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容慶,男,二十九歲。


    生意人。


    我是家裏唯一的一個生意人。我老爹,我爺爺,還有我大伯和他的兒子都是軍方的人。如果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沒出差錯的話,我也應該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然而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是什麽味道。


    我沒像堂哥一樣去上軍校,反而跑去讀金融。從那時候起,家裏人多多少少有點兒把我當怪胎看。


    其實我小時候,家裏人也有一些私底下的議論,說我命硬,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媽。不到一歲又克死了自己的奶奶——她死於心疾。我老爹忙得很,壓根沒空管兒子。在我奶奶過世之前,一直是她在照顧我。後來這股流言傳到了我爺爺的耳朵裏,他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這種莫名其妙的言論才得以銷聲匿跡。


    知道命硬這個說法的時候,我剛上幼兒園大班。那時候我從阿姨那裏聽來不少童話故事。總覺得我特麽就是一個倒黴的白雪王子:上麵隻有一個爹,看著還不怎麽靠得住。過不了幾年,要是再有個後媽進門,估計我也能吃上毒蘋果了。


    我對這個惡毒的童話故事十分反感。所以在我五歲那年,我老爹打算把養在外麵的女人帶回家的時候,我爺爺還沒說什麽,我跳著腳首先反對,“不行,絕對不行!”


    我老爹氣得不行。我爺爺反而沒發什麽脾氣,反而笑眯眯地問我:“怎麽就不行了?你看別的小孩兒家,誰家沒個媽?”


    “那是媽?那是後媽!”我糾正他的措辭,我想我爺爺肯定沒聽過白雪公主的故事,所以跟他說毒蘋果是沒用的,要攀交情才行,“她要是進門,不就說明他把我媽給忘了嗎?我姥爺姥姥能高興嗎?姥姥姥爺可是我以後的靠山,他們不高興我還有靠山嗎?誰要是害得我將來沒靠山,我弄死她!”


    我老爹哆嗦著手指頭就要解皮帶抽我。被我爺爺輕描淡寫地攔住了,“再等兩年吧。慶仔說的也有道理。總得給親家留點兒麵子。”


    爺爺發話了,我老爹立刻就崴了。


    我坐在爺爺腿上,得意洋洋地想:誰特麽敢讓我當白雪王子,我喂他毒蘋果!


    十二歲那年,我坐在飯桌上對老爹說:“行了,你的事兒我不管了。”


    老爹又驚又喜,“你想通了?”


    “想通什麽呀,”我嗤笑,“我那是懶得管你。你愛娶誰就娶誰,反正開學我就去住校。以後眼不見心不煩。”


    老爹,“……”


    十五歲那年,我跟爺爺宣布:“以後我不會上軍校,絕對不會上。誰再跟我說這個,我就離家出走!”


    老爹和爺爺麵麵相覷。然後老爹咬著後槽牙在我後腦勺上甩了一巴掌,“你特麽活活就是個土匪!專門克老子來的!”


    十七歲的時候,我高二,開始跟著軍區大院的幾個哥哥一起倒騰買賣。咳,咳,這個大家都懂的,我就不細說了。也是在那一年,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保鏢。他是我老爹的副官付叔叔家的外甥,也是從部隊上退下來的人,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因為手指受過傷,不能再玩槍了。但是拳腳很厲害。


    他也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他叫付春寧。


    春寧。


    春暖花開,時日安寧。


    “好名字。”靠在我身邊的人也有了幾分酒意,醉眼迷蒙地歎了口氣,“真是好名字。呃,還有一個字跟我的名字是一樣的。”


    我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臉。微帶醉意的臉頰,膩白中透著淺淺的粉色,琥珀色的眼瞳也蒙著一層水膜,細碎的燈光流轉其中,亮麗得讓人心動。


    幼寧,春寧,也不知道我這輩子怎麽就跟這個寧字這麽有緣分。


    “後來呢?”幼寧舉著啤酒罐子,笑嘻嘻地看著我,“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後來啊……”我沉默了一下。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乍一聽到他這樣的問題,心頭竟有些恍惚。


    “後來他一直跟著我。”我垂眸看著他手裏的啤酒罐,一時間有些移不開眼。言幼寧是混血兒,皮膚要比一般人更加白皙,十指修長,形狀美好。這是一雙沒幹過粗活的手,細嫩柔軟。握在手裏,軟軟的,十分可愛。


    與春寧完全不同。


    春寧是個當過兵的人,他指腹間長著的厚硬槍繭,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摸得出來。他的手指很長,指節粗大,連指節間的傷疤都蓄滿了力量。他是個很安靜的人,話很少,眼神沉默溫和。總是不聲不響地跟在我身後,像一道影子。即使不回頭去看,也知道他必然在那裏。


    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就一直是我的影子。我走到哪裏,他跟到哪裏。或者正是這個原因,讓我在很長的時間裏,習慣了他的存在,卻也忽視了他的存在。


    直到那一天。


    那天其實是一個普通的應酬,幾個很熟的朋友聚在一起吃飯、喝酒,然後換個地方繼續喝酒打牌。都是很熟的朋友,春寧本來是不需要陪著我去的,臨出門的時候,神差鬼使的,我還是叫上了他。酒過三巡,我從包廂裏出來接電話。電話還沒接通,眼角的餘光卻掃見走廊拐角處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影。


    是春寧。


    我愣住。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個沉默的男人留給我的印象太過清心寡欲,我幾乎忘記了他也是個正值壯年、有需要的大男人。最令我感到意外的,還是被他摟在懷裏的那個人。那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兒。眉目清秀的男孩,年齡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他的整個人幾乎都纏在了春寧的身上,露出的半張臉布滿潮紅。


    手機在我手裏再一次震響起來。而我的視線卻還停在春寧身上,傻了似的,收不回來。


    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最初的驚詫過後,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口的憋悶——就像小時候看見自己的玩具被別人碰了的感覺。


    春寧那麽警覺的人,自然也看到了我。隔著那個礙眼的男孩兒,他一動不動地與我對視。而那雙手,卻仍在男孩的背上緩緩遊走。


    我從來不知道春寧的眼神也可以是挑逗的,甚至……是挑釁的。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了過去。我一把拽開那個礙眼的男孩,把他推到一邊,在他的尖叫聲裏拽起春寧的衣領,一路拽著他往外走。春寧沒有絲毫的抗拒,沉默溫順地任由我拽著他跌跌撞撞往外走。


    我氣得要發瘋。


    雖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那麽生氣。


    我把他按在車裏,死命地擦他的嘴。還有他這雙手,我簡直恨不得剁掉才好。


    春寧安靜地由著我折騰,直到我從車裏翻出濕巾來擦他的手,這才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安靜地問了一句,“你為什麽生氣?”


    我滿心的狂暴都因他的一句話裏變的僵硬。


    為什麽?


    為什麽?


    春寧安靜地笑了,他把我拉到他麵前,輕輕地吻住了我的嘴。


    那年,我十九。


    他二十六。


    “後來呢?”微醺的青年還在傻乎乎地發問。


    我卻已經沒有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致。


    看得出來,這個名叫“第二夜”的酒吧是一個很能讓言幼寧放鬆下來的地方。或許因為他藝人的身份和關宇飛之間的關係,關宇飛在安保方麵盡了十足的心。沒有記者,哪怕有人玩的比較過火,也不會有閑言閑語流傳出去。一來二去,倒有不少藝人閑暇時願意到這裏來喝兩杯。


    今天的聚會其實是為了李翱和安河,據說是他們倆同居兩周年的紀念日。我跟這兩個人原來是不熟的,可是言幼寧跟他們交情很好。所以在他身邊混久了,他的朋友我也都認識的七七八八。


    我看得出李翱是個挺實誠的人。對言幼寧,好的像是自己的親弟弟,在生活上管著他的穿衣打扮,感情的事情上似乎也頗多留意。看見我把言幼寧拽到自己身邊坐著,眼光就時不時地瞟過來,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想他大概也看出來我和幼寧是在逗著明鋒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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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幼寧心裏有我。是那種和關宇飛類似的、靠著我便覺得安穩的感覺。或許是我在他的麵前一向對他表現得太過縱容,像寵著一個心愛的小孩子。久而久之,就真的把他寵成了一個小孩子,可以在我麵前撒嬌任性,隨心所欲。


    不過明鋒可不懂。所以每次看到言幼寧靠在我的肩膀上,他都會氣得臉色發紅。然後我身邊的這個壞孩子就會樂不可支。


    看見他笑得開懷的樣子,我的心情也會好起來。


    我曾經想過要把幼寧追到身邊來,日日夜夜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真的想過。


    然而到了最後,我還是覺得像現在這樣最好。


    他靠著我,一臉笑容地使使壞,全然拿我當他的靠山,對我而言,便是最大的滿足了。


    隻要他快樂著,我便覺得別無所求。因為我曾經對於另外一個人的期望,終究還是在幼寧的身上實現了。


    “後來怎麽樣了?”幼寧不依不饒地追問我,“你愛上他了?”


    我苦笑了一下,“我那時候太年輕,哪裏懂什麽愛或不愛呢。他跟著我,我便覺得高興。見不得他去跟別人在一起。就像小孩子霸占著自己的玩具,不肯分給別人一樣。”而他,也始終縱容著我的恣意。不論我做了什麽無法無天的勾當,他都默默陪在我身邊。


    那個時候,我一直覺得這樣的日子是會延續到地老天荒的。


    幼寧側過頭看著我,眼神安靜得近乎憐憫。我心裏卻陡然間不安起來,被別人看穿的不安,讓我渾身不適。


    我輕輕咳嗽兩聲,壓低了聲音逗著他岔開話題,“嗨,嗨,壞孩子。你已經把老三氣得半死了。還想怎麽樣?”


    幼寧飛快地瞥了一眼明鋒的方向,轉頭時臉上流露出幾分孩子氣的促狹,“我就是想看看他能忍到什麽時候。明明就不是好耐性的人,偏偏學人家裝什麽君子。嘁。”


    我伸手捏捏他微紅的臉頰,“你學壞了啊,幼寧。”


    幼寧斜著眼看我,不屑地反問,“學壞了又怎樣?”


    “不怎樣。”我把他拉近一些,低下頭在他額上輕輕吻了吻,“學壞了也是我的乖寶貝。”


    幼寧躲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警告我,“你再這樣我該誤會你喜歡我了。”


    “我是喜歡你啊。”我攬住他的肩膀,“從一開始就喜歡你。”


    幼寧反問,“你說的喜歡,跟你的春寧是不一樣的吧。”


    “不一樣嗎?”我垂著眼瞼,無聲地笑了,“可是春寧始終也不知道啊……”說完這句話,沒來由的,我的鼻子竟然有些發酸。


    “啊?”幼寧驚訝了,“你跟他分開啦?”


    “他死了。”我搖搖頭,有些疲憊地笑了笑,“為了保護我,胸口中了兩槍。還沒送到醫院就沒氣了。”


    幼寧傻了,神色無措地看著我,似乎在竭力分辨我說的話是真是假。


    而我,多麽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沒有看到他麵色灰白地躺在台階上,胸前一片腥紅,沒有看見他那張蒼白的臉上竭力想擠出一個笑容,然後,他對我說了生平最後的一句話。


    “來,慶仔,過來抱抱我。”


    “來,慶仔,過來抱抱我。”


    這句話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我的噩夢。隻要閉上眼,就能聽見他那微微帶笑的聲音說著與平時毫無二致的情話。


    過來抱抱我。


    慶仔,過來抱抱我。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眼前漂亮的青年,他永遠不會知道同樣的一句話、同樣的一場噩夢在我的眼前再度上演,帶給我的是什麽樣的驚嚇。我甚至恐懼到開始相信我真的是命硬。我開始相信那些流言都是真的,是我克死了自己的老娘,克死了我的奶奶,後來又克死了我的春寧,再然後……


    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我不再那麽喜愛他,是不是……他就能醒過來?


    我不敢再放任自己的追逐,但也不舍得就此放手。


    在他麵前,我陷入了兩難。


    何況還有一個明鋒呢。


    橫刀奪愛,於我而言,並不是完全不愧疚的。


    “後悔嗎?”幼寧拿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我。一雙貓兒似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你從沒對他說過喜歡,後悔嗎?”


    我靠在沙發靠背上,長長歎了一口氣。


    怎麽不悔,怎麽可能不悔。


    可是後悔又能怎樣?


    我已經不想在繼續這個話題了。這麽多年,每隔一段時間我必然會夢見春寧,當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他的時候,他總會在出現在我的夢裏,沉默而溫柔地微笑。每每讓我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心神恍惚。


    幼寧卻似沒有發現我的倦怠,不依不饒地又問了一句,“如果時光倒流,讓你重新回到過去的時光,你會怎麽樣?”


    我知道這隻是一句玩笑,然而一句時光倒流卻讓我怦然心動。


    會怎樣?


    能怎樣?


    當然是把那個人緊緊抱在懷裏,像他保護我那樣保護他,讓他不用再麵對那些因我的任性而招來的危險。我要帶他去吃宏福居的獅子頭和東坡肉,那個人向來都是無肉不歡。還要帶他去看看南方的古鎮和梯田,因為他生在北方長在北方,還從沒見識過南方的杏花春雨,小橋流水……


    我要每一夜都抱著他入睡,要讓他每時每刻都不離我的視線。


    我要親吻他,在他溫柔的注視下進入他的身體。


    抵死纏綿,夜夜春宵。


    幼寧伸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神色悚動,“你哭了?”


    “沒。”我晃了晃腦袋,仰麵躺在靠背上,渾身上下都疲憊到無以複加。有關春寧的任何話題,總會輕而易舉地讓我覺得累。


    幼寧推推我,“哥,我想送你點兒東西。”


    我失笑。他不知何時開始管我叫哥,叫著叫著,我竟然也聽習慣了。


    “什麽?”


    言幼寧攤開的掌心裏托著一條很細的鉑金鏈子,鏈子上拴著兩枚戒指,一枚略小一些,嵌著一顆淚滴形的祖母綠。另外一枚略大一些,圓形戒麵,也鑲著一顆同樣的祖母綠寶石,隻是看著略小一些,四周多了四顆金色的太陽石。


    “還是一對兒?”我撥拉他手裏的東西,“什麽意思?”


    言幼寧鄭重其事地把這一組奇怪的東西放進我的手心裏,“貼身帶著。”


    他說的鄭重,我便伸過脖子,由著他給我戴到了脖子上。兩枚戒指擦過胸口的皮膚,帶起一股宛如能量波動似的詭異觸感。


    胸口微微有些異樣的感覺。


    為了掩飾那種異樣的感覺,我笑著捏了捏幼寧的臉,“怎麽還想起送我戒指了?該不是跟哥求婚的吧?”


    幼寧神神秘秘地笑了起來,“哥,如果你身上發生了什麽怪事,一定要去找找做珠寶生意的行家,打聽打聽這對戒指的來曆。”


    “嗯?”我不解,“什麽意思?”


    幼寧笑得像一隻偷了腥的貓兒,“我先不說什麽。如果你身上什麽怪事兒都沒發生,你就當我是在祝福你早日得到幸福。如果發生了,你千萬記得要去打聽這對戒指的來曆。千萬別忘了。”


    “好。”我答得漫不經心。


    大概是喝多了酒的緣故,回到家的時候我的頭暈的厲害,太陽穴的位置也像有針在紮著我似的。


    難受。


    可再難受也隻有我一個人。


    我點了支煙,推開窗想要透透氣。這才發現窗外不知何時竟然下起了雨。牛毛似的細雨,絲絲無聲,卻有寒氣悄無聲息地一路浸到了骨子裏。


    像春寧離開的那個夜晚。


    這是我名下的第一套房產。也是我和春寧一直生活的地方。他走後,這裏一切保持了原樣。我偶爾會回來坐坐。當我遇到了特別棘手的事情,或者特別疲倦的時候。


    隻是再也沒有回來過夜。


    沒有他的夜晚,又長又冷,怎樣捱都捱不到天亮似的。


    讓人難以忍受。


    一雙手臂無聲無息地從背後探了過來,像很久很久之前曾經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將我環抱進了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裏。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霧,白茫茫的一團,將近處的大廈都遮擋住了。仿佛這世間就隻剩下了一團霧氣和兩個擁抱在一起的人。


    我想我大概是做夢了。


    可是這個夢如此真實,真實的讓我簡直不想醒來。


    我看著扣在腰上的這雙手,這是春寧的手,骨節粗大,皮膚黝黑。因為指骨受過傷的緣故,小指總是無意識地微微蜷起,每一次做/愛的時候我都會一遍一遍地親吻他的小指,又怎麽可能會認錯呢?


    我掰開他的手,轉回身,看見朝思暮想的春寧就站在我身後。利落的平頭、輪廓分明的臉孔、深邃的眉眼以及……常年不變的溫柔的笑容。


    我難以置信地捧住他的臉,“春寧?”


    春寧眨眨眼,微笑起來,像曾經做過無數次那樣拉住我的手,朝他的方向輕輕地拽了拽,“來,慶仔,過來抱抱我。”


    我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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