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客圍一爐,夜語窮幻怪。


    或誇雷可斫,或笑鬼可賣。


    或陳混沌初,或及世界壞。


    或言修羅戰,百萬起睚眥。


    ——宋.陸遊.《致齋監中夜與同官縱談鬼神效宛陵先生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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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日初升。整個“溫寒穀”都籠罩在悲傷中。


    此戰共有十三位族員弟子殞命。全穀才不過七十餘人,一下子便折去近兩成,且多為正當壯年的門內骨幹。


    重傷者亦不下十餘人,其中有些仍在昏迷不醒中。算起來,這次打擊對“溫寒穀”一派而言,可謂慘痛至極!


    來不及哀悼,除過繈褓中的嬰兒,幾乎所有還能走動的人都投入到了善後工作中去。


    溫無病、韓無雙帶了四、五名弟子去恢複外圍遭到“驚煞石”(郭大悟跟隨“二叫花子”上山時所看到的黑色砂石)幹擾破壞的那處法陣。


    韓無忌是個魯直漢子,夫妻倆情深意重,此刻隻守著昏迷不醒的溫無意不肯離去。於是現場的指揮之責便落在了溫無害身上。


    救助傷者首當其衝。不同鬼靈對人體造成的損害截然不同,若是外傷還好處理,可有些古怪傷情已經脫離了物理、病理的範疇,簡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朱大先生見多識廣,此時雖疲憊至極,也強打起了精神,和穀中幾位“赤腳醫生”一起研究治療方案。


    除了被破壞的建築物和家具需要修理,擔心“百鬼”再度卷土重來,穀裏的工匠們到處搜羅材料,加緊趕製“九陽沙”和武器。


    遇難者的遺體被收攏在閣樓角落的一大塊白布上,兩個老婦人前來為他們整理遺容。


    “虎師”厲山君的屍首仍舊留在被郭大悟拋落的地方,過往的人們全都有意無意地繞著他走路。


    “溫寒穀”和“九鼎派”代代同氣連枝,直到數十年前方才反目成仇。厲山君年輕時也曾多次入穀做客,每回皆為座上貴賓。不料今日命喪於此,正所謂造化弄人,可悲可歎!


    不光大人們忙忙碌碌,小孩子也被委以重任——帶上厚厚的手套,樓裏樓外、樓上樓下,到處撿拾這場“百鬼夜行”之後留下的“憑依物”。


    少年不識愁,童蒙不知憂。孩子們感受不到生離死別間的悲慟悱惻,即使偶有所覺,也不過轉頭即忘。他們把收集“憑依物”當作了遊戲,每每發現一枚與眾不同的物件,便會憋不住地呼喊起來。


    辛歸路需要找地方運功調息。張月兒則被師父遣去晨練——“即便要給我收屍,你也得把早上的樁功站過了再來!”朱大先生曾如此告誡她。


    滿穀裏,隻有郭大悟無所事事。他打算去逗逗貓,高高的個子晃來晃去,看起來十分乍眼。每個遇見的人都朝他躬身行禮、開口稱謝。


    見經此一遭飛來劫禍,“溫寒穀”中人依舊淡定自若。郭大悟不禁暗中感慨:畢竟江湖門派不同於尋常村子,就連最平凡的一些族人弟子也頗具“向死而生”的從容態度。


    而穀裏出生、長大的孩子們,膽氣更是遠遠勝過外邊的兒童。如此驚魂一夜,似乎並未給他們留下任何陰影,此刻隻顧著相互攀比自己的“收獲”。


    郭大悟四下裏找不到“二叫花子”,閑得實在發慌,便跑去瞧小朋友撿東西。見他們每每尋到一件罕見的“憑依物”就要大驚小怪、得意洋洋半天,也忍不住掏出自己從“無頭將軍”那裏弄來的殘鐵刀片給孩子們看,頓時惹得大家驚歎不已。


    臨近中午,溫無病算出“二氣洞”內的陰陽氣機馬上就要達到平衡。於是肩背手扶,將所有輕重傷員全部送進洞中治療。


    辛歸路也趕了過來,跟在朱大先生和郭大悟身後一起走下台階。這次他們無心再欣賞周遭風景,到達泉水陰陽交匯處時,冷暖正好,於是各自泡入池中運功療傷。


    大約兩個小時後,洞中陽氣生發,溫度開始迅速升高。因“憑依靈”乃是陰毒之物,所造成的傷害亦屬陰性,在朱大先生的建議下,眾人在高溫中又堅持了一刻鍾,方才撤至洞外。


    經曆這番折騰,果然大多數傷者都有所好轉。就連邪氣入體最深的溫無意也漸漸蘇醒過來。見妻子脫離了危險,韓無忌這鐵一樣的漢子居然流下淚來,惹得對方害臊,紅著臉責備他沒大沒小。


    此時隻餘下穀主溫無病夫婦的二兒子溫華良仍然昏迷不醒。


    郭大悟記得他初受傷時,意識尚且清醒,還送了兩塊肉脯給自己吃。本打算塵埃落定後去問問他究竟是什麽東西這等美味,不料溫華良的傷情居然莫名其妙地加重,至今也沒能醒來。


    ~~~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戚戚。”


    一夜之間便戰死了十三位門人,實乃數百年未有之慘事。


    依照“溫寒穀”的傳統,逝者需要先火化,而後再根據他們的五行命格,將骨灰埋葬或拋灑於穀內不同的地方。


    到了傍晚時分,在臨時清理出的一塊空地上,木材堆積如山。青綠的枝條、野花野草、各種香料,以及逝者們的生前愛物摻雜其間。


    大家聚集在一起,點燃十三個火堆。


    “魂兮歸來,異方不可親。蝮蛇九首,雄虺戴鱗。炎穴一光,骨爛魂傷,玄狐曳尾,赤象為梁,至日歸來,無往異方……”


    溫無病帶頭念起悼亡的詩辭。隨著火焰漸漸吞噬掉犧牲者的臉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起。


    一旁觀禮的朱大先生和辛歸路雖然看慣了生死離別,當此情景也不禁黯然魂傷。


    張月兒二十多年來養尊處優,寄名師父金引從未讓她涉過險,這次總算見識到“暗世界”中最為殘酷、恐怖的一麵,心神恍惚難安,又被此刻悲傷的氣氛所感染,便也默默地跟著流下了眼淚。


    郭大悟孑然一身,自忖百年之後未必會有人為他哀悼,不由得下定了決心,將來要想辦法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待大火熄滅,用罐子收攏了殘存的骨殖,溫無病安排弟子們,分別拿去各處安葬——有人在河邊、有人在樹下、有人在山頂、有人在田地中,甚至還有一個需要埋在鐵匠鋪的牆角裏……


    厲山君的屍身留到了最後處理。


    大家都是江湖子弟,雖有不共戴天之仇,卻也不屑於做出折辱、損毀對方遺體的下作勾當。草草將其焚燒裝壇,派人遠遠送出了穀外掩埋。


    料理完喪葬事宜,又已是月上枝頭。


    昨晚的“百鬼夜行”令人心有餘悸。除去韓無忌帶著雙倍人手在穀地外圍巡邏,郭大悟也親自跑了幾圈,到處查看還有沒有殘餘的鬼靈出沒。


    幸好噩夢已經就此終結,“溫寒穀”重新恢複了世外桃源般的寧靜。可失去親朋好友的痛楚,注定要蔓延到很久很久以後……


    ~~~


    生者終將要死去,死者終將被遺忘。


    故先賢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


    所以最可怕的事情並非死亡,亦非遺忘。而是在活著的時候不知該如何活著、死去的時候也不知該為何而死——郭大悟如此想。


    ~~~


    在溫無病自家簡樸的客廳裏,一張舊八仙桌上擺著幾樣酒菜。


    四周剛好坐了八個人——溫無病、溫無害、韓無雙、溫景辰、朱大先生、辛歸路、郭大悟、張月兒。


    大家先將酒水灑在地上敬過亡者,溫無病又起身給每個客人都斟滿了杯子,肅容道:“大恩不可言謝!如今在下隻有一句話想說——既然諸君昨夜已與敝派同生共死過一遭,日後無論何時何地何事,敝派也必將與諸君同生共死!”


    朱大先生慨然答道:“本就是理所應當之事,何須言謝?能和“溫寒穀”各位並肩作戰,也是我們的榮幸!”說罷,先幹了一杯。


    辛歸路從來不喝酒,便以茶相代。見主人家言語間對他們感恩戴德,於是推脫道:“昨晚一戰,我從始至終昏昏噩噩、不明所以。若非郭老弟神目如電,辛某差點就要做個糊塗鬼啦!”


    郭大悟以一己之力殺掉了“百鬼夜行”的幕後黑手厲山君,自然成為了被感激的焦點。


    他白天已經收獲無數誇獎,此刻聽見舊話重提,不免有些慚愧,辯解道:“我隻是運氣好,僥幸得手而已。還多虧了“二叫花子”夠聰明——這家夥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一整天都沒見著它……”


    “隻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在絕境中發現勝機。所以運氣這種東西,並不是誰都可以擁有的。”


    辛歸路邊稱讚對方,邊看向旁邊一個堆滿了亂七八糟小物件的塑料盒。


    被收拾起來的“憑依物”裝滿了大半個盒子。牙齒、玉石、舊皮革、羽毛、人和動物的骨骼、木製小雕像,以及殘鱗敗甲、鏽鐵青銅,甚至還有一團編織在一起的幹枯老鼠尾巴,林林總總,足有四百多件。


    其間有一枚祖母綠戒指正閃著寶石的光澤,格外顯眼。


    郭大悟也在打量它們。想起自己先前除掉的綠色小鬼,同樣會掉落種子模樣的“憑依物”,於是不解地問道:“這些破爛東西看上去普普通通,怎麽會招來惡鬼橫行?莫非是一種特殊的幻術?”


    朱大先生答道:“當然不是幻術!幻術以靈力為引,隻需借助些簡單的道具和藥物,隨時隨地都能施展。雖然頃刻間便可使人入幻,卻也會頃刻間為人所破幻。當今世上,幻術練到“第六仙”那種地步的,已然是登峰造極了。”


    辛歸路聽到這裏,心中一動,欲言又止。


    朱大先生繼續說道:“而這“鬼降術”,雖然施展起來極為麻煩,卻比幻術厲害得多。光是尋找聚靈之物就得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且多半還要靠機緣巧合才能得到。其後的煉製、附魂過程,更是繁瑣無比。所以江湖風傳,此術早已絕跡於人間。不過說起來,這“鬼降術”與日本神道教的召喚“式神”倒有幾分相似。”


    溫無病點頭道:“我曾與東瀛來的陰陽師打過交道。因他們中有一部分人也拜本門祖師爺鄒子為尊,所以私下裏交流過幾回。陰陽五行之道,自唐代傳入日本,受其本土神道教和禁咒道影響,如今早已與我們國內的五行術大相徑庭。所謂“式神”之法,就是由他們獨創。本派所傳古籍之中,從未發現有關此類的記載。”


    韓無雙回憶起往事,說道:“七年前,咱們在京城招待過一位自稱蘆屋道滿傳人的陰陽師,我看他隨身使喚的那兩隻“式神”,雖然有形無體,卻能夠沏茶倒水,確實和昨晚的鬼物有些相仿。”


    溫無害道:“聽說如安倍晴明這樣高明的古代大法師,也隻有十二式神。厲山君老賊竟能同時操控四百隻鬼靈,豈不是太過駭人聽聞了?”


    郭大悟道:“何止四百隻……”


    他講起自己遇到“二叫花子”引路之前,已經“殺掉”了一大批綠色小鬼以及“無頭將軍”之事。


    朱大先生皺眉道:“這些鬼靈形態各異,害人手段更是五花八門,想不到居然還有製造“鬼打牆”的能力!幸好它們並非真正的“式神”,且隻能在夜間活動,否則一旦失控,就要釀成一場驚世浩劫了!”


    韓無雙猶有些後怕,感慨道:“搞出昨晚這等規模的“百鬼夜行”,真不知那個厲山君究竟準備了多久!他隱姓埋名數幾十載,難不成就是為了在私下裏收集這些能夠招來鬼靈的東西?”


    朱大先生分析道:“如此數量龐大、名目繁多的憑依物,隻怕花費兩三百年的時間都煉製不成。更何況他以前學的是五行術,根本不懂得“鬼降術”之類的法門。依我看,他這些年中必定另有際遇,十有八九是繼承了某個前輩邪修的衣缽……”


    郭大悟聞聽此言,忍不住調侃:“武俠小說真不騙人啊,掉下懸崖之後,果然會有奇遇!”


    始終在旁規規矩矩當個聽眾的張月兒“噗呲”一下笑出了聲,連忙又捂住嘴巴。


    是啊,每個人都是《某某某生命傳》這本小說、這部電影的唯一主角。厲山君幸運地拿到了一個跌宕起伏的精彩劇本,隻不過結束得有些潦草……郭大悟喝了杯酒,如是想。


    這時,隻聽溫景辰老人喟然長歎道:“老朽虛活了許多年歲,也自覺見過些世麵,可事到臨頭,居然束手無策!多虧朱先生懂得配製“九陽沙”來克製鬼靈,不然我等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朱大先生擺擺手,解釋道:“這“九陽沙”煉法,我也是偶然間自一位江湖前輩那裏得到。究竟有沒有效果,從來都不曾實驗過。本以為是個屠龍之技,沒曾想這次還起了點兒作用。隻可惜治標不治本,並不能根除那些鬼靈。”


    溫無病憂慮道:““鬼降術”這等邪法既然已經重現江湖,咱們日後須得多多搜集些驅邪之物來傍身了。”


    溫無害心存僥幸,推測道:“或許厲山君老賊這一死,此等邪術就此失傳了也未可知……”


    “誰知道他有沒有留下門人弟子?凡事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


    溫無病沉吟一下,又道:“再過兩個月,今年秋分之前,咱們得去趟南京。”


    郭大悟想起關動曾說過,每年的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華夏中醫氣功國術研究會”總部的博物藏品辦公室就會對外開放一次買賣。想必溫無病是想要亡羊補牢,趕去“采購”一番罷。


    溫景辰提醒溫無病道:“一百多年前,你們太師祖延絕大師高瞻遠矚,在翻建“二氣三才五色樓”時,專門埋伏下一個滅靈法陣,昨晚算是起了大作用。修理五色樓,這個法陣也得恢複。作為陣眼的“雷公斧”,長度需得超過半尺。到時候,你先找找研究會的倉庫裏有沒有這種東西……”


    郭大悟憶起那道一舉消滅了上百隻“憑依靈”的五彩雷光,問道:“雷公斧?是不是傳說中大雷雨之後,雷公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斧頭?”


    辛歸路應道:“沒錯啦,跟我那天送給月兒師侄的雷公楔是同樣東西。所謂雷公遺留,不過無稽之談。我估計它們應該是某種天外隕石,碰巧含有能夠破壞靈體的能量元素。”


    他攤開手掌,指端猶存焦黃的痕跡。


    “這東西一碰見那些鬼怪就會引發爆炸,用起來倒十分方便,隻可惜消耗得太快,才滅掉幾個,就整根都不見啦。”


    辛歸路看向張月兒,歉然道:“本來是送你的見麵禮,現在沒啦,師叔回頭再物色一件好東西給你。”


    對方聞言連忙辭謝不已。


    ~~~


    溫無病、韓無雙兩口子,因為二兒子溫華良尚在昏迷之中,故而一直心神不寧。


    朱大先生看了幾次,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隻得將其嘴巴撬開,灌些稀粥奶粉下肚。


    “溫寒穀”裏有人會西醫,說如果明天早晨再不能蘇醒,就要給他靜脈注射營養液。


    此時夜已漸深,大家辭別了穀主夫婦。溫無害領著幾位客人前往客房就寢。郭大悟則自尋地方練功去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金引和關動也回到了壩上——還額外帶了些“人馬”過來。


    溫無病親自下山,將金引一行迎入穀中。他們在回來的路上已經聽說“溫寒穀”剛剛遭受了慘痛打擊,再見麵時,難免唏噓不已。


    而跟隨金引和關動來到“溫寒穀”的四人,卻並非什麽江湖高手,乃是一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科爾沁草原上的普通牧民。他們還帶了一大一小兩匹純種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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