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蕙開了窗扇,瞧了瞧庭院中的積雪,仍是厚厚一層,隻是通往院門處被掃出了一條小小的道路。


    今個早上天還未亮,她便和身邊兩個丫頭,還有自幼照顧他們姐弟長大的楊嬤嬤一同將其清掃出來,隻為了讓望哥兒上族學之時路好走些。


    “你身子不好,又跑來這風頭作什麽?快些回屋裏去。”顧雲蕙瞧著一旁坐著的雪玉團子似的女娃娃捂著自個兒的手心不住地哈著氣,連忙上前將灌好的湯婆子塞進她手心。


    顧雲蔓搖了搖頭。


    她雖不過十六七歲左右的年紀,眉眼卻已有微微張開的跡象,小臉精致白皙,卻因身子不大好的緣故,唇瓣少了幾分血色,兩肩消瘦,可一雙平靜溫和的黑眸溢出無波無瀾的淡然,柔風若骨處又見幾分清冷。


    “不打緊,”顧雲蔓將手指往衣袖裏縮了縮,不由看向門口,蹙著眉心喃喃道,“這個點了,合該回來了才是……”


    也不知為何,從今早起來便心悸的厲害。


    “想來是今個兒下午落了雪,阿弟又忘帶傘了,這會許是在亭裏等著罷。”顧雲蕙向往望了望,喚春心給自己拿了披風,道:“我去接他,你在屋裏坐著便是,莫要害病了。”


    顧雲蕙撐了傘正要出了院門去尋,便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向她走來。


    “這是怎麽了?”顧雲蕙連忙上前,扶住顧望之搖搖晃晃的身子,抬眼一看,便見她眼角下好幾塊的淤青,心尖一揪,眼眶便又紅了半分“可是他們,他們又……”


    “這回是他們欺人太甚,”錦瑟不忿道“哥兒不過是下學是想要本書,那大少爺見不得便要來奪,哥兒情急之下便塞進了五少爺的書篋了。這便惹了他們記恨,路上便堵著哥兒打了一遭。”


    “阿望!”顧雲蕙開口喝道:“我先前同你說過什麽?他們要什麽你給了便是,為何要去逞這些口舌?”


    顧望之聽了話,也不回答,隻是低著頭,抿著唇一言不發。


    顧雲蕙見狀,心頓時軟了半分,知道自家弟弟受了委屈,心中定不甘。自己身為她的長姐,不僅不能為她出頭,反倒斥責於她,於情於理,都是不該。


    顧雲蕙心裏酸楚得緊,一把將顧望之抱進懷裏,撫著她的背柔聲道:“阿望,我們同他們不一樣,他們有父親庇護,母親寵愛,可我們隻有自己。若要想在顧府安安穩穩地過下去,便是再大的委屈也要學著往肚裏咽,你明白嗎?”


    顧望之抬起小小的手掌,替顧雲蕙抹了摸眼淚,聲音還帶了幾分稚氣:”望之知道了,望之以後都聽阿姐的,阿姐你莫要生氣,好不好?“


    顧雲蕙見自家弟弟這般懂事體貼,心中卻愈發悲慟,緊緊抱著她哽咽道:”阿望,我的好阿望,是我們對不起你。”


    她們的親生母親蕭如墨,貴為永信伯爵嫡女,當年嫁給身無功名的父親本就屬於下嫁。若不是祖母親自說媒,加上兩家乃是世交,這樁婚事未必能成。


    奈何父親早就心有所屬,寄情於那周家庶女,雖迫於無奈與母親完婚,之後卻又將那周氏養在外麵做了外室,甚至還誕有一子,待外祖父一逝世,母親無了依靠,父親便將那周氏接入府中,抬為貴妾,隻說是周氏為顧家生下長子,理應受此待遇。


    父親日夜受那周氏挑撥,愈發冷落母親,便是母親生四妹妹顧雲蔓時難產,性命危在旦夕,父親也隻是來看過一眼,便又被那周氏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勾了去。


    母親何曾受過這等委屈,心中悲憤交加,身子愈發病弱。


    直至母親意外得知,自己腹中又懷有一子,大喜過望,若此次能為顧家誕下嫡子,那今後自己和兩個女兒便是有了依靠,再也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如若不能,那顧家家業便要盡數落入那周氏和她所誕的庶子之手。


    她自知不壽,受些欺辱便也罷了,可她的兩個女兒呢,若將來沒有嫡親弟弟庇護,她們又該怎麽辦?


    母親抱了決心,這孩子是男孩便也罷了,便不是,她也要叫她是。


    雖得一招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可蕭如墨是病弱誕子,不過半年便撒手人寰。


    自此周氏掌家,她們姐弟無人庇佑,自然人盡可欺。


    顧望之撫了撫顧雲蕙的背脊,安慰道:”阿姊何出此言,若非兩位阿姊這十一年來的悉心照料,望之又怎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日。兩位姐姐為望之操勞至此,要說對不起,也該是望之對不起你們才是。”


    “望哥兒是最懂事的,我是修了福氣才能有你這麽個弟弟。”顧雲蕙心下更是感動,抹了抹眼角的淚,牽著自家弟弟雪玉似的小手往屋裏走“好了,外頭涼,當心凍著,我們進去說。“


    顧雲蕙向來是個溫婉大方的,遇事能退則退,能忍則忍,心中也從不計較這些許多。


    可顧雲蔓卻並非如此,她雖能隱忍,卻也並非是真的大度,若要觸及底線,便是半分也不肯饒人,心中自有算計拿捏,足不出戶便知曉院中每個人各懷什麽心思,雖身子病弱,卻頗有幾分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謀略。


    她們能保全至今,大半也是虧得顧雲蔓出謀劃策,故而顧雲蕙在大事上也從來都是先要問過她這個四妹妹意見的。


    “平日裏小打小鬧也就罷了,他們今日可欺人太甚了。”顧雲蔓瞧著春心給顧望之上藥時,望之膝蓋上一片觸目驚心得淤青,冷笑了一聲,心中怒極。


    她們是不得待見,平日裏缺衣少食,冷言冷語便也罷了,總不至於淪落到叫人動輒打罵的程度,便是府中的奴才也沒有這樣的道理。更何況望之還是顧家唯一的嫡子。


    平時她便是做錯了事,兩個當嫡親姐姐的連重話都舍不得說一句,如今卻叫旁人欺辱至此,若還要打碎了牙和血往肚裏咽,豈不可笑?


    “菩提寺六百八十階,阿姊是忘了我們當初是如何一步一叩首拜上去了。”顧雲蔓眸色淡淡,指尖輕拂過自己的膝蓋。


    顧望之聞言,周身頓時一怔。


    前世的記憶頓時如山海般湧來。


    是了,她不是顧望之,她是顧清檸,是千年之後而來的顧清檸。


    這段時日的溫情叫她太過沉溺,險些都忘卻了顧氏姐妹一步一叩首向神佛求來的阿弟,從來都不是她。


    “阿望,別怕,阿姊在。”顧雲蔓伸手握住顧望之顫抖的手心,神色柔和了下來,“阿姊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了。”


    顧望之嘴唇微微一動,眼眶頓時紅了半分,她反手握住顧雲蔓的手,低低應道,“阿姊在,我不怕。”


    顧雲蔓拍了拍她的手背,坐端了幾分,目光深邃道:”沒人是活該忍一輩子的,總該有到頭的時候。”


    ***


    屋內暖爐中隱約可見木炭燃燒的點點火星,雖使得房中帶了幾分暖意,但終歸還是冷得叫人發顫。


    錦瑟遞了一杯滾熱的茶水給顧望之:”哥兒吃了這杯熱茶趁著腹中還有幾絲暖意快快睡下吧,待夜深更冷了,便隻會凍得愈發難以入睡。”


    顧望之停下手中的筆,接過茶盞輕吹了口氣,慢慢灌入腹中,“阿姊今日腿疾又犯了,可是周小娘叫她們去站規矩了?”


    錦瑟周身一顫,咬著唇低聲道,“何止是站規矩……下著大雪的院裏,便這麽生生跪著,跪足了一個時辰才放的人。”


    顧望之手中茶盞一頓,眼眸頓時冷了下來,無了半分白日裏的怯弱之色,“可同父親說了?”


    錦瑟搖了搖頭,“主君向來是不愛管內宅之事的,這事兒說一次兩次便也罷了,若是次數多了,反倒惹人厭煩。何況主君本就不喜雲茗軒,若周小娘再吹吹枕邊風,我們哪裏開罪得起。”


    雖早就知道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開局,卻不曾想一個院子裏頭竟人人都過得這般憋屈。


    顧望之眨了眨眼,先不說這身子原來的主人受了兩位阿姐多少庇護,便是自從她來到這裏這一年裏,凡衣食住行無一不盡心操持,便是在外頭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決計不叫她知曉半分。


    這樣的恩情顧望之既受了,便總該要報的。


    她開了窗牖,伸手接住一片霜花,冰涼自指尖緩緩蔓延:“趁著這雪還未停,便讓它下得更大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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