見趙楓猛地踏上一步,大聲道:“心竹,這些年來你一直知道我心意的,我……我比誰都更看重你。”


    楚心竹搖頭道:“趙楓哥,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我也對你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請你……”


    趙楓大叫:“不對,不對!”突然轉頭看向南宮澈,雙目血紅,恨恨道:“都是你這小子從中破壞!自從他出現後,你就越來越少理我,都是這小子的錯!”突然間大吼一聲,縱身撲向南宮澈,南宮澈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帶倒在地,趙楓一個打滾,翻身坐在南宮澈身上。


    南宮澈被他壓住重心,無法起身,叫道:“住手……”話未說完,隻見趙楓雙手直擊下來,隻得忙用雙手護住頭頸。


    楚心竹大驚,叫道:“趙楓,你快住手!”說著去拽趙楓右手,但趙楓盛怒之下衝昏頭腦,右手當即用力一扯,甩開楚心竹,衝著南宮澈暴喝道:“都怪你,都怪你,你算個什麽東西,我從小便喜歡心竹,你一個外鄉人,憑什麽一個月就,就能……”說到這裏,突然嗚嗚咽咽,流下淚來。


    南宮澈被他亂錘亂打,本來氣憤難當,但這時見他如此模樣,心中忽地生起一股憐憫之意,道:“趙兄,你……”


    忽聽趙楓聲嘶力竭地叫道:“陪著心竹的人是我,像你這種人,怎麽可能一直陪在她身邊!”


    霎時之間,南宮澈全身一震,隻覺趙楓這一言直如一道晴天霹靂在耳畔炸響開來,怔怔道:“我怎麽……陪在她身邊?”一言未畢,眼前猛地金星亂冒,原來他怔然之中雙手忘了阻擋,被趙楓一拳打在眼上。


    楚心竹眼見南宮澈整個眼眶都腫了起來,驚慌之下再也顧不得其他,但聽啪的一聲脆響,已揚手打了趙楓一個耳光。


    楚心竹長大以來,還從未動手打過別人,這時隻覺自己手掌隱隱火辣發痛,也不知這一下究竟用了多大力道,但見趙楓轉過頭來,呆呆看著自己,不由後退一步,低聲道:“趙楓哥,對不起……”


    趙楓木然半晌,又向楚心竹看了一眼,隨即緩緩站起身子,向來路走回。


    望著趙楓身影徹底離去,楚心竹輕歎一聲,走到南宮澈身邊,道:“還疼麽?”見南宮澈搖搖頭,不由輕歎口氣,在他身旁坐下,仰頭看去,隻見竹影婆娑,陽光如星屑般從竹林中滲透下來,楚心竹心中突然一酸,忍不住將頭輕輕枕在南宮澈肩頭,二人望著竹影,心中皆是五味雜陳,一直依偎到傍晚,二人方才起身離開竹林。


    這一晚,南宮澈躺在床上,心中所想全是趙楓白日間所說之話,而趙楓最後那句“像你這種人,怎麽可能一直陪在她身邊!”更是在他耳旁縈繞不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南宮澈坐起身子,向楚心竹所在的裏屋看了一眼,心道:“我有父母要救,有惡人追殺,怎麽能跟她在一起,這樣下去,隻會連累了她……”望向窗外,但見月光皎潔,整個村子寂寂無聲。


    “心竹,對不起……”南宮澈低語一聲,悄悄打開房門。


    忽聽一人輕聲道:“為什麽對不起?”


    南宮澈一驚,回頭看去,隻見楚心竹站在身後,兩眼低垂,正看著自己。


    “楚姑娘,你怎麽……”南宮澈不料楚心竹此時竟還未睡,一時慌亂,不知該說什麽,隻見楚心竹緩緩走到自己麵前,低聲道:“若竹還在睡,你陪我到外麵走走吧。”


    二人沉默不語,一直走出青竹村外,楚心竹方才停下腳步,幽幽道:“你……是要走麽?”


    南宮澈忽覺心口處一陣酸痛,隻得點了點頭。


    楚心竹垂下眼睛,過了片刻後,低聲道:“如果是因為趙楓哥的話,你不用介意的,我和他沒有……”


    卻見南宮澈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是……”他說到這裏把心一橫,道:“是我騙了你。”


    楚心竹抬起頭來,道:“騙我?”


    南宮澈深吸口氣,道:“其實我姓南宮,叫南宮澈才是……”當下將自己的身世,以及如何遇敵,爹娘如何被擒之事盡數說了。


    楚心竹靜靜聽著,神色越來越是鄭重,待聽南宮澈全部說完,低下頭來,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忽然向前走上幾步,看著前方的一片竹林,低聲道:“朱公子……不,南宮公子,你以前沒見過竹,現在見到了,可喜歡嗎?”


    南宮澈一怔,隨即急道:“喜歡,非常喜歡。”


    他站在楚心竹背後,瞧不見她麵容,隻見她微微點了點頭,伸手入懷,似乎取出了一個什麽物事,轉過身來,雙手合攏蓋住那物事,笑道:“我送你個禮物。”說著緩緩攤開手掌,隻見紅包綠線,乃是一個繡著竹子的小小香囊。


    楚心竹淡淡一笑,uu看書 ww.uukanshu.cm 道:“竹遇風不折,遇雨不濁。”突然間臉上閃過一絲落寞,道:“我們家祖輩都居住在這山中,那一年,記得娘剛剛生下妹妹,忽然聽到爹爹在山中遇上事故的消息,娘拉著我,不顧一切地奔到爹爹身邊,但那時爹爹被人抬著,滿身都是血,娘又哭又叫,但爹爹奄奄一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爹爹死後,娘每日都隻是掩麵痛哭,誰的話也聽不進去,終於有一日,上吊自殺了。”


    南宮澈微微一驚,隻見楚心竹仰起頭來,眼中泛著淚光,續道:“在那之後,我常常想,假如當時村中能有一名良醫,是不是就能救活爹爹了?假如娘能堅強一些,是不是就不會自殺了?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一名醫生,同時給妹妹取名‘若竹’,希望她能像竹子一樣,遇風不折,遇雨不濁。”


    楚心竹說到這裏,將那香囊交到南宮澈手中,笑道:“你也是,我把它給你,希望他日不論你遇到什麽痛苦,也能和竹子一樣,遇風不折……遇雨不濁……”她說到最後兩句,語音突然顫抖起來,南宮澈手心一熱,抬起頭來,隻見楚心竹強忍淚水,但一滴滴淚珠仍是順著她臉頰滑下,落在香囊上。


    南宮澈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抱住楚心竹道:“我會的,我會的……我一救出爹娘便回來找你,心竹,你等我好不好?”


    楚心竹在他懷中用力點了點頭,泣道:“好,我天天都在這裏等你,一直等到你為止……”


    月光下,二人緊緊相擁,全然未曾注意到在旁側的一簇竹後,一個青年咬牙切齒,也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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