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任的班主任依舊教語文,瀑布般的長發使她注定在教師中受到更多的關注。從外形上來說,她也絕對配得上“仙女”的要求。隻是那時的我們已經十歲多了,誰也不會像剛進學校的時候那樣給老師起非常膩歪的外號了。


    她帶的班級都非常好,甚至從平均分來說要遠高於“仙女”之前的成績,聽聞她的學業背景同樣也是頂尖的,很快也會被安排晉升。


    她深諳“帶兵之道”,不僅在課堂上有很好的教學技巧,甚至會揣摩學生的心理,來一場猝不及防的家訪。我和老周都是班中的“高光”學生,同時家裏住得又很近,因此在還未開學的一天暑假,被同時“家訪”了。


    伴隨著老周殺豬般的嚎哭,我家的房門也被扣開。我倆剛從網吧歸來,帶著唇亡齒寒的戰栗,我媽和我一起接待了她。出乎意料的是我並沒有像老周這麽慘。新班主任拿出我去年的成績單放在桌上,一科科耐心地向我媽解釋。大致意思是,雖然我也很差,但各科都還在及格線上。最大的問題是態度,隻要態度端正了,我的成績也能追上大部隊。不會再拖班級的後腿了。


    逃過一劫的我並沒有多高興。伴隨著不遠處老周的嚎哭,我與我媽麵麵相覷、畢竟“仙女”之前從未提過關於“態度”的問題,也沒有提過關於“平均分”的問題,我們一時都不知道改善的起點在哪裏。“燙頭女郎”和我一樣懵,冥冥中有一種感覺,隔壁號啕大哭的老周或許倒還有救,而我,是真的慘了。


    老周的成績直線上升,我很少在課餘見到他了,脫離了“高光”團隊的他之後的學業一直相當平穩,甚至在理科方麵還很出彩。畢業後他從事了金融,做得有聲有色,與當年暑假那頓打脫不了幹係。按照他後來說法:“‘將軍’真他媽的是我的救世主啊!”


    “將軍”是我們後來為這位班主任起的綽號,原因是他帶課如帶兵,令行禁止,殺伐決斷。我們班在她的帶領下所向披靡,“平均分”再創新高,接連幾次摘得“優秀班集體”的桂冠。


    隻可惜這個優秀班集體,好像越來越容不下我了。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班級“平均分”越來越高意味著我離班級水準越來越遠,也意味著我每次考的低分,都會成為當眾批鬥時破壞班級榮譽的恥辱。


    我不知道“平均分”這個概念是怎麽來的。但我可以想象多少學生在這個概念下被孤立和排擠。人性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會被顯現出來,當一個人與大眾的思維和標準不同的時候,給予他的話語,哪怕眼神都會是冰冷的。甚至在排隊出早操的時候,別人都會刻意離你遠一些。好像你是已經爛掉的肉。


    我依舊經常去教師辦公室報到,隻是能夠切身的體會到,老師們對於我,已經形同隱形人了。也許是因為缺少了“仙女”從中斡旋,也許是因為,到了十來歲的年紀,誰也不會相信你是真的“忘記”做作業了。


    “將軍”對我幾度發火,因為我是她“帶兵”生涯中的一道坎,也許還因為她對於我的管控並沒有起到作用,我是她手中的一顆盲棋。她曾經花了很久的時間,試圖通過單獨補課以及談心的方式扭轉我的敗局。


    她盡力了,但她最終放棄了。


    事情的惡化發生在一次校領導的作業抽查之後。


    抽查的是課文的抄寫,我至今記得是朱自清的《春》。很幸運的是那次作業我做了,不幸的也是那次作業我做了。


    我的字跡天生很醜,不太像是一筆一劃寫就的,更像是在塗鴉。校領導覺得這樣的質量不算“完成”了作業,“將軍”覺得很丟人。


    那天中午我被扣在教師辦公室不允許吃飯,直到“認真寫”為止。印象中我可能寫了六七遍吧,“將軍”始終認為我是故意在做對。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一直是我一生的夢魘,直到現在我都對朱自清的所有文章都存在閱讀障礙。在我看來,如果我是故意要寫得很難看,我會立刻承認。但是若這便是我的真實水平,那無論多少遍我都會重抄,但恕難在我口中得到他們想要的“態度不認真”的結果。


    那天的“戰鬥”持續到晚上9點,“將軍”是永不認輸的人,而我也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未做過的事。記憶中最後我們都哭了。她忘了我隻是個孩子,我忘了她隻是個女人。


    經過了《春》之後,我們彼此的關係進入了寒冬。


    我被放棄了。


    若無其事,才是最凶狠的報複。青春期的我和憤怒期的“將軍”都深知此道。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快,我不必再有完成作業的煩惱,因為“將軍”對我已經沒有要求了。大多數自暴自棄的人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首先他已被群體拋棄。


    提高平均分有兩種方法,首先是拉高成績較差的學生,這其中的典型就是老周;其次就是讓優秀的學生更優秀,成為班中的王牌,這樣的“精兵良將”自然也不缺。“將軍”的口碑和職稱越來越好,似乎已經一血那次校領導抽查時的恥辱。而我,隻是這個集體中恒定的一個最低點,已經成為一種客觀存在,但對平均分已經造成不了任何影響了。


    這之後“將軍”又進行了一場公開課,作為評選優秀教師的最後攻堅戰。


    公開課的內容依舊是講解朱自清的《春》。印象中這次公開課”排練”了兩個月有餘,每個環節如何開展,哪個問題由誰來回答,都做了明確的分配。而班裏的同學,大都也根據成績的座次,安排了各自在課上扮演的角色。


    公開課當天班上一位同學發燒突然請假,因此有一大段課文的朗讀,缺少了對應的“負責人”。uu看書 .uukshu.om課上我幾次舉手想朗讀這段課文,但舉著的手似乎是隱形的,不會被看到。最終這段課文由成績最好的女生負責閱讀,雖然她已讀過之前一段,但“將軍”覺得由她救場是最好的選擇。女生的嗓音嚶嚶流轉,甜美動人,課文的完成度不可說是不高。但聽上去總覺得和朱自清想表達的《春》不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春”。我瞄了一眼講台之上的“將軍”,看起來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想到了小時候的玩具,六麵神。


    在這一學期的末尾,由於各科成績都很差,我被列在了學校的留級名單之上。恥辱的是當事學生要帶著自己的留級確認書去到班主任處做批複。最後的幾個月我已不再學習,會有這樣的結果也在預料之中。帶著確認書站在“將軍”麵前的我像是等待槍決的犯人。


    “將軍”直視著我,像在審視階下之囚,又像是在期待著什麽,最終歎出一口氣。


    “一年前家訪的時候我覺得你不是大問題”她一邊簽字一邊繼續說道:“看來是我錯了。你這快‘朽木’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雕了”


    此後我與原班級基本沒有了交集。隻有老周後來常在我麵前自居“前輩”,並以此為樂。聽說這之後“將軍”的教學成績更是順風順水,她帶的班往往都是“明星班”。現在想起來,我這塊“朽木”可能真的與她的氣質格格不入吧。


    對留級這件事,我媽並沒有太憤怒或是悲傷。這可能與她敢花半個月工資去燙頭的性格有點關係。隻是這次代價大了點,可能不止半個月工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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