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斂翼


    “續命大藥……”太後唇中喃喃念道,一想到方才董順兒所傳的信,眸中冷光大盛,但隻是轉念,想起今上之前種種所為,心下一陣惱惡,狠狠拽緊了手中絹帕。


    “太後?”丁盛見太後異樣神情,心道其中定有蹊蹺。


    茯苓在偏殿安頓好董順兒,又轉身去小廚房熱了一碗寧神敗火的湯端進來,恰巧站在門前聽見丁盛這番話,不由過去呈了湯給王妍:“太後娘娘,喝碗湯清清心火罷。”


    王妍伸手接過,也並未去看她,手中銀匙攪動,竟是越攪越較著勁,任由那銀匙在碗底劃出咯吱咯吱地嘈人聲響。


    茯苓察言觀色,隻好寬慰道:“太後娘娘,看來方才那人所言不虛,聖駕在外性命難測,如今皇儲未立,皇後娘娘又是後宮唯一一個懷有子嗣的,如此莫不是天賜給太後娘娘的良機?若皇上……太後娘娘您顛倒乾坤,想要這‘天’如何變,還不都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事兒了?”


    茯苓自恃這番言語妥帖,字句言中太後心中所想,卻不料太後眉間一挑,霎時間眸中滿是冷怒,斥責道:“蠢東西!自己掌嘴!”


    茯苓大感意外,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抬手就狠狠扇起自己的耳光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眼中委屈的淚水啪嗒啪嗒滾落在地磚上,太醫院的丁盛瞥了一眼,瞧她實在可憐,上前勸道:“太後娘娘,這丫頭原是一番好意,說那些話不過是寬慰您的心,何況,眼下也不是訓奴才的時候……”


    太後不耐地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上委屈萬分的人兒,將手中盛湯的瓷碗重重擱在案上,顯是一歎,冷哼道:“好歹是哀家身邊近身服侍了這麽久的人,嘴裏說話連個閂兒都沒有,挨幾個巴掌算是輕饒了你,倘是放在從前,哀家身邊有這樣不知進退的,早送去叫人縫了嘴扔進西宮裏。”


    茯苓聞言身子一個瑟縮,連忙磕頭道:“奴婢知錯,謝太後……謝太後不殺之恩。”


    太後聞言輕笑,笑聲如珠墜地,卻格外森寒,“你可知自己錯在哪裏?”


    茯苓手腳發麻,腦中一片渾噩,求救似的探了丁盛一眼,卻聽太後續道:“你們都以為今上是紙糊的嗎?不過是派了些人馬來請禦醫,佯作著挑些救命的藥材做幌子,你們便一個個信了真?且瞧著,這戲可是看得人越信以為真,演的人便越怡然自得。”


    丁盛是太醫院裏的老人兒,侍奉宮中多年,又是太後王妍得用之人,諸般險惡都經曆過,遇事算是處變不驚了,聽了太後此番話,隻是蹙眉推斷道:“奴才愚鈍,卻不知皇上為何要大費周章做這樣一場戲?依皇上手腕大可不比如此,眼下這情勢,奴才尋不出任何有利於皇上的局眼來呀!”


    “哀家才放出密函,皇帝遲遲不肯下決斷,不久便被行刺?”太後眼角生出一抹久居宮闈的女子身上才有的陰戾,冷哼道:“他們真當哀家老了,糊塗至此嗎!”


    “太後娘娘,依奴才觀察,那自北地來請禦醫的人,個個麵容焦灼,滿腹心事,奴才在宮中久觀人麵,也不覺得像是裝出來的,這行刺一事,若真是巧合也未可能啊!”


    “巧合……”太後唇齒間吐出這個詞兒,空凝著一方道:“哀家從來不相信巧合,在這皇宮中,隻有不相信任何偶然,才會發現那藏於表象下的漏洞。”


    丁盛聞一知十,點頭道:“奴才明白,那麽太醫院那邊,奴才如何應對方是最好?”


    太後沉吟一番,開口道:“他們點的分別是哪幾位禦醫?”


    丁盛垂額忖了片刻,“回太後,請去隨軍的太醫有寧太醫、華太醫,以及龔、鄔兩位院使,因為路遠行急,底下的吏目、飲膳醫員人數並不多,都是皇上在宮中時慣用的那幾人。”


    “倒都是幾位善於瘍醫的……”王妍微微斂眸,“可宮中善於瘍醫的,也並不是非這幾位不可,丁盛,這幾人裏頭可有脫不開身的?”


    丁盛察言觀色,太後的意思不言自明,隨即點頭,“回太後,奴才記得七王爺前月狩獵時摔了左腿,一直都是華太醫在調養著,祺太妃身子久不爽利,從先帝時起就隻請鄔院使瞧病。”


    太後微微閉目,“將鄔院使換成何院使,華太醫……就換成薛循罷。”


    丁盛心底微微一驚,抬眼道:“太後,您的身子一直是薛太醫看著調養,此際將薛太醫調往北地……”


    話未說完,便被太後擺手製止,王妍睜眼,挺了腰身傲居地道:“哀家的身體哀家自己清楚,此事若是皇上有意所為,定會做得天衣無縫,有薛循去盯著,哀家心裏踏實。”


    “喏。”丁盛躬身唱喏,“等人員都調遣好,溫將軍派來的人會帶著令牌來向太後請示,奴才不便就留,若太後沒有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


    “也好,你先回吧,等薛循那邊有了任何消息,你再來哀家這裏回話。”


    眼看著丁盛出了慈安宮門,太後欠了欠身子,朝茯苓道:“去把偏殿那叫董順兒的叫來。”


    “喏。”


    太後坐在靠椅上,垂眸看著眼底下的董順兒,似比剛剛鎮定了不少,默了片刻,朝他道:“起來說話。”


    “謝太後。”


    “嗯……”太後輕抿了口茶,眼皮子也未抬,忽而道:“也別兜圈子了,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董順兒聞言,褲管裏的雙腿驀地一抖,強自定了神兒,扯嘴皮子笑道:“回太後,奴才不明白太後娘娘的意思……奴才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您……”


    太後也並不著急,蓋上碗蓋,掀了掀眼皮道:“董順兒,在這宮裏頭生存,太過聰明可不是件好事。知道當今聖上如何能當上皇帝麽?今上無外戚支援,自幼耽於習武征戰,從不懂朝政,不過是韜光養晦。”


    董順兒聽著這話,帽簷底下已沁出顆顆冷汗,驀地聽太後聲色轉厲,“何況憑你現在所知道的這些,哀家能留你一條命麽?”


    董順兒兩腿一軟,驚駭欲死,急聲道,“太後娘娘饒命……太後娘娘饒命啊!”


    “你錯了,你不該求哀家饒你一命,你該求的,是你自己。”王妍一再閉目,神色裏平易至極,卻越是這般沉靜,越叫人覺得心底滲寒。


    董順兒不蠢,明白太後話裏意思,他之所以留著些話不肯報,就是防著有一日小命受到威脅時,還有一樁秘密能為自己一搏。


    可他沒想到,這宮中之人,從來慣於先發製人,若是受製於人,那便已將‘輸’字寫了半邊兒,他沒有料到的是,太後會一眼看破他心中伎倆,反製於他。


    想明白這一層時,他已知道自己沒了退路……


    “太後聖明,奴才自作聰明,實在該死!奴才不敢再欺瞞太後,奴才聽說……玉嬪娘娘……也有了身孕!”


    “什麽?”王妍冷笑道:“好啊!好!哀家的好皇兒,莫不是寧肯立前朝餘孽的子嗣,都不肯立中宮腹中子嗣為儲君?!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王妍氣急之時,驀地想到若因那玉嬪有孕,皇帝出於與自己抗衡,拚死都要保住玉嬪腹中胎兒也未嚐不可能,如此一想,難免心裏起了更大的疑忌——


    自打這個女子入宮,今上雖未有失算,然而卻處處為一介女子擒肘,想那時廷議時,竟不惜與眾臣工反目,生生為她辯護,襄師軍一事也是,前朝公主這樣的身份,換做往日的公子恪,一定是避嫌不及,他竟不避不掩,且不說是否真是為她挨了刺傷,端端這些,叫人不能不疑心公子恪竟對這個女子,起了真心?


    不……王妍自顧搖頭,指甲嵌進了掌心,細細思慮,公子恪新登基不久,黨羽未豐,何況以他心智,不似會被女子動搖之人,即便是心中喜歡,也不會為了一個女子去冒險,至少現在不會。


    太後思慮之時,卻竟是不寒而栗,樁樁件件不敢掉以輕心,冷不丁還會想起逼宮那一夜,薄刃架在自己脖子上,迫不得已,自己奪刃親手刺入親生兒子胸腔之中……


    自先帝時起到如今,為了給父親王紱報仇,年年活在殺機之中,直到對手變作年輕的今上時,已變成稍有錯步便粉身碎骨的崢嶸,她心底微微一動,一遍遍給自己說:若是輸了,當日親手弑子之痛,便是徒勞。


    想到此,僵直了身體,脊背更為端直,出聲之時已將情緒斂平。


    “董順兒,你如今當的什麽值?”


    “回太後,奴才在刑部做執役太監。”


    “刑部……”太後沉吟片刻,“哀家擢升你做個督領。”


    “董順兒謝太後提拔。”


    王妍起身抬腕書了一封字兒,遞給他道:“當了督領的職兒,替哀家做事也方便,哀家這封手諭,你想辦法送給王狄大人。”


    “喏。”


    董順兒走後,王妍獨自坐在案前發起了怔,片刻才回過神來,吩咐道:“茯苓,著人去查一查這個叫董順兒的,看看他除了曾在太尉府上做家奴以外,還有什麽別的往來。”


    “喏。”


    話畢,支走了屋中近侍的人,又兀自對著去琺琅燭台凝了許久,抬腕書下數封信函,親自拿蠟封了,召來著宮中禁衛服侍的人道:“已秘密到都城的幾家南方宗室,每家送去一封,千萬叮囑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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