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複入塞,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並客,皆向沙場老。


    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唐.王昌齡《塞下曲.其一》


    ——————————————————————————————


    牽馬走在清晨的山路上。


    最近兩天,來自科爾沁草原的四十歲蒙古漢子額日勒欽仿佛一直生活在夢中。值得慶幸的是,妻子和一雙兒女尚且好端端地跟在自己身邊,隻是表現得比他還要迷茫。


    馬蹄聲滴滴答答。前麵幾個疑似“仙人”的男子在不停地輕聲交談。而隻有摸著自家母馬紮娜那油黑光滑的皮毛,他們才能找回些許真實感。


    ——狼群、老道士、動物形狀的火光、生吃狼腦子還會變化的白色惡魔……


    前幾天過祭祖節時,額日勒欽終於忍不住在酒桌上吐露了自己的“小秘密”,也就是兩周前他醉酒迷路後所遇到的那件咄咄怪事。


    他當時喝了很多酒,嘴巴裏麵講出來的話,同樣已經半酣的親朋好友們當然不會相信。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額日勒欽隻好取出他那晚撿到的東西給大家看——一支奇怪的三角小旗。旗杆如玉,明黃旗麵也不知由何種材料所製,正當中繡著個紅色“子”字。摸上去冰涼柔軟,用切羊肉的小刀都割不壞。


    聽說這麵旗子還不怕火燒,有個喜歡調皮搗蛋的年輕人將它一下子扔進了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中!瞬間光芒大作,火焰飛騰成奇怪的形狀。


    額日勒欽慌忙把旗子夾出來。大家一看,果然毫發無損,不禁嘖嘖稱奇。


    可即使有了物證,在場的人們仍然對他的故事將信將疑。不過在嚇唬亂跑的孩子時,總會多加上一句——這麽晚不許再往遠處去了,小心外麵有吃腦子的妖怪!


    ~~~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額日勒欽每當想起這次節日聚會,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自從那天晚上起,他拾到神仙寶物的傳言不脛而走。碰到的每一個熟人,都想看看他到底撿了個什麽東西。


    三天後的傍晚,額日勒欽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兩個“白色惡魔”的手下來到他們的蒙古包,瞬間便將其製住,然後逼問他那天晚上究竟看到了什麽。擔心家人安全,他分毫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般全部交待了出去。


    盡管如此,對方還是要殺人滅口!幸好暗中保護他們一家的兩位“仙人”突然現身。


    雙方隨即像旋風一樣展開激戰,蒙古包頃刻被掀翻。額日勒欽雖然號稱“鷹眼”,卻完全看不清他們打鬥時的動作。


    “仙人”和“妖怪”帶著他們一家四口,從草原上打到九天之巔,又一起落入幽冥鬼域。最後,有位“仙人”用飛劍趕走了兩個“妖怪”,總算是救下他們的性命。


    但這個家是不能再待了。聽從“仙人”們安排,額日勒欽和妻子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將羊群托付給鄰居照顧,然後帶著剛剛成年的女兒、十歲的兒子以及兩匹馬,滿懷惆悵地跟著“仙人”離開了故土……


    一路相處下來,額日勒欽一家漸漸發現,這兩個救命恩人並非他們所想象的那種“仙人”,而是更接近於武俠小說和電影中的“大俠”。


    隻不過,進入“溫寒穀”的時候,他們的想法又發生了動搖。妻子用蒙古語低聲詢問額日勒欽,這些人真的不是神仙嗎?


    直到入穀後,溫無病吩咐了幾名婦女給他們一家人安排、打掃住所,又幫忙牽馬去牲口棚喂料,額日勒欽才再次確認了這個事實——對方真的不是神仙。


    隻是前天晚上,那二位救命恩人與來殺自己的惡徒兩兩相鬥,直打得風起雲湧、上天入地,又是怎麽一回事呢?額日勒欽越想,越覺得摸不著頭腦。


    ~~~


    作為“溫寒穀”中樞之地的“二氣三才五色樓”,已從前夜的破壞中恢複了大半。


    二層那具雕龍巨桌正中,被“滅靈棒”刺出的孔洞格外顯眼。


    郭大悟雖然靠著靈光一現,破掉了厲山君的木遁之術,但至今仍搞不清楚對方當時究竟是躲在桌內還是桌外。


    而他一想到“二叫花子”能夠發現的事情,自己卻總也發現不了(還要靠這隻野貓反複提示才能醒悟),不禁又對自己的視覺產生了懷疑。


    厲山君何時藏身於此?人又怎能與木頭融為一體?郭大悟滿懷疑惑地摸著滑溜溜的桌麵。


    ——這些事情,他早已私下裏問過溫無害。可惜當時形勢太過危急,根本沒人發現厲山君究竟如何潛了進來。


    至於“木遁術”,溫無害雖是行家,無奈郭大悟一竅不通。他隻得解釋說,這也算一種障眼法,不過“虎師”乃前輩高人,法力道行遠勝他們所有人,所施展的五行術很可能另有玄妙,雲雲……


    郭大悟看了看一旁的金引,見對方似乎有些憂心忡忡,但望向他的眼神中滿是欣賞讚許之意。


    另一邊的關動大概很多天不曾刮過胡子,虯髯橫生。自從失去左手之後,他變得愈發落拓不羈。連金引都說,他與自己的師弟公羊野越來越相似,隻是一個喜歡眼睛向上,一個喜歡眼睛向下——關動聽不懂這話何意,問對方,也隻是笑而不答。


    朱大先生、辛歸路以及“溫寒穀”的幾位核心人物全都在座。麵前鐵壺大碗,裝滿了晾好的濃茶。


    大家已經打過招呼,朱大先生也介紹了辛歸路給金引和關動認識。


    老話說:文人相輕,武人相重,高手之間更是相互尊敬。從言談舉止中,雙方都能察覺到對方乃是難得一遇的英雄豪傑,於是頓生惺惺相惜之情。


    寒暄過後,溫無病率先開口,詳細講述了一遍前天晚上“人鬼之戰”的過程。言語間不但對郭大悟頗多溢美之詞,也沒有忘記誇讚朱大先生和辛歸路的功勞。


    得知自己的寄名弟子張月兒第一次參與這種驚險恐怖的大事件,就能夠堅持奮戰到最後,金引不由得“老懷大慰”。


    隻是聽說厲山君的屍首已經被燒掉後,他心中一怔……不知為何,隻要想起這個曾“死而複生”的江湖前輩,金引就隱隱覺著有些不安。


    關動聽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歎一口氣,顯然是為了自己沒能趕上這場大熱鬧而深覺遺憾。


    “那些鬼靈雖然陰毒莫測,總歸有破綻可尋,也算不得太難對付。可惜我們沒有趁手兵器可用,才會死傷如此慘重……”郭大悟搖晃著左手上的金剛菩提給關動看,“多虧你當日將它給了我,前天倒還真起了大作用!隻是光靠這個小東西殺鬼,一不留神就要中招。”


    金引道:“我曾聽師父說過,想要徹底消滅陰靈虛體,最好的方法就是引天雷殛之。可惜,自從一百多年前“真武派”的玄洪子道長仙去之後,便再也沒有人能夠完整施展出“九天應雷訣”了。”


    真武派?辛歸路似乎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想了一會兒,猛然想起,據“四叔”臨終前自述,他就是出身於這個門派。


    這時又聽朱大先生說道:“若是容易破解,“鬼降術”也稱不上絕世邪法了。雷公斧、雷公楔之類的東西雖然好用,但一來稀有難得,二來損耗太快。這次恰巧有一大塊在樓中當陣眼,還有一小塊帶在身邊,也算運氣……傳說,唯有“天師會”中所藏的一把斬鬼之劍,才是這些鬼物的真正克星。”


    郭大悟最近常常聽見他講起“天師會”的名號,心中難免更加好奇。


    關動則一下想起了整日神秘兮兮的嘯風子,不由得麵露微笑——這小子曾說過還要來找自己共事,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兌現。


    朱大先生繼續道:“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鬼降術”既已重現江湖,沒準還會有別的什麽妖魔鬼怪出來搗亂……”


    金引沉吟道:“我上次遇見厲山君,與其交手時,發現他的行為舉止有些瘋癲古怪,雖然不像是另有同黨的樣子,卻也不可不防。”


    關動笑道:“修煉邪法難免傷害身心健康,他歲數又大,多半是神智方麵出了問題。”


    溫無病道:“我已經派人出穀去搜羅朱砂、黑曜石和雞冠血、桃木炭等物。幸好這些東西還算易得。多多煉製些“九陽砂”在身邊,總歸心裏踏實。”


    金引頷首道:“不錯,咱們今後外出行走時,隨身還是要帶上點兒辟邪之物才好。”


    眾人紛紛表示讚同。


    關動暗忖,若再遇到嘯風子,一定要向他多討幾張驅鬼的靈符。


    雖然金引始終覺得哪裏有些不太妥當,可隨著厲山君殞命,此事已經告一段落。“溫寒穀”一派盡管損失慘痛,但總算解決掉了這個本領深不可測、且有血海深仇的死對頭,也徹底放下心來。


    ~~~


    話題轉移。金引自腰間百寶囊中取出一物,黃紅相間,正是他老友李空寒的重要遺物——“十二神煞旗”中最為關鍵的“子”旗。


    幾天前,他和關動趕往最初發現李道長遺蛻的地方重新展開調查。很快就聽見有人謠傳,某個牧民撿到了薑子牙留下來的“杏黃旗”。


    他們兩個馬不停蹄地尋到額日勒欽一家的所在。正打算與其交涉時,金引突發奇想,既然他倆能夠循跡而來,沒準殺害李空寒道長的凶手也會在此現身。於是他決定在附近守株待兔,看看有沒有敵人前來自投羅網。


    果不其然,第二天傍晚時分,一對神秘的男女找上門來!


    其中一人蒙了麵,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另一人身穿紫衣,雖然也帶著口罩,卻還是能看得出,這是個十分年輕美貌的女子。


    擔心他們將額日勒欽一家滅口,金引和關動便出手與之大戰。


    想不到,這對男女的武功法術居然異常高明——蒙麵怪客手持雙叉,內力強橫無匹;紫衣女則是個幻術高手,使一把鐵折扇,轉瞬間花樣百出,令人目不暇接。


    金引憾道:“他們兩個實在難纏,我倆最後也隻奪回了這麵旗子,未能將其擒獲。”


    “幻術?莫非又是“第六仙”的餘孽?”郭大悟皺著眉頭問道。


    “很有可能!”關動點點頭,“這女子施幻的手法,跟咱們前幾天遇到的那些人如出一轍,而且比假冒的“x先生”都要厲害得多。依我看,也就隻遜“第六仙”半籌。”


    提起舊事,關動忍不住發起牢騷:“灑家當時砍中藍蘭花那一刀,莫說她是“第六仙”,即便是活神仙,恐怕也要五髒俱裂!可她至今下落不明,難不成還活著?”


    辛歸路幹咳一聲,斟酌道:“這件事情我倒略知一二。隻是涉及一位前輩的隱私,恕在下不能太過明言啦。”


    大家難掩心中疑惑,一起看向他。


    辛歸路隱去“四叔”名諱,將“第六仙”的最後結局簡單敘述了一遍。在座諸位聽罷,亦唏噓感慨不已。


    最後一顆扣子終於被扣上。


    事關重大,金引等人更是精明厲害。將所有相關事件仔細分析之後,一道清晰的脈絡慢慢浮出水麵……


    ——以“第六仙”為首的犯罪團夥,近年來一直在使用幻術拐騙年輕女性向國內外販賣。


    關動無意間破壞了“第六仙”團夥的生意,並將他們在韓國的合作夥伴“新星會”徹底鏟除。


    於是“第六仙”化身為藍蘭花,糾集黨羽,伺機報複。最終被關動和郭大悟聯手擊敗。


    而這些人真正的幕後指使者,卻是一個叫做“白帝”的神秘高手。那個被郭大悟殺死的不吃牛肉的惡少沙小墨,與此人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李空寒道長兵解於距京城千裏之外的科爾沁草原上。本以為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卻因為辛歸路的講述和額日勒欽一家的遭遇串連在了一起。


    前晚被金引和關動擊退的那一對男女,其中蒙麵者,十有八九就是沙小墨那位匿名師父,亦是夜襲朱大先生的“花麵人”。紫衣女子則更與“第六仙”藍蘭花脫不開幹係。


    如此一來,最為重要的一條結論已經呼之欲出——白帝,就是殺害李空寒道長的那個白色巨漢!


    “殺我者貌白、能變化、高大似妖。水火刀劍不傷,慎之。其巢在塞上山中,暗中作惡,為我所察,故有此劫。子旗未毀,留待有緣……”


    真相漸漸明了。李道長最後的遺言就擺在桌麵上,在座眾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額日勒欽早已被大家反複詢問過。可他當時離得太遠,又隻是肉眼凡胎,中途還被震暈了過去。故而怎麽也不能夠準確地描述“白色惡魔”和李道長當夜那驚天動地的一戰。


    “此等人物,即使想要隱姓埋名都很難。”大部分時間都在當聽眾的溫無病打破了沉默。


    溫景辰是在場眾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位,見識自然也廣博,白胡須都撚斷了幾根,也隻搖頭道:“生食狼腦、狼心,高大且會變化……我從未聽說過哪個江湖人物是這等模樣……”


    郭大悟一本正經道:“莫非當真是個妖魔……”


    想到這裏,他猛一拍桌子,急道:“會不會是“憑依靈”,或者什麽“式神”之類的玩意兒?”


    朱大先生擺擺手,科普道:“那些東西雖然千奇百怪,但並無真正的靈智、更加不能開口說話……”


    郭大悟方知自己又鬧了個烏龍。


    金引道:“借物傳音的可能性並非沒有,但李空寒老兄出身不凡,平日裏對左道之術極有研究,肯定能夠看得出與他交戰的是真人還是靈體。“會變化”這三個字究竟指的哪種功夫,令人一時難以猜度。但“高大近妖”、“水火刀劍不傷”這兩句總不會錯。無論死活,近百年來,江湖上可曾出現過這種身材異常的橫煉高手?”


    關動也推測道:“還有一點。他既然和“第六仙”相互勾結,買賣年輕女子,再看那個什麽沙小墨的行徑路數,這妖人練的大概是陰陽采補、吸精取膏之類的魔功邪法……”


    眾人搜腸刮肚地去想,就連辛歸路也竭力回憶著國外暗世界裏的一些厲害人物。


    其後,大家零零星星提了幾個名字,都因差之甚遠而被否決了。


    “或者他隱藏得足夠深,的的確確從未現身過江湖呢?畢竟高手在民間的傳說自古都有。”郭大悟見識雖不多,思路卻廣。


    關動哈哈笑了起來:“這話說得不錯!你看看,我們這些高手,豈不是都在民間?”


    “何為民?何為官?飛升去天宮裏麵做神仙,算不算當官?”溫景辰也順著話題,開起了玩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今世異人圖之風動神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自成世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自成世界並收藏今世異人圖之風動神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