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主要是談李衛公的事跡,他和作者一樣,都受到了歐幾裏德《幾何原本》的影響。作為一個數學家,作者認為歐幾裏德的上述著作是他智慧的啟蒙書,正如別人曾受到《聖經》、《可蘭經》、《論語》、《毛主席語錄》和《資本論》的啟迪一樣。


    一


    李衛公和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往北方逃去,而虯髯公緊追在他們後麵。李靖說他在太原城裏有些朋友,可以落腳安身。因此他們就走在被車輪子碾得稀爛的大路上,過往的車輛又不斷地往他們身上潑泥水,所以走了沒多久,他們就變得和雕塑家做的粘土模型一樣,走累了休息一會,就滿身裂縫。這是因為不久之前下過雨,假如不下雨就是另一種景象:到處塵土飛揚,過往車輛又在播土揚塵,以致每個行人都像未下班的麵粉工人。假如我生在大隋朝,肯定揀雨天上路,因為髒點沒什麽,可不要得了矽肺。不管下雨不下雨,有一點都是一樣的,就是隻要在逃的犯人逃到了路上,你就再也別想把他逮回來。所以衛公和紅拂就很放心,絲毫沒想到還有人在跟蹤他們。走在路上,天下就亂了。他們倆跑到太原去投了軍。而虯髯公跟到了太原,也沒得到親近紅拂的機會,覺得很無聊,就到扶桑去了。他們三個人離開洛陽的事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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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洛陽城對於風塵三俠來說,意味著以前的生活結束了,這一點對誰都沒什麽兩樣。但是他們每個人以前的生活都有不同的內容。李靖離開了洛陽,就再也看不見那些泥濘的街道,看不見大街上高高矮矮的行人,再也不能到鋪滿了酒糟的酒坊街去找那位小巧玲瓏的李二娘。他再也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土房子,再也聞不見房子裏的尿騷味。這些都結束了。舊的遊戲結束了,正好開始新遊戲。但是李衛公對洛陽城始終戀戀不合,這是因為在洛陽城這一局裏,他還沒有贏。不管是在什麽遊戲裏,先贏了一局,再開下一局才有意思。而隻有賭輸了的人才會依戀舊的賭法。假如他在這裏考上了博士,主管了工程,貪汙了工程費(考博士就是為了主管工程,主管工程就是為了貪汙工程費),再討一個小家碧玉為妻,逃走的時候可能心裏會更得意一些。李衛公不得不離開洛陽城,這時候他心裏充滿了被淘汰出局的感覺。所以他是懷著懊惱的心情開始新的遊戲。他早就忘掉了自己是從什麽樣的一局裏逃了出去——在這裏他差點被碾碎了做成包子。假如他記著這一點,後來就不會那麽賣力地建造長安城了。


    虯髯公在泥水裏艱苦跋涉,渾身冰涼,心裏想著楊府裏的麵片湯。在楊素門下做門客時,假如天氣潮濕,晚上就吃麵片湯。那種湯裏有小孩子皮帶那麽寬的麵片,裏麵不但含有白麵,還有蕎麵。湯裏有細絲狀的紫菜、蝦皮、芫荽等,加上胡椒,非常的好吃。後來他在扶桑想吃這種東西就吃不上,因為他不大會說扶桑話,而且扶桑廚子脾氣又很壞,聽他說了兩句,就把廚刀往他手裏一塞,說:你自己做!然後就奔出去切腹自殺。所以以後他再也吃不到這種食物。在楊府吃麵片的時候,他手裏拿了個橡木桶——瓷器是貴人用的東西,漆器是女人用的東西,所以門客們用木器,像他這樣習武的人飯量大,所以用個小號的桶,因此就被人譏為飯桶,但這無關緊要,桶的容量大,盛來的東西能夠吃飽。在楊府上吃飯又有規矩,女人們吃飯不準有聲響,因為她們可能會和貴人同桌吃飯,而門客吃飯必須咂嘴,因為他們並不是貴人。所以他們又被譏為是一群豬。但是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他可以吃到想吃的東西。他在盯紅拂的梢時,就是這麽三心二意,又想往前走,又想回洛陽去。但是他在泥水裏繼續前進,盯住了同樣在泥水裏的紅拂和李靖。不管怎樣,他不想再回到楊府的花園裏,嚼著麻鞋坐在地上,鬼鬼祟祟地偷看女人了。當時他想的是要把紅拂搶到手裏,但是不知為了什麽,他後來又把這事忘掉了。虯髯公離開洛陽的理由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絕望的愛情,不管是為了什麽吧,這種強烈的感情出現在近乎木訥的虯髯公身上,可真是夠怪的了。


    而離開洛陽城對於紅拂來說,就意味著再也看不見楊府裏那些石頭道路,那些青翠的沒有樹幹的鬆樹,再也回不到她那間石頭樓上的臥室,也再不會泡進屋角那個洗頭的大橡木桶裏。對於這些她絲毫沒有懊惱之情。這件事使我想起了十六歲時離開家到雲南插隊。插隊這件事對於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是足夠糟糕的,因為它意味著從此吃不飽,得不到醫療上的照顧,不適應的氣候條件等等。去了以後不久,就死了一些人。不管怎麽說,一種條件能讓實驗動物中一部分死去,對於活著的動物來說就是足夠惡劣的了。但是我們這些人離開家前去插隊時全無悲戚之情。我們以為自己離開了北方,到了熱帶地方,以後就該遇上一些有趣的事情了。這說明我們都太年輕。紅拂離開洛陽時,比我去插隊時也大不了多少。對於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離開一座居住已久的城市,還不像中止了舊的一局開始新的一局。因為對她來說,舊的一局也沒有開始。


    二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李衛公的。我早就說過,我和衛公不是一樣的人,他比我精力充沛得多——雖然我們倆都是數學家。他逃出洛陽城後在唐軍裏作戰,就以精力充沛聞名。那個時候紅拂和他在一起並肩作戰,卻沒有他有名,雖然紅拂殺掉的敵人一點都不比他殺得少。打仗時,紅拂穿一身皮甲,騎一匹小馬,坐在側鞍上——像一般戰士那樣騎馬是不行的,女人分開兩腿跨在馬上會被敵人笑話——手裏拿著小弓細箭。這樣騎馬不能和敵人正麵作戰,很容易把脖子扭歪,所以那馬側著身子用舞步前進,紅拂是端坐著正麵接敵。這樣的騎術敵人見了也要喝彩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弓箭的射程內。紅拂彎弓,發射,姿勢美妙,然後揮手和自己的目標們告別,回到自己陣上去。對方在鼓掌喝彩之中不知不覺倒下了好多人,因為她射得非常之準。這種作戰方式非常女性,雖然非常有效,但敵人並不害怕。而衛公作戰的方式則是男性的,他身披鐵甲,站在八匹馬拉的戰車上,有如天神,手舞鐵製的狼牙棒,吼聲如雷,衝鋒陷陣。特別要指出的是此時衛公的男gen直撅撅地露在外麵,非常的顯眼,也非常的放肆。不管誰看見了都禁不住想往上砍一刀。需要說明的是往上砍的不光是敵人,還有戰友,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佩服他的。一刀砍中以後總是火星亂冒,虎口迸裂,假如那把刀沒有彎掉,就算它打得好。至於刀刃,自然是崩得一塌糊塗。但是說穿了就不是那麽偉大,因為那其實不是衛公的男gen,而是一根實心的鐵棍,外形和男gen一模一樣,外麵拿顏色畫過。隻要不動電氣焊,誰也莫奈它何。他臉上帶了鐵製的彩繪的麵具,也十分像他的臉,但沒有下麵那個東西有威懾力。在戰場上人家一箭射在他臉上被彈了回來,不過是驚叫一聲:好厚的臉皮!要是一刀砍在那個地方,崩壞了刀口,就會驚恐萬分,落荒而逃。因為這個緣故,他有軍中第一奇男子的美稱。老有人問:李將軍,成天挺著不累嗎?衛公就答道:一打仗它就是這樣,我也不知為什麽。所以李靖被尊為軍神(還不如說李衛公的**被尊為軍神),青雲直上。因此他覺得很得意,晚上睡覺也不摘下護襠。但是晚上宿營時,紅拂常和他在帳篷裏打架,大吼大叫:李藥師,你這搞鬼的家夥!搗到我這裏來了!這件事不但說明了當時的人有男性生殖器崇拜,而且說明了李衛公最善裝神弄鬼。所謂裝神弄鬼是指這個方麵:別人打仗時,心驚膽戰,大汗淋漓,他卻能夠直挺挺,似乎是個人瑞——但卻是個假人瑞。相比之下我是個誠實的人,軟就是真軟,硬就是真硬。假如能證明我是個人瑞固然好,不是我也不裝。小孫看到了這個地方就和我吵起來:我嫌你軟了嗎?我嫌你軟了嗎?說呀!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話著實有幾分道理。小孫為了一個硬字和我爭起來,叫我無言以對。李衛公臉上掛著麵具,一點表情也沒有,這叫人覺得他毫無幽默感,為了一句玩笑話就能打你的小報告;腰間挺著個鐵**,這叫人覺得他沒完沒了,堅持到底,為一點屁大的事能夠和你糾纏三天三夜。這兩種樣子合在一起,就讓領導上覺得他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後來他就當了官,並在大唐建國以後被委以建造都城的重任。而這恰恰是他夢寐以求的事。而這些事被虯髯公知道了後就說:裝神弄鬼不是真本領。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虯髯公的臉就像死了一樣,別說沒有笑容,連哭容都沒有。至於堅持到底,根本就是他的本性。


    李衛公開始裝神弄鬼之後,告訴紅拂說:我可算是找到了做人的門道了。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自從發現了這個門道之後,李靖就一帆風順,一直做到了衛公,出將入相,隻在一人之下,卻在萬人之上。這個門道就是做假。戰場上金鼓齊鳴,刀槍並舉,血肉橫飛;男人見了這種景象,無不是陽縮如蠶,他卻裝得bo起如堅鐵。會場上氣氛凝重,人人昏昏欲睡,他卻眼如銅鈴;無怪他能得到領導上的重用。這樣幹了以後,他還能得到一種把大家都騙了的快感,因為這種緣故,他才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後來才發現,除了裝得精神抖擻,他裝病裝死也是一把好手。


    李衛公設計長安城時,還保留了他想象力豐富、愛好發明的本性。這種本性就是紅拂愛他的原因。最早他想把長安建在海邊上萊州一帶,理由是海邊上風大,有取之不盡的能源。假如這個方案被批準了,長安城就會是一片重重疊疊的石頭高塔,塔頂上是無數的風車。住在裏麵的人靠風力來提水、磨粉,就連出門也要坐在帶帆的小車裏,在石頭鋪砌的道路上前進。李衛公還設計了風力燈,那是一對風力帶動的火石輪,靠磨擦打出火星來照明。有風的時候大家出來工作,沒風時躺倒了睡覺。這一點和我們這裏是一樣的:來電時工作,沒電時睡覺。除了能源方麵的考慮之外,李衛公還特別喜歡海,想要夏天和紅拂一道到海裏去遊泳,把身上曬得黑油油的。但是這個方案被皇帝否定了,理由是“朕的都城當與風磨有異”,除此之外,皇帝也不喜歡海,身為一國之君,在海灘上赤身裸體,不像個樣子,曬黑了也有礙觀瞻。後來李靖又把長安設計在峨眉山腰上,這樣長安城就由各種水道組成,這些水道通過水閘,帶動數不清的水輪,水輪又帶動登山的纜車、碾米的碾子、還有水力燈。整個城市都用木頭建造,到處是木頭掏成的水槽,木製的水輪,這樣的長安城就像個半山上的威尼斯,在不停地旋轉之中。李靖還喜歡登山,尤其是草木蔥蘢的山。他想和紅拂一道去打獵,但是它又被否定了。理由是“朕的都城當不同於水碾”,而且皇帝也不喜歡山,尤其是草木蔥蘢的山。最後李衛公才提出了用泥土建造一座長安城,像古往今來中國的一切城池一樣,用人力來驅動。為了防止人力想入非非,采用了一切必要的措施。皇帝這回滿意了,沒有說“朕的都城當不同於豬圈”,而是說“李愛卿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但他不知道怎麽用”。這就是說,經過了他的提醒,李衛公總算知道了怎麽使用自己的腦袋,也就是說,李衛公盡管聰明蓋世,卻不知自己是個什麽人。


    我說過,衛公和我一樣,是個數學家。真正的數學家不相信自己就是程式,認為自己是個學習、推導程式的人。這樣比較經濟。如其不然,一個簡單的常微分方程,裏麵包括乘方開方等等運算,就要一個排的人來表示,一個複雜定理的證明就要一個團的人,而一本數學教科書就要把一個集團軍都拉來才夠。這樣中國人再多也有不夠的時候。但這不妨礙他在設計長安城時,把每個人都做成一種程式,比方說,“吃飯——幹活——聽話”。但他自己卻不肯成為一個程式,領導上想看到他是哪一種程式,他就裝成哪一種。真是缺德死了。


    三


    李衛公設計了風力長安,是因為他喜歡風,尤其是海風。他到了海邊上,就坐在石頭上,聞著海風的腥味。那種風簡直能把人的耳朵刮掉,但是很可愛。海風是藍的,帶一點雲彩的白色。他對紅拂說,我將來一定要在海上建一座城市!但是這個決心因為不合皇上的心意,所以落空了。他也喜歡水,尤其是山上流下來的水。那種水冰冷刺骨,雖然透明無色,但是總帶點綠蔭的黃綠色。隻是沒聽說過他喜歡人。雖然紅拂說,李靖一直很討人喜歡,就連在裝神弄鬼的時候也有些可愛之處,但是一開始攪到人力長安的事裏就不再討人喜歡了。


    李衛公設計了長安,采用了永久性原則。這就是說,要讓這個城永遠不出毛病。在這方麵他倒是駕輕就熟,因為他毀掉過洛陽城,知道保住一座城市的關鍵所在,就是讓裏麵的人永遠不要想入非非,所以他就把這座城造得四四方方,土頭土腦。這一點其實非常重要,有先賢的論述為證——羅素大師說過:古埃及人呆頭呆腦的,怎麽能知道地球是圓的?希臘人聰明無比,怎麽就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這其中的原因是這樣的,埃及那地方光禿禿的,舉目四望,除了周圍圓形的地平線什麽也看不見,所以他們呆頭呆腦;希臘人抬頭一看,四周有海有山,風景如畫,所以滿腦子古怪。但是在希臘很難看到地平線,故而不知地球圓,反而以為它是個大砂盤,馱在鯨魚背上,鯨魚一蹭癢就鬧地震。幸虧扶桑人不知道這件事,否則準要把這條鯨魚打了去熬油,他們才不管咱們大夥會沉到什麽地方。李衛公學貫中西,設計出的長安城讓大家住進去之後,既呆頭呆腦,又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這樣就把長安城建在了極堅實的基礎上。我們大家看著四周方方的城池,隻知道天圓地方,像個茅坑的模樣。因此就很不自覺,到了哪裏都隨地大小便。


    我們說長安城土頭土腦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因為這座城除了土坯泥巴,就是磚瓦陶器,不是黃就是灰。除此之外,大多數的人都穿土黃色的衣服,以致近視眼都看不到對麵有人,非要撞到懷裏才知道。城裏的房子也都一模一樣,有一個土坯牆的院子,一個高高的門樓,走進去是一條磚鋪的甬道,左手是一個水井,從裏麵打水來用,右手是一個滲井,把用過的水再倒回去,如此循環往複,以至無窮。站在井台中間往前看去,在一片屎黃之中立著一個灰色的瓦頂,這就是大堂的所在。沒有事的時候,主人和主婦就並肩坐在這裏,男左女右,這座院子的主軸線從男人的右肩和女人的左肩之間通過。長安城裏每一所房子都是這樣,隻是宅基地有大有小。長安建好了之後,城裏就再也沒有過一絲風,連飛鳥都不來。有一種下流的說法,說是在長安城裏住久了,pi眼都會變成方的,會屙出四方形截麵的屎橛來。假如真是這樣,也沒什麽可怕的。大家都驚異於這座城市的嚴整,說衛公真是天縱之才,仿佛他天生就是個人瑞一樣。但是據我所知不是這樣的。衛公從來就不是真正的人瑞。他和我一樣是假裝的。後來他被人砍了一刀就蔫掉了,真正的人瑞絕不會挨了一刀就蔫掉。大清朝的雍正皇帝養了一幫血滴子,看誰不順眼就派他們去砍該人一刀。隻要沒砍死,那人後來必然會努力工作,每夜加班到淩晨四點。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人瑞呢。


    李衛公建好了長安城的城牆、房舍之後,就給它製定各種製度。如前所述,這些製度是為了防止大家想入非非,但是他不以為防止的對象應該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除了製定各種製度,他還在發明各種器具,想起一出幹一出,而且完全不分輕重緩急。皇上看一份官製方麵的奏章,發現有墨跡從背麵透了過來。翻過來一看,竟是一份放在小客棧裏那種木頭女人的設計圖,圖邊還有一個箭頭指向她的**,有一行小字注著“裏麵用絨布”。皇上正在摸不著頭腦,李衛公從外麵闖了進來,嘴裏大叫著:臣忙昏了頭,把奏章和圖紙寫到一塊了。待臣回去謄清了再奏吧。說完劈手把奏章搶過來,拔腿就跑掉了。他還借口工作忙,做了一雙木頭旱冰鞋,在大內的磚地上滑行,發出可怕的噪聲,連小太監見到他過來都要雙手掩耳。但是皇上容忍了他,說道:李卿性情活潑,很可愛!但這不是說他對李靖完全放心了。據皇上的貼身太監說,皇上確實說過:李靖這小子造木頭女人,用的是誰的錢?是我的錢呀!


    皇帝對李靖不放心是有理由的。這個人除了舉止張皇顛三倒四之外,還有想入非非的毛病。他的風力長安、水力長安都被否定了,但他依然不死心,還在做實驗。他家裏大堂上有三個大沙盤,左麵一個上貼了個標簽“風力長安”,上麵有紙漿做成的高塔、風車、街道等等,有一個人拿著扇子,不停地對它煽風。右麵的一個貼了“水力長安”的標簽,有水輪水道等等,頂上有個蓄水池,有個人用水桶往裏灌水。中間一個是土黃色的沙盤,似乎上麵什麽都沒有,仔細地看才能看到房屋和街道,這就是人力長安的模型。這三個模型的居民都是螞蟻,而且每隻螞蟻身上都糊了一張紙,寫明了它的身份。不但有庶民蟻、公卿蟻,還有三隻螞蟻大逆不道地當了皇帝。所幸當時是大唐開國之初,各種製度尚未完成,否則連李靖帶他的三隻螞蟻,都該受千刀萬剮之刑。李靖完全知道這一點,他嬉皮笑臉地說:我就是鑽這個空子。實驗的結果是風力長安裏的螞蟻比較聰明,水力長安裏的螞蟻比較強壯,人力長安裏的螞蟻最為安分守己。這個結果證明了皇帝的聖明。皇上始終知道李靖在幹什麽,還知道他得到的結論,但隻說了一句:朕之聖明何需他來證!


    四


    長安城剛建好的時候,李衛公隻有五十來歲。長安城黃澄澄的,四四方方,好像一塊用玉米麵蒸好的新鮮切糕,而李衛公精神抖擻,就像糕上麵一粒蒸熟了的小棗兒。有一夥法國人遠涉重洋而來,在長安城中間的十字路口上修起了一座大磨坊,出售法國式的麵包和麵點。這座磨坊是靠風力推動的,但是長安城裏沒有風,所以隻好修了一座高入雲霄的高塔到天上去找風。那些法國人每天早上三點就要起身往塔上爬,五點鍾可以爬到工作崗位。李衛公每天起大早到這裏來,買一根新鮮的長棒麵包,撅下一大截裝在褲襠裏,把剩下的做早點。這樣在上班的時候他就顯得雄赳赳氣昂昂。人家問他為什麽這樣,他就說:給公家幹活,為主上分憂時它總是這樣。我們還要補充說,剛一打完仗,紅拂就把他的鐵棍扔掉了,所以他要用麵包來壯大自己。除此之外,他還描眉畫目塗紅嘴唇,使用鏡子的頻率比紅拂還要高,假如被紅拂看見了,就用手指刮臉來羞他。當時正是大唐開國之初,無論君臣,都在拚命地抖擻精神,就像我們這裏評定職稱之前一樣。假如人人都像衛公一樣,就會比誰褲子裏藏的麵包大。幸虧不是人人都裝神弄鬼,否則就太浪費糧食了。


    我覺得我的毛病就是不會裝神弄鬼,所以現在是這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好不容易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卻不知怎麽把它發表。當然,我可以把它叫做“李衛公定理”,發出去沒什麽問題,但是我已經不樂意這樣幹了,因為它是我證出來的,和衛公沒什麽關係。其次,我可以說是我證出來的,但我需要一個故事:我為什麽要證它。要給自己編個故事,就必須不那麽肉麻。假如說我是為國爭光,在數學事業上拚搏,那就太過裝神弄鬼了。滿腦子崇高的思想,拿什麽去想數學題?這就像衛公在戰場上直挺挺一樣不可能。這一條暫且不論。最後我還得說自己是怎麽把它證出來的。這在早兩年倒不成一個問題,因為必須說是讀了某一條毛主席語錄後,心胸豁然開朗,等等。實際上我證這個定理的動機是想自己露一手,並且是在小孫的肚皮上證出來的。但是這些情形都不能講。最後隻能求助於加州伯克利。相比之下,費爾馬根本就沒有證明這個定理,卻名震四海。這完全是因為他會裝神弄鬼。


    現在該說說裝神弄鬼是什麽意思了。在我看來(再說一遍,是在我看來),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這樣的:凡以兩足直立行走,會使用一種語言的,都是人類,不管他是黃白黑;反正餓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ing交以前硬,ing交以後軟。還有一係列重要特征,比方說聽報告就犯困,貧困時就會想入非非等等。這些都是不能改變的,誰要說他不是這樣的,就是裝神弄鬼。由此派生出第二個重要定理:就是自打有了人類,就有人裝神弄鬼。當然了,一開始是想占點便宜,但是後來沒便宜也要裝,這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這個定理不能把虯髯公包括在內,因為他是有史以來最難猜的東西。


    李衛公實際上設計了三個長安,但是人們看到的隻有一個。他不但設計了城市,還有和城市有關的一切東西。在第一個長安(風力長安)裏沒有城牆,因為城牆擋風。為了防禦,每一座高塔都修得十分堅固,可以住上千的人。那裏的人都穿白色的緊袖衣,白色的燈籠褲,頭上的無簷帽有黑色的飄帶,時時刻刻提醒每個人風從哪裏吹來。這些人駕駛著風帆,從所有的地方運來必需的物資,修理索具和風車,使用六分儀和航海時計,必要的聰明實在是必不可少。為了頭腦的需要,就得多吃魚,而且必須吃好魚,比方說金槍魚、馬林魚之類。這些魚可不像我們現在吃的帶魚、橡皮魚那樣好撈,隻有駕了大船到遠海才能釣到。這樣我們就要變成一個航海民族了,每個人都是黑黝黝的,我們的都城也會沉浸在大海的腥味裏。一個航海民族的興衰取決於頭腦聰明,技藝高超,所以不會有這麽多的人。在我國首都的石頭牆上,一年四季都滲入了大海的藍光。我對此毫無意見,因為我精通球麵三角,在那裏不當船長也得當大副。


    在第二個長安裏也沒有城牆,因為要讓水流通過,所以用巨木為柵欄,整個城市淹沒在一片綠蔭中——到處都是參天巨樹或者是連片的綠竹,因為沒有木頭竹子簡直就不能活。除此之外,還特別潮濕,連大樹的旋轉水槽下麵,木板牆上,到處長滿了青苔,林下也長滿了草。那裏的人都穿黑皮衣服,衣襟到衣襟還有半尺寬,中間用皮條係住,以便露出黲黲黑毛。不管是砍樹,還是扛木頭,都得有把子力氣才好。所以人都是一米九高矮,百公斤左右的大漢。像這樣的人必須吃肉,所以我們就變成一個吃肉民族了。一個吃肉民族不會有很多的人,因為必須留有放牧畜群的地方,藏有野味的樹林,不能哪兒都是人。這樣我們的首都就會是一些崎嶇之地,在樹蔭的狹縫裏有一些零星的天空,而且不分晴雨,頭頂上老落水滴——樹林子裏總是這樣的。我對此也是毫無意見,雖然我身體瘦弱,人家準叫我去牧牛或牧豬,但是我喜歡動物,不管是哪一種,甚至見了眼鏡蛇和老鼠,都不願把它們打死。隻有人力長安對我不合適:像我這樣失魂落魄、想入非非,一定常被捉到衙門裏去,這樣我既不是船長大副,又不是牧人,而成了個挨打的屁股。但是像到哪個長安去這樣的事必須由領導上拿主意,我們說了都不算。


    李衛公在世的時候,長安城氣派非常。這不是說長安城裏都是石頭砌成的高樓大廈,門前有青翠的草坪和噴泉,而是恰恰相反——長安城裏見不到一塊石頭、一棵活著的草、一股流動的水。所有的房子都用磚瓦木料,並且全是一層的。那時在長安路上騎馬的人都帶一包土,假如自己的馬在大街上撒了尿,就要馬上下來,把流動的尿用土蓋住。更沒人敢當街倒髒水。長安的房子很矮,但是街道很寬。地上沒有草,但是每一寸地麵無不印著笤帚的痕跡。在街上走的人自動追上前麵的人,或者放慢了腳步等待後麵的人,以便結成隊伍,邁開齊步走的步伐。但是一旦跟上了隊就不好意思從隊伍裏離開,所以原準備到隔壁看看鄰居,就可能被裹著走遍了全城,直到晚上才筋疲力盡地回家,把看鄰居的事也忘了。那時候的外國人到了長安,看到大街上塵土飛揚大隊人馬在行進,常常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再也閉不上。不過長安剛剛建好時,裏麵的居民有三分之二是退伍老兵,擅長隊列科目,對於齊步、正步、向左向右轉等等,都是無比熟練。而別的人想要遷到城裏來住,也要經過三個月的隊列訓練。這一點外國人並不知道,隻以為是水土的關係。他們對自己的懶散很慚愧,故而拚命喝長安城裏又鹹又澀、帶有輕微尿味的井水,不喝優待外國人的礦泉水;並且到了飯館裏就說:把你們吃的東西給我來一份!這樣做的效果不顯著,就去買來嫩核桃把自己染黃,動手術把雙眼皮縫上,裝出單眼皮的模樣。虯髯公派來的大批的遣唐使,還未來得及學習大唐的製度,看了這種景象,就跑回去讚不絕口,說咱們永遠趕不上——除非從現在開始不吃魚,光吃小米飯。但是扶桑這個地方不吃魚就要鬧糧荒,而且穀子不耐澇,那個地方雨水又特別多,所以就沒有完全照衛公的法子辦,隻是采用了他發明的禮節。光這一條就夠他們受的了。


    我們知道長安城裏有一座鍾樓一座鼓樓,鍾樓裏有一個老兵在繞鍾走動,每走一圈是一分鍾,走滿六十圈就擊鍾一次。長安建城之初,這座鍾非常之準,簡直不下於英國的大笨鍾。過了一些年,這個兵腳上長了雞眼,這座鍾就慢了下來,逐漸慢到了每天慢兩個小時的程度,長安城裏開始日月顛倒。又過了些年,這個兵又得了痛風病,這座鍾就達到了每天慢二十四小時的程度,於是長安城裏就出現了兩種時間,公家時間和太陽時間。按公家時間一小時行人可以走二十裏,按太陽時間則減半。按公家時間每天太陽升起兩次,按太陽時間也減半。你在長安城裏問一個半老徐娘年紀,她說二十歲,實際是二十公歲。你去問一位老人家高壽,他說七十歲,那就是太陽歲了。這樣就增加了計時的複雜性。等到那座鍾樓一天慢七十二個小時,公家時間就被廢掉了。那時候該老兵已經中風患了半身不遂,還在掙紮著繞鍾行走。好在他已經沒有擊鍾的力量,敲出的聲音隻在鍾樓裏才能聽見了。


    而那座鼓樓的故事是這樣:樓裏有個大鼓,由鼓手在上麵擊出鼓點來,讓全城的人踩著它行進。這種工作十分累,要用一大群健壯的人以便輪換;而且它又非常枯燥,所以有些鼓手後來就精神崩潰了,不顧一切地在鼓上擊出些花點,讓全城的人不走正步,而是扭秧歌或者跳迪斯科。幹完了這樣的壞事,他就說:要殺要剮隨便吧。因為這個緣故,後來擊鼓的製度就被廢除了。好在那些老兵也都到了風燭殘年,也覺得走正步太累,也沒有提出意見。


    長安建城之初,假如有人在路上揀到了銅錢,就把它交給領導,領導上再設法交還給丟錢的人。令人遺憾的是雖然人人拾金不昧,但是銅錢的總數也不會增多,大夥還是那麽窮。既然是那麽的窮,所以丟錢的事也很少發生。後來領導上又規定,一枚銅錢經過了一次拾金不昧,就在上麵打一個鋼印,可以當兩枚花。這使大夥在路上故意拋撒銅錢,長安市上的錢很快都打滿了鋼印,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脹。不管打不打鋼印,銅錢是一文不值了。長安城裏拾金不昧的好事總數卻直線上升。但是後來大家發現沒有了銅錢很不方便,就把這項製度也廢掉了。


    五


    上節所說人力長安的故事隻是故事的一半。這座城裏既不靠山又不靠海,城裏倒有好多人要吃飯,所以就有一大批腳夫專門到黃河邊上背糧食。這些人五十人為一隊,左臂上有嵌進肉裏的鐵環,鐵環上有皮條把他們穿成一串,肩上扛了一條大口袋,有十丈長,能盛幾萬斤糧。他們就像大蜈蚣一樣,成年累月在黃河碼頭到城裏糧倉間往返不停。久而久之,成了一個奇特的人種,渾身上下都沒有肉,隻是在小腿上端有一塊小足球大小的肌肉,還有一雙兩尺多長的大腳丫子;而手卻因為老不用退化了,就如一對雞翅膀。據說腳夫們的腳極為靈活,就用腳拿碗吃飯。糧食到了城裏又要有人把它攤曬揚淨才能入庫,就有一批手持木鍁的庫丁,不分晝夜地揚場,最後也變成了大手小腳的奇特人種,出門就拿大頂。至於城市近郊的菜農,他們四肢並用,公家就發一條大皮帶,讓他們把腰牢牢束住,多幹活少吃飯。後來長安的菜農的體形就變得無比性感,讓人看了怦然心動,有些不爭氣的家夥就把菜地撂荒,跑到城裏當**。


    衛公把長安城建好了以後,心裏非常高興,當時長安城嶄新嶄新,一點毛病都沒有。他覺得這是自己一生最偉大的發明,遠勝過證明費爾馬定理、造出了開平方的機器,因此他就向皇上建議說要把長安城更名為“新洛陽”。皇上一聽,馬上不尷不尬地笑了一下說:李卿,朕的都城叫這麽個古怪名字,恐怕不大好。但是李衛公正在興頭上,還是繼續講他的理由——多年之前,他和紅拂從洛陽城逃了出來,當時他就下了決心要建一座大城等等,所以叫這個名字有紀念意義等等,講著講著皇上就不見了。於是他就回自己的衙門去,絲毫也沒看到皇上當時的模樣,好像正在發瘧子。皇上覺得這是兩個可憐蟲的古怪遊戲,把它講出嘴來實屬肉麻。不管怎麽說,他是皇上呀,倒黴的李衛公居然把這一點給忘了。晚上下班時,剛一出門,路邊跳出一個黑衣人來,砍了他一刀,正砍在鋼盔上,火花亂?


    ?,把他都砍愣了。幸虧當時正是大唐建國之初,不論文臣武將,出門都穿禮服。衛公的禮服不僅頭上有鋼盔,身上有鎧甲,還佩有腰刀。他一麵想:我設計長安時,可沒把刺客這個行當設計進來呀!一麵就去拔刀。但是他的衛士長站在他身後,一把按住他的手。李衛公急忙嚷了起來:有人刺殺我,快去逮他!那人卻笑著說:沒有哇!李衛公回頭一看,那黑衣人正在前麵飛跑,就急赤白臉地嚷嚷:還在那裏!快去逮他!嚷了半天不見有人動彈。連忙回頭一看,隻見他的衛士長正在甩著手走開。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自己一想,白天和皇上胡扯了一陣,犯了錯誤。原來長安是皇上的都城,不是他的新洛陽。所以他回了家趕緊寫辭職報告,皇上不準。再過了幾天,衛公就病了。不管怎麽說,這是個重大的損失,因為要找衛公那麽聰明的人,一時還找不到。而虯髯公在扶桑得到了這個消息卻說:像這樣一個隻有點小聰明的不可靠分子居然鑽進了國家的廟堂,隻能說明大唐朝無人了。這種話別人講出來就該打嘴巴,他講就不同了。虯髯公後來活到了二百歲,在一百五十歲上還能使禦女懷胎,統治扶桑一百餘年,何止是百歲人瑞而已。但是當過他太子太孫的人就倒黴了。這些中日混血兒讀過中華的典籍,一句都記不住,隻記下了《論語》上的一句話:老而不死是為賊。


    長安建城之初,李衛公就這樣一時興之所至,在皇上麵前胡扯八道,結果是挨了一刀,然後就蔫掉了。這個故事遠比在這裏講到過的複雜,並且涉及到了生活的一些基本的方麵,暫時不能完整地敘述出來。現在我們可以對事件做最簡單的理解:李衛公造長安城,就如瓦特先生造他的蒸汽機。經過很多日夜的努力,蒸汽機終於造好了,運轉自如,而且既不爆炸,也不大漏氣。瓦特先生很高興,跑到大街上唱歌跳舞,抱住過路人親吻,結果被警察打了一棒。這一棒對於不列顛是無關緊要的,因為燒煤的機器已經造了出來,燒汽油的機器一直要到得克薩斯的油田開發出來才有需要,所以打了也就打了,沒什麽損失。但是對衛公的一刀砍得卻是太早了。當時他正在編小學一年級的課本,已經編了四課——一、皇上萬歲;二、皇後萬歲;三、王爺千歲;四、王妃千歲。假以時日,讓他完成這項工作,就能從根本上防止大家想入非非。除此之外,他還有好多工作在朝氣蓬勃地進行。假如全部完成,大家就不再需要想了。不想就不會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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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防止想入非非,必須由最擅長想入非非的人來製定措施。李衛公正是合適的人選,有一段他正在興致勃勃地辦這件事,誰知後來事情起了變化,衛公開始整天迷迷瞪瞪的,褲襠裏那直撅撅的東西也不見了。他再也不管長安城的事情。這座城市就如沒人照管的院子一樣,馬上就長滿了荒草。大家都把院子向大街上伸展,街道很快就變窄了,路邊上的水溝裏也有了積水。後來長安城裏的地皮也不夠了,開始出現了樓房。甚至在一些小巷裏,人們不待批準,就用石板來鋪地。照我的觀點,這種事態和好多因素有關係,比方說,人口增多、商業發展等等。但是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衛公身上。好多人以為隻要衛公能重振雄威,所有的事都能變好。前麵提到有一位勇敢的女史給衛公做過blojob。當時她的確是想從衛公嘴裏套出話來,但也有部分原因是要挽救長安城——隻要衛公能直起來,長安城就有救了。後來她發現衛公那地方苦極了,其實那是黃連水的味道,但是她一點也沒想到衛公有幽默感,隻是搖頭晃腦地背誦起孟夫子的名言: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衛公的那個地方要是不苦,倒是怪了。她想使自己聰明起來,就每天吃一副豬苦膽。吃到後來,一吃糖就覺得苦,吃飯也覺得苦,隻好永遠以膽汁佐餐。到了最後整個人都變成了綠的,所到之處,丈餘方圓,全部籠罩在一片苦雨腥風之內。但是據我所知,衛公那地方的苦是假裝的,所以她吃了那麽多苦也沒使自己聰明起來,相反,因為膽酸中毒,倒變得有點傻,換言之,白白變成綠色的了。不過她倒是因此成為了人瑞,被公認為大唐最偉大的史家,因為像這樣怪模怪樣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想要挽救長安城的還有大唐皇帝本人,他異想天開地研究了幾本醫藥書,給李靖開起藥方來。有時候他派太監給衛公送去自己研製的“至寶三鞭酒”,但是這種酒他自己從來就不喝。那種藥酒裏除了像海馬、鹿茸那樣的壯陽藥物之外,還泡進了各種動物的鞭,包括鹿鞭、虎鞭、大象鞭等等。為了保證療效,他還讓宣旨的太監當場倒出一碗,眼看著衛公喝下再回宮去。倒酒時衛公看到酒壇子裏泡了整整一具猩猩鞭——那東西和男人的生殖器一模一樣,酒是淡紅色的,看上去好像是稀薄的血,味道就像洗鹹肉的水,還有點陳腐的尿騷味。勉強喝下一碗,腸翻胃倒,臉色蒼白,撐到太監離去,就狂嘔起來。要不了十分鍾,就變得麵如死灰,雙手冰涼。人都到了這個樣子,還得不到紅拂的同情。她說:該!誰讓你裝神弄鬼!至於衛公的同僚下屬,對衛公的情況更是關心,從天南海北給他找來各種補藥,但是他都不吃。可憐大唐的君臣都沒發現症結所在。衛公直不起來,是因為那幾個法國人做生意賠了本,關掉磨坊回鄉去了,長安城裏再沒有長棒麵包供應。所以解決問題的辦法是應該把那些法國人找回來,並且禁止在長安城裏蒸饅頭,這樣他們就不會再賠本,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長棒麵包。但是這樣做了之後也未必能解決問題,因為衛公早就覺得活得太累,不想再幹了。人要是動了這種念頭,不管是至寶三鞭酒,blojob,還是長棒麵包都不能讓他重振雄威。


    李衛公精神不振,大家把這筆賬記到了紅拂賬上,最起碼是她沒把衛公的夥食管理好。除此之外,皇上也說過:“這小子(指李衛公)還有用,不該拿刀去砍他。”但是這話大家沒有聽到。因為這個緣故,皇帝就派禦廚接管了衛公的夥房,從那一天開始,衛公吃的每一口肉裏都有骨頭,蔬菜也大多是竹筍一類看起來挺然翹然的東西。他餐桌上最常見的是炸雞腿,整根燒的豬肘子,而且端上桌時還是豎直地立在盤子裏。給他吃的飯也都硬得厲害,幾乎是生米。偶爾衛公提出要吃頓麵條,那些麵條像鋼絲一樣硬。禦廚一滴滴往麵粉裏加水,和成了世界上最硬的麵團,又用斧子砍成麵條,衛公吃了幾口,險些噎死。以後他再也不敢說要吃麵條。但是給他吃的烙餅也像鞋底子一樣硬,他一有機會就從餐桌上偷走幾張,讓紅拂給他揣在懷裏,焐軟了再吃。


    六


    現在可以說說喪失了衛公的管理之後,長安城是什麽樣子。這時候大街小巷都鋪上了石板,好像一些烏龜殼。大街兩麵都是鋪麵房,那種房子正麵都是木頭門板,年代一久,被油泥完全糊住。屋簷幾乎要在街麵上空匯合,所以街上非常之暗,隻有鋪街的石板上反射著一點點天光。萬一失了火,就要燒掉半個長安城,而衛公管事時,失了火隻能燒掉一條街,這就是區別所在。偶爾有一個妓女,穿著短得不像話的裙子,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踏著釘了鐵掌的木屐從街上快速地跑過,留下一街的火星,讓大家看了都很過癮。在衛公管事的時候決不準女人露著大腿在街上跑,這也是區別之所在。衛公管事的時候規定了良家婦女上街必須穿三條裙子,襯裙和圍裙可以比較短,但是主要的裙子必須長及地麵。而妓女上街必須穿六條裙子,每一條都得長及地麵,所以脫起來甚為麻煩。誰穿的裙子不足此數或者超過了此數,就要抓到衙門裏去打板子。打以前先要用磁石吸她一下,看看裙子裏是否夾帶了鐵板。這些規定讓衛公絞盡了腦汁,因為就連女人穿裙子數都要有典籍依據,或者是從數學上證明。但是老百姓偏不體諒他的苦心,專門來找麻煩。有一個服裝商生產了一種裙子,下麵有三層滾邊,看上去是三條裙子,其實隻是一條——不就是想省幾尺布嗎。還有個商人生產了一種護臀板,是木頭做的,磁石吸不出來,但是打上去梆梆響——不就是怕打嗎。衛公也怪不容易的了,你讓他打兩下子怕啥。出了這種事,衛公又規定遇到屁股上有木板的女人,掌杖的衙役必須用三倍的力氣來打,連木板帶屁股一起打爛。但是那些衙役又抱怨說糧食不夠吃。由此你就知道大唐朝的長安城裏,各種人都有糧食定量,和後來的北京城一樣。在後來的北京城裏,牙醫吃鉗工的定量,樂團吹大號的吃翻砂工的定量,規定得十分合理。而在長安城裏打女人屁股的衙役原來吃中等體力勞動的定量,因為女人往屁股上墊木板長到了重體力勞動,那些人還不知足,說是掄棍子打木板,撞得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疼,這兩種毛病應當算是職業病。按大唐的勞保條例,職業病應當全薪療養。手上打了泡就可以吃幹薪,實在太便宜。衛公想了半天,決定發衙役幾雙線手套,而那些衙役領了回家,交給老婆拆了織襪子。這說明那些衙役根本就不怕手上打泡,而是以血泡為說詞,向公家要更好的待遇。像這樣的事太多了,吵得衛公腦子疼。最後他裝病躺倒不幹了。長安城沒有了他,就變成這個鬼樣子——想穿什麽裙子就穿什麽裙子,想多長就多長。又有一些老百姓說,這簡直是在毒害青少年。群眾來信成麻袋地寄往衛公府上,但是他隻睜一隻眼,所以連看都不看,就把信送到廚房燒火了。


    衛公病了乃至死了以後,他製定的各種製度依然在亂七八糟地起作用。比方說,紅拂要自殺,經過了各級機構的批準,皇上已經派了魏老婆子來辦這件事,為了讓她死後更好看些,正在把她倒吊在房梁上,這時老有人到門口找她。這時候隻好把她從梁上放下來,把她攙到門口一看,是幾個糟老頭子,是從市政司或者其他鬼衙門來的,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衛公遺製,皇上恩準,寡婦殉節本司有一份福利。李張氏簽字收領,謝恩!這就是製度的作用。小孫在圖書館工作,每月領兩副套袖,回來當抹布擦桌子。福利就是不管你用著用不著都要發下去。再看那些福利,或者是陳倉老米,本身是大米,卻黃澄澄的像玉米;或者是幹的鹹鮐鮁魚,不知有多少年頭了,綠的地方是黴,不綠的地方一片金黃。鹹魚發了黃,就是哈喇了,帶有一股桐油味。再不然就是一口柳木棺材,板子薄得透明。紅拂一麵簽字一麵罵道:這個老鱉頭子,他死了倒幹淨(這是罵衛公)。魏大娘,給我拿個墊子來。魏老婆子問:要墊子幹什麽?她說:我**媽的,跪下謝恩呀!後來回到屋裏去,一麵被倒掛上房梁,一麵說:魏大娘,看來咱們得用個滑車了。後來她又在房梁上大頭朝下地說道:姓李的這家夥是自己作死,把我也連累了。照她看來,李衛公既然是個想入非非的家夥,就不該去裝神弄鬼。而皇上知道了這些話,就為自己辯護道:我早就知道李靖是個想入非非的家夥,但是我現在正用得著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在領導上麵前,裝神弄鬼是沒有用的。李衛公的種種小聰明,早就被領導上識破了,他應該為不誠實付出代價,但還沒到時候。但是作為一個群眾,我不相信領導的話。我覺得這是他們編出來嚇唬我們的。


    我把衛公的故事都寫完了,但還是不知道怎樣來評價衛公,正如我活到了四十歲,還是不知道怎樣評價自己一樣。我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平麵幾何,以《幾何原本》為課本,以日本人長澤龜之助的《幾何學辭典》作為習題集——獨自坐在一間房子裏,麵對著一本打開的書,咬著鉛筆杆——像這樣的經曆衛公也有過,不過是讀波斯文的《幾何原本》,用波斯人寫的習題書。這和就著《朱子集注》讀《論語》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種極為愉快的經曆,後者則令人痛苦。雖然有這樣的共同經曆,我還是不能完全了解他。他是這樣地喜歡演戲,像個演員一樣活在世界上。這一點我永遠都學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麽比像個演員活著利益更大,也沒有比這危險更大的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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