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幼寧果然嚇了一跳。


    他拖著皮箱剛從機場出來就被明鋒拖上車,一路狂飆帶到這裏。一路上明鋒隻說帶他去見一個人,其餘的什麽也不肯說——這種故弄玄虛的架勢,在見明鐵兄妹的時候不就發生過一次嗎?當時明鋒也是這樣神神秘秘的,說要介紹某個人給他認識,結果呢……言幼寧一想起這件事就滿心不高興。再說他剛坐了那麽久的飛機,巴不得立刻就回家去睡一覺。被他不由分說一路狂飆,拖到了這條毗鄰鬧市區的街上,下車的時候言幼寧覺得自己連表麵的禮貌都快要維持不住了。


    “你到底帶我去哪兒?”


    “就這裏,”明鋒率先下車,討好地給他引路,“不騙你的,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言幼寧站在馬路牙子上,仰著脖子看了看那個嶄新的招牌:第二夜。


    什麽玩意兒?


    “酒吧?”言幼寧試探地問。


    明鋒笑著點頭,“剛開張,今天正好是試營業的第二天。”


    言幼寧抿了抿嘴角,開始有些不耐煩了。其實從機場出來,冷不防看見明鋒的時候,他心裏還是挺高興的。畢竟將近兩個月沒見了,而且走之前兩個人相處的方式總的來說還是挺友好的。


    “這還不到晚飯時間呢,人家開門嗎?”言幼寧一點兒也不想進去,他剛坐著飛機從冬天直接穿越到了夏天,雖然已經快到黃昏了,但是空氣裏的熱度一點兒也不見減少,他從頭到腳都感覺很不舒服,“要不以後再來吧。”


    “別,”明鋒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拽著他往裏走,“來都來了,哪能就這麽走啊。”


    言幼寧甩開他的胳膊。心裏不樂意也還是跟著進去了。主要是明鋒的眼神太熱切了,就好像一個人,滿心歡喜地把包紮得漂漂亮亮的禮物盒送到你手上,隻為了他眼裏的那種亮光,也由不得你不伸手接過來。


    從外麵的陽光明媚乍一進到暗處,言幼寧眼前隻覺得一片黑,有那麽幾秒鍾什麽也看不見。然而周圍轟然響起的笑聲裏卻全都是熟悉的聲音,讓他有一刹間的驚喜。挨挨擠擠的聲音裏有人哎呦一聲叫了起來,又有人低聲埋怨。隨即一個言幼寧怎麽也沒想到的聲音高聲喊道:“開燈,開燈,你們這幫土包子,玩點兒浪漫都被你們給玩走形了。”


    言幼寧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這是關宇飛的聲音。清朗、底氣十足、帶著隱約的笑意。言幼寧一直以來的擔心,到了這一刻,也終於放下心來。


    燈亮了起來,言幼寧眨眨眼,看著不遠處嘻嘻哈哈看著自己的幾個人:李翱、安河、容慶,而趴在吧台後麵笑得一臉得意的那個家夥,不就是關宇飛嗎?


    言幼寧不由自主地傻笑了起來,“你們怎麽都在這兒啊?”


    “接風唄,”關宇飛流露出一個很掃興的表情,“本來想弄點兒驚喜,結果……剛才誰推我來著?肯定是李哥。”


    李翱立刻反駁,“瞎說!”


    “那就是安哥!”


    “那必須不是。”李翱不樂意了,“明明是你家容哥好不好?!”


    容慶懶洋洋地靠著吧台,一雙眼睛帶著笑意落在言幼寧的臉上,嘴裏卻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別有點兒事兒就往別人身上推啊,忒沒品了。”


    明鋒站在旁邊輕輕推了推言幼寧,“人都到齊了,咱開席唄?”


    言幼寧這才注意到酒吧一角支著一張大圓桌,最中央支著一個老式的銅火鍋,裏麵正咕嘟咕嘟地煮著底湯。難怪他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濃鬱的香味。火鍋旁邊除了肉類、海鮮和蔬菜之外,還擺著幾盤涼菜和墊饑的小點心,隻是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言幼寧跟著大家一起落座,看著關宇飛一副待客的架勢,站在桌邊指揮店裏的服務員添湯,忍不住問了句,“哎,這到底是誰的店啊?宇飛?”


    關宇飛洋洋得意地甩了甩頭,“你猜。”


    這架勢……還用猜麽?


    不過言幼寧是真的不懂了,看關宇飛之前的做派,應該是對關家父子的事情心裏有數的。但是再有數,他也是關家名義上的二少爺,吃住都在關家,零花錢肯定有,但是要在這樣的地段買下一家上下兩層的店麵,僅僅憑著關家給孩子的零用錢應該是不夠的。他這麽大手筆,到底是怎麽辦到的呢?


    言幼寧不由得為難了起來,錢這個話題實在太過敏感,他和關宇飛這樣的身份,涉及到這個話題,他還真不太好開口。


    關宇飛卻已經從他斯斯艾艾的神態猜到了他心裏的想法,漫不經心地笑著說:“幼寧,我早就說過,你這個人啊,外麵看著精明,其實傻得很。摟錢的法子多得是,你以為指著那個死老頭子給的零花錢夠喝西北風的?”


    言幼寧微怔,“嗯?”


    關宇飛把明鋒擠到一邊,自己挨著言幼寧坐了下來,壓低了嗓子一筆一筆數給他聽,“表、珠寶、房子、跑車,老頭子出事之前我就都帶出來了。還有他交給我的幾個工程的回扣……明白了吧?”


    言幼寧“哦”了一聲,心裏的感覺稍稍有些複雜。這下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這孩子果然比自己有心計。哪像當初的自己,傻乎乎的,不但什麽都沒撈著,還把命搭了進去。   唉,果然人比人,氣死人。


    關宇飛臉上浮現出一個冷笑的表情,“我剛進關家的時候,老頭子為了安我的心,拚命買東西討好我。我過生日收的那幾塊表加起來就有小一千萬。”說到這裏,他悻悻地揉了揉鼻子,“當然了,我賣出去的時候就賣不上這麽高的價了。”


    言幼寧沒忍住,笑了起來。


    “不過也沒關係,”關宇飛小小地沮喪了一下,又擺出了一副很看得開的樣子說:“零零碎碎地加起來,我也算是個富翁了,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言幼寧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關宇飛覺得這個動作像摸小動物,一臉不爽地避開,然後壓低了聲音對他說:“哎,你前段時間病了……是因為那個戒指嗎?”


    言幼寧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那現在呢?”


    言幼寧從他眼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緊張,心頭微微一暖,“現在沒事了。”


    “嗯,那就好。”關宇飛的肩膀不易覺察地放鬆,又換上了一副大大咧咧的表情,“以後咱倆都好好過日子。我媽那邊的那幫親戚,我也不打算去認了。以後,就咱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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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幼寧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輕聲說:“好。”


    言幼寧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了。


    他是真的高興,沒有他這樣死去活來的經曆,關宇飛竟然也能把他自己的日子過得這麽好。他不被關政安的父子情深迷惑,不被關家的富貴生活迷惑,至始至終都比當初的自己清醒地多。


    以後的他,在這世上,是不是也算有了一個親人呢?


    這個想法讓言幼寧覺得心裏熱乎乎的,他歪靠在副駕駛座上,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明鋒在等紅燈的間隙側過頭看了他一眼,眼裏浮起溫柔的神色。他得承認他一開始就存了私心,所以一整晚所有的人都推杯換盞,隻有他滴酒未沾。哪怕容慶死命灌他,他也毫不動搖。果然,言幼寧幾杯酒下肚之後,就開始鬧上脾氣了,不顧關宇飛的阻攔,非要回自己家去。


    然後……他這在座的唯一一個清醒的人就在關宇飛“原來如此”的目光中,順理成章地接下了送他回家的任務。


    夜色靜謐,海潮在遠處溫柔地起伏。


    言幼寧微微有些驚訝地環顧四周,“這是……”


    “當然是你家。”明鋒笑微微地看著他,“我和淩傲把你的東西都搬過來了。不過不知道你要怎麽收拾,那些箱子還堆在客房裏沒有打開。”


    言幼寧靜了下來,口齒不清地反問他,“都搬過來了?”


    “是啊,”明鋒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他額前一把柔軟的碎發,“淩傲說你回來之後還有一堆的通告,沒有時間忙這些事。為了不讓你有後顧之憂,最好提前把這些事情給你解決了。所以,我就應招做了搬運工。”


    言幼寧睜著霧蒙蒙的眼睛看著他,明鋒以為他會道謝的時候,就聽他微微有些著急地問道:“那我的大毛毛小毛毛呢?”


    明鋒連忙安慰他,“它們倆可好了。真的,你上去就知道了。”實情是,淩傲根本不會養這麽嬌貴的小植物,言幼寧前腳飛走,他後腳就把小盆景送到花房去寄養。今天中午才接回來的,而且是他使喚明鋒給接回來的——明鋒自己也發現了,在有關言幼寧的問題上,淩傲已經摸著了規律,放心大膽地使喚起他來了。


    言幼寧立刻就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明鋒看他動作不穩,連忙先一步下車,繞到副駕駛側扶住了他。


    言幼寧晃晃悠悠地看著他,覺得眼前這一幕熟悉到不行,仿佛以前已經上演過很多次。有時候下樓梯就是這樣,明鋒怕他心不在焉地會摔跤,總是站在比他低兩三階的地方伸手扶著他。


    言幼寧握著他的手,突兀地問他,“你還好嗎?”


    明鋒凝視著他,微微有些自嘲地笑了,“我不知道。”


    言幼寧想了想,如果明鋒這樣問他,他大概也會這樣回答吧。他鬆開他的手,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不知道沒關係,以後會好的。”


    明鋒輕聲笑了,“走吧,我送你上去。”


    他把言幼寧送上樓,之後下來取後備箱裏的行李。言幼寧大概是忘記了行李這回事兒,也忘記了自己曾經給過淩傲一套鑰匙,當然,他就更不知道這套鑰匙現在是在明鋒手裏。所以當明鋒拖著皮箱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通往臥室的地板上,被他隨手扔在地上的t恤、長褲和……內褲。


    紅色的內褲,最上麵還繡著核桃那麽大的一個金色的“福”字。


    明鋒忍俊不禁。


    臥室的門開著,浴室裏水聲嘩嘩響。


    明鋒忽然覺得有些燥熱。


    言幼寧當然沒想過家裏會有人。他裹著大浴巾從浴室出來的時候,一眼看見站在臥室門口的明鋒時,自己都嚇了一跳。


    明鋒略有些尷尬地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我給你把行李都拿上來了。”


    “哦,”言幼寧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謝謝。那個……我剛才忘記了。”


    明鋒的目光在他滴著水珠的發梢上轉了一圈,又飛快地收了回來,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那……你休息吧。我回去了。”說完這句話,他急急忙忙就轉身往外走。


    身後的男人猶疑地輕聲喚道:“明鋒?”


    “嗯?”明鋒的腳步停在,身體卻保持著背對著他的方向,“什麽?”


    言幼寧衝了個澡,腦筋已經清醒了不少。這會兒看著明鋒的反應就知道他是怕自己又對他生出什麽不滿來。不知怎麽,明鋒這樣的反應讓他有些不好受。他覺得明鋒不應該是這麽……這麽小心翼翼的一個人。


    “明鋒,”言幼寧低聲說:“再給我一點時間。”


    明鋒不易覺察地輕輕歎了口氣,“我說過的,我不會逼著你做出什麽決定。”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言幼寧在床邊坐了下來。他今天確實是累了,這會兒一旦放鬆下來,就覺得全身上下都隱隱泛著酸痛,“明鋒,我想說的意思不是這個。就在剛才,我的腦子裏還起過要不要把你留下來過夜的想法。”他看見明鋒的背影陡然緊繃,不由得苦笑了起來,“我有的時候也會想你,想你對我的體貼和照顧。但是,明鋒,我想好好過我以後的日子,我不想因為寂寞,就再次接受你。”


    明鋒沒有動,似乎他也在困難地消化他的這番話。


    “我以後的日子,想要認認真真地過。”言幼寧身上的水汽慢慢變得幹燥,晚飯吹過光裸的皮膚時有種無法形容的適意,這讓他的心情也變得很好,“認真工作,認真生活,也認真地去對待感情。我就是這樣想的。”


    明鋒的聲音略略有些沙啞,“嗯,我明白。”


    “我的家,你幫我打理得麵麵俱到。謝謝你。”言幼寧走之前可是看過裝修圖紙的,家裏哪些地方做了細微的修改,多出了什麽樣的東西,他都看在眼裏。又怎麽會沒有一點兒觸動?


    停頓了一下,言幼寧的聲音裏微微帶了幾分倦意,“在一起的時候,你一直都在照顧我。你是個好人,明鋒。所以我更不能敷衍你。我也不想在感情的事情上敷衍你。”


    明鋒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居然在這樣的一個節骨眼上被發了好人卡嗎?


    “沒事。是我願意對你好。並不覺得辛苦。”


    願意兩個字,把言幼寧後麵的話都堵了回去。其實想一想,言幼寧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要表達什麽。


    他隻是不想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接受來自明鋒的好意。


    “我願意這樣做。”明鋒轉過身,望著擁著浴巾坐在床邊的言幼寧,覺得他現在的樣子真是該死地誘人。明鋒艱難地移開了視線,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自若,“我做我願意的事,你也可著你的心意做你願意的事情。我們之間不遷就、不應付,用最真實的脾氣、性格來相處。如果將來有一天,你還是要對我說不行,也用不著對我覺得抱歉。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言幼寧望著他,心底有什麽東西莫名地湧動了一下。


    明鋒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走到他麵前,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吻。嘴唇和皮膚輕觸的瞬間,兩個人不由自主地都閉上了眼睛。


    人在疲倦的時候,總是容易被打動。言幼寧這樣想的時候,就聽見明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微微沙啞的聲音,溫柔隱忍,卻又無比堅決。


    “我會等著你的。”


    “直到……等到你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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