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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春*色撩人,錦雲似的桃霞,從湖州顧家的園子一直鋪到烏程縣驛站門外。三娘子一身白吳綾素衫,倚在上房黑漆檜木架子床床頭,清瘦的如同一枝雪裏紅梅。


    梁七變看著麵前的少女,眸中閃過一絲憐惜之情,咳了咳嗓子,朝著三娘子拱手道,“小娘子,奴婢特意命了人去烏程當鋪中去尋那枚長命鎖,當鋪老板說大半個月前被一個客商給買走了,那名買走長命鎖的客商是個途徑湖州的商人,通行南北,居無定所,已經是找不到了!”


    三娘子一怔,失望道,“竟找不到了麽?”心中陡然浮起一陣悵然之情。那枚長命鎖是阿爺阿娘留給自己的信物,她十分渴念未見麵的父母,自然對它看重非常,雖當初迫不得已送了出去,這時候卻十分希望能夠找的回來。如今聽說鎖被過路的客商買走,怕是再沒有法子追回來了,心中不免有些不豫。點了點頭,細聲細氣道,“我知道了。多謝先生費心了!”


    “小娘子客氣了。”梁七變麵上泛起淡淡微笑,起身施了一禮,“明兒個一早,咱們便回京城去了。顧娘子今天一天也累著了,好好歇息一晚,”


    “我知道了!”三娘子應承道。


    “如此,”梁七變再施了一禮,態度雍容,“奴婢先告退了!”辭了出去。


    三娘子抬頭望著梁七變離開的背影。見梁七變似心無旁礙,步子落的極穩,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待到梁七變即將跨出門,終於忍不住急聲喚道,“粱先生?”


    “嗯,”梁七變回過頭來,向三娘子欠了欠身,“娘子,可還有什麽事麽?”


    三娘子一雙唇兒微微顫動,含著滿腔期待急急問道,“先生可否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究竟是什麽人?”


    她的親生阿爺阿娘是誰?這個念頭,從在顧家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惦記,在心頭翻滾滾燙,念茲念茲。


    三娘子自幼孤苦,對於自己的血親也就更是執拗在意。從前一直以為自己的阿爺是顧二郎,一個人暗夜獨處的時候總是懷想早逝的顧二郎和不知名的生母,如今得知父母另有其人,歡喜之餘,便難免將這一腔孺慕之情轉移到尚未見麵的親生爺娘身上。她歡喜的情意如同輕盈的泡泡迅速的充滿自己的心田,迫切的想要見到阿爺阿娘,投入他們的懷中,享受他們溫暖的疼愛和撫慰,在她們懷中痛哭撒嬌。從踏出顧家的大門開始,她就一直按捺著自己心中的期待情緒,等待梁七變告訴自己阿爺阿娘的消息,梁七變卻一直都沒有開口,如今眼見得梁七變就要告辭,退出房門之外,終究是忍不住喚了出來。


    梁七變頓了片刻,聲音溫文,“小娘子,咱們明個兒就要啟程回京了。待娘子回了京城,你的阿爺阿娘自然會來見你,到時候你就自然知道了!”


    “可是先生,”三娘子執拗道,“我現在就想知道,”她坐在床*上挺直腰肢,朝著梁七變行了一個大禮,“還請先生告知於我,阿顧自感念先生大德。”


    梁七變忙側過半身避過三娘子的禮,默然片刻,方淡淡開口,“還請娘子體諒奴婢的難處……奴婢隻是一個替主子辦事的下人,在主子發話前,不便多說什麽。”


    三娘子一瞬間十分錯愕,眸子微微睜大,望著房門前的梁七變。


    屋子外頭暮色清淡,青年俊秀的容顏隱在背後淡淡的暮色中,雖是微微弓腰,保持著恭敬姿態,麵上神色卻疏離淺淡。


    三娘子一雙光澤動人的眸子漸漸黯淡下來,低頭道,“我知道了。先生先下去休息吧。”


    她聽見房門處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之聲,頃刻之後,房門開閉,掩住最後一絲光亮。


    太陽漸漸墜於西山,蒼茫的暮色籠罩住整個大地,三娘子靠著床柱,將自己隱藏在房中燭火的陰影中,側影孤清。


    床柱上著光亮的黑漆,緋色桃花衾絲質柔軟,洗淨後晾曬幹爽,散發著淡淡的太陽氣息,驛站上房顯然驛丞花過大工夫收拾,舒適溫暖,她卻在錦繡擁衾之間,忽然覺得有些冷。這位俊秀的青年先生為人周到,照顧自己的起居、飲食無不妥帖之處,看起來一切似乎都很妥當,沒有任何問題,她卻不知怎的,心底深處一直覺有一種淡淡的不安。三娘子也一直勸自己想多了,直到剛剛自己詢問梁七變身世的時候,才終於發現問題的所在:


    ——梁七變對自己沒有足夠的尊重。


    梁七變在自己麵前微微低著頭,手垂直的放在身體邊,言語溫文輕緩,一切作態都是奴婢侍奉的模樣,但他的心中並不真正認為自己是主子。他代表主人認下了自己,卻還沒有將自己當做一個真正的主家娘子看待。


    察覺到梁七變的態度,三娘子覺得十分難受。從理智上來說,她理解梁七變的做法。他畢竟隻是主家的一個奴婢,雖然奉主家之命來到烏程,通過顧家人供詞和長命鎖的信物證實了自己的身世。但他的認可並不能真正代替主人。對於他而言,隻有自己到了京城後,得到主家的真正承認,才能成為他真正需要尊重的主家小娘子。


    三娘子陡然察覺到一個事實:自己雖已經脫離湖州顧家,卻還沒有得到新的親人的承認,成為新家庭的一員。在這段長長的路上,自己既不是湖州顧家之女,也沒有歸入新的家族,她隻是一個無父無母,沒有身份的孤女。甚至,若她到達京城之後,得不到親人的承認,可就真的是無處可歸,隻有死路一條了!


    三娘子倚著床頭,抱緊自己的雙肘,覺得有一絲冷風鑽進自己的骨頭裏,寒冷徹骨。她於今天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世,本該是萬分驚喜,錦繡繁華的未來生活圖景在自己麵前鋪展開來,充滿天真燦爛,無憂無慮。梁七變的疏淡給了她的熱望澆上一盆冷水,這才忽然想明白,原來,與新的親人相認一同帶來的,並非全都是喜悅歡樂的東西。未來新生活光明燦爛的景象之下,還隱藏著很多細密事物糾葛。


    明白了這一點,三娘子在這座烏程驛站空蕩繁適的上房中,竟忽然感到一絲晦澀。


    天光漸漸暗淡下去,三娘子忽覺得額頭一暖,抬起頭來,看見綠兒關切的臉。


    “三娘子,你沒事吧?”綠兒微微擔心,伸手試自己的額頭。


    三娘子將心中晦澀情緒丟到腦後,朝綠兒嫣然笑道,“我沒事。”


    無論如何,此時此刻,希望總是要比絕望好,不是麽?


    “小娘子,”羅姑姑在上房正中盈盈而笑,朝著三娘子福了福身,恭敬道,“你身邊已經有了綠兒服侍,隻綠兒一個人手還不夠,奴婢再配了一個丫頭侍候你起居,”她轉身吩咐道,“赤兒,過來參見娘子。”


    朱衣垂髫的小侍女上前來,跪在地上恭敬的拜道,“奴婢赤兒見過顧娘子,娘子萬福。”


    “起來吧。”三娘子點了點頭,“勞姑姑費心了!”


    “這些都是奴婢該當做的。”羅姑姑眉目不抬,畢恭畢敬道,回過頭來,命幾個小侍女捧上托盤,


    “先前雖為娘子備下了些許衣裳,因著沒有娘子的身量,尺寸上有些不大合適。如今娘子接回來了,奴婢帶著幾個丫頭趕工,為娘子趕工改出幾套來。娘子便請收下,上京的這段日子換洗著用著吧!”


    三娘子感激道,“我隻是一個小丫頭,哪裏用的著姑姑這樣費心血?姑姑這樣,實在讓我心裏感激。”


    “娘子您說哪裏的話,隻要娘子過的舒適些,奴婢便是做再多也是應該的。”羅姑姑笑道,“天色不早了,明兒個還要啟程,娘子今晚好好歇歇,奴婢先告退了。”


    “姑姑慢走。”三娘子點頭道。


    夜色如水,燭火在房中跳動,躍起歡悅的火花。三娘子也覺得有些疲累,打了個嗬欠赤兒瞧著她的神色,機靈上前問道,“娘子,可要奴婢服侍你歇息?”


    三娘子點了點頭,“也好。”


    盛滿熱水的銅盆沉重,綠兒一路從廊下端了過來,置在床踏上,正要上前服侍三娘子,赤兒麻利上前,搶在綠兒前頭,跪坐在床前,掖起三娘子的衣袖,將帕子浸在銅盆熱湯中,擰了半幹,伺候三娘子淨麵手足。


    綠兒被擠在一邊,看著赤兒手足伶俐,服侍手法清爽麻利,不覺眼花繚亂。不覺心想:原來伺候人竟有這麽多般講究。自己從前在顧家時,也曾伺候過三娘子盥洗,本以為勝任服侍三娘子的任務已經是足夠了,如今見了赤兒服侍這般細致妥帖,忽覺自慚形穢起來,隻覺自己萬般粗陋,縮手束腳,竟有些不敢上前了。


    三娘子也略略有些驚奇,問道,“赤兒,你到我這兒之前,是做什麽的?”


    “奴婢本是湖州刺史府上的小丫頭,”赤兒笑吟吟答道,她正伺候著三娘子手腳凃施香澤,動作輕盈柔軟,聞言抬頭盈盈一答,赤兒今年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生著一張小小的瓜子臉,一笑露出兩個小虎牙,分外明媚,脆生生道,“羅姑姑到湖州的時候,挑中了奴婢和紫兒,奴婢便跟過來伺候了。”


    赤兒伺候著三娘子褪了外裳,扶著她在床*上睡下,扯好被衾,放下外頭的帳子,最後用暗色燈罩罩住燭火,盈盈一笑,“娘子,奴婢們告退了。”將丟了帕子的銅盆丟給綠兒,抱著三娘子換洗下來的衣裳要退出門去。


    三娘子急急支起身體,吩咐道,“把裏麵的那支魚簪給我。”


    赤兒一怔,不明所以,綠兒上前,將那支黃銅魚形簪塞到三娘子手中,挨著三娘子耳邊輕聲道,“知道這是你大母生前留給你的,我之前就特特收起來了。”


    三娘子手中攢著光亮的銅魚簪,心中安定下來,抬起頭來,朝著綠兒一笑。


    赤兒略怔了怔,轉過頭來,望向綠兒一眼,目光晦澀。與綠兒一道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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