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縱手


    等到虞王宮中千裏迢迢趕來的四位太醫時,已經離皇帝負傷昏迷過去多日。


    這些時日以來,公子恪持續著高熱,隨駕的軍醫除了開方子熬藥來不斷地退熱以外,對於公子恪傷口的潰爛與持續產生高熱的原因卻無能為力。


    連日來玉岫日日在聖前服侍,徹夜陪寢,已有了身孕的她多少有些吃不消,好在醫官們並不知曉中宮王馥之也已有了身孕,隻當玉岫腹中胎兒是今上唯一子嗣,若是萬一今上有個如何,那麽玉岫腹中胎兒便是遺腹子,他們又怎敢怠慢。


    大營之外,山戶關下,黑雲低浮,月影濃翳,夜風更是透著冰涼。


    看守最是嚴密的營房內,四位從虞王宮匆匆而至的太醫輪流對榻上昏沉睡去的皇帝進行診治,一一過脈查探了傷口後,又聚在一起會和診斷,營房中燃著暖炭,一縷縷細煙竄上營帳頂部,氣氛逼仄得人幾欲窒息。


    玉岫和溫洵以及幾位隨駕親征的大將站在一側等候,雖等得早已心急火燎卻不敢驚擾太醫診斷,直到看見四位太醫齊齊向著聖榻俯首跪地時,心中那根連日來繃得早已脆極的弦,終究是應聲斷裂。


    溫洵佇立當場,看著紛紛隻低頭哆嗦,沒有片字言語的太醫們,緘默良久後深深歎息。


    玉岫的唇霎時沒了血色,蒼白得嚇人,睜著眼看著齊齊跪在地上的太醫們,連眼皮子都不會眨,眼眶裏的淚水奪眶直掉,“什麽意思?你們都不說話是什麽意思?”


    資曆最深的寧太醫見慣大風大浪,此刻還尚且能處變不驚地把持住自己言語:“回娘娘,老臣仔細檢查過皇上的傷口,傷口至深,差之毫厘便正在心脈之上,然而這刺客必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刀刃上已猝了劇毒。皇上受刀傷在前,大量失血已致心脈虛弱,後有劇毒在身體裏蔓延侵入心脈……”


    寧太醫說著,麵上陰霾又加重幾分,道:“原本這兩傷若隻有其一,都不至於致命,可心脈受損如此嚴重,淤毒入體所致高熱來勢凶猛,娘娘也知曉,自皇上受傷後一直昏迷還沒有醒過來,臣恐怕無力回天……”


    玉岫雙手顫抖,一再詢問:“就真的無藥可解?”


    “回娘娘,那刺客已死,便令這毒藥無解,憑臣等合力,配出這毒的幾味藥材並不成問題,隻是這猝毒的每一味用藥順序,倘使有細微之差,便差了千裏,若是有六種藥材,按不同順序配製就有七百二十種,而其中每一種順序裏每一味藥的劑量又各自不一,至於這千萬種配方中哪一個是毒,哪一個能解,則需尋遍與這配方數目相同的人來一一實驗,臣恐怕有心無力,縱使等到解藥配製出來,皇上身體都撐不至那一日。”


    玉岫失魂落魄地怔了怔,隻覺腳下如同踩空般綿軟,眼前一黑,就要摔倒在地……


    好在身邊眾多人齊力攙住,忙道:“太醫,先瞧瞧娘娘身體吧。”


    薛循此刻聞言立即上前攏了玉岫脈搏,開口惴惴地道:“皇上龍體堪憂,可娘娘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說著微垂目,沉吟片刻自顧自喃喃道:“滑脈……”


    語畢抬頭驚訝地道:“娘娘有喜了?”


    薛循臨出虞王宮前收到太後派人送給他的密令,還未出宮便已將邊地情形知道了個大概,原本帶著探聽的任務前來,隻是實沒料到,皇帝的傷當真是重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


    如此大的事情,雖差點亂了他整個盤算,卻好歹要扼製自己把持好心智,千萬不可在溫洵等人麵前露了半點破綻。而玉嬪身孕一事,太後也一早告知於他,隻是此番情形下,自己定要佯出半點不知情的模樣。


    薛循知道,聖駕在外,皇儲未立,一旦皇帝有個萬一,這腹中胎兒與王皇後腹中胎兒,便會掀起闔宮巨大的風浪,甚可令天下易主。


    玉岫心中微微一顫,隨即掩過,麵色依舊慘白著,聲音裏仍透著悲戚的顫意,仿佛是刻意壓製著情緒般故作鎮靜地吸了口氣道:“薛太醫來得太急,還未來得及告訴,我已有三月身孕了。”


    薛循聞言,鬆了持脈的手,默了片刻,似是十分艱難地開口道:“臣……恭喜娘娘。”


    玉岫微微合目,唇角抿出悲慟至極的笑意,幾近切齒地道:“恭喜?有何可喜?若折了這孩子此生壽數,能挽回皇上傷勢,我寧肯不要……”


    溫洵在一側聞言,眉頭緊蹙,忙道:“娘娘千萬不能有這樣的念頭……就是因為皇上如今傷勢重急,娘娘才更要保重腹中孩子,保重虞朝的希望……”


    玉岫失神地一個勁搖頭,淚水迎著風直落,一如泉湧。


    宮中太醫會診後仍是這般情形,半點不見聖上有好轉跡象,親征大營中所有的兵士雖表麵無波無讕,私下每顆心都懸得極高,而從虞王宮中所來診治的一行人中,也皆是人人都揣著各自的盤算,以在這隨時可能“變天”的異常平靜裏,做好一切應變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一夜,營房大營裏隻有玉岫與公子恪二人的時候,昏睡半月的公子恪,卻竟忽然睜眸清醒了過來。


    朦朧惺忪中,一隻冰涼的手忽而貼住她的臉頰,玉岫猛地睜眼,首先對上的,是那雙往日厲如鷹隼的眸子,那裏頭此刻光華莫辯,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卻又好似深邃如湖,黑得攝人心魄。


    這一刹那,玉岫覺得不止手指尖,連頭皮都是一陣陣發麻,雙手冰冷如水,神識都已仿佛不在身體裏。這一瞬間,足足有一個世紀長一般。


    更漏聲一嘀嗒,玉岫猛地攥住那貼在自己臉頰的手,像是怕再也抓不住一般,兩隻冰冷的手甫一攥住,再也控製不住神思,晶瑩曠澈的眸子稍稍一轉,眼淚就洶湧流出。


    她攥得極緊,像是生怕從手中溜走,想要說話,獨自在濃夜裏守著捱著,太久未發出聲音,連喉間都是澀痛。


    孤燈之下,公子恪一張輪廓細致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蒼白得愈發棱角突出,絕美攸華。


    “玉岫……”他回握住她的手,素來穩操棋子的一隻手卻乏軟無力,隻能靠意誌牽續著,開口要說話,隻聽玉岫飛快地以唇形示意道:“有人在遠處看著。”那聲音細若蚊蠅。


    他微愣,索性沒了隻字,任玉岫托著他的頭讓他靠在枕上,許久哽咽道:“為何要為救我而挨這一刀……”


    公子恪笑,避而不答,指縫自她發間穿過,半眯著眸子歪頭看她道:“這副模樣倒真是不像你……”


    玉岫咬唇,知他話中故作輕鬆的言語,伸了衣袖揩去滿臉淚水,臉上瞬時變作從前瞧他時的清冷神色,清冽雙眸並不少見笑意,那笑意卻如同眼前這一般無二,漸至眼角,卻從不及眼底,雖說話慣來輕描淡寫,卻無時不險刻地攻他的心。


    “公子恪,你可還記得昔年,你總愛拿你是我今生雇主這樣的話來束縛我?迫我年年歲歲都離不開你?”


    皇帝此刻忽覺一陣驟寒,極力忍著那寒意,微微蹙眉,靠在枕上斜眸瞧她那副模樣,像極了當時芙蓉渠小舟上枕手怡然躺著的樣子,含笑道:“自然記得。”


    “公子恪,你若死了,今生再沒機會拿那樣的話來威脅我。”


    公子恪牽扯嘴角,眸目輕柔再無半點鷹隼戾氣,極其平和地道:“那樣於你還不是最好不過?”


    玉岫見他這般,眼睫一顫,眸中泛光,隻片刻掩下,再是抑製,出聲仍是哽咽:“公子恪,你若死了,我才不會像宮中女人一樣,為你守寡守節,為你守著那寂寂宮闈將滿頭青絲熬成白發。你若死了,我定會離開得徹徹底底,一如我昔年心願,終於能擺脫你所製,我高興都來不及!我定會找個比你好千倍萬倍的男人,攜手白頭給你看,讓你把腸子都悔青,讓你埋怨後悔自己今日這麽輕易就放了我……”


    炙燙液滴滾落在公子恪臉頰,他觸手去摸,卻被玉岫別頭躲過,伸手拚命地擦自己不知何時唰唰落下的淚,那苦澀腥鹹盡數嚐下去,也不及心裏苦之萬一。


    公子恪瞧著她,隱約含笑,卻又帶著幾分無奈:“玉岫,你怕麽?”


    怕麽?


    多少年前,在那局院中第一次揮刀弑人,染滿一手鮮血時,她可以咬著牙打著顫地告訴自己不怕。逼宮之時,將那手中寒刃架在一朝皇後身上時,她也不怕。若羌之戰,公子恪第一次放她離開時,不怕。站在廷議之上,麵對滿朝臣子的指責與陳詞,她執意要與他並肩聯袂時,不怕。獨身赴會趙則的親族大舉時,不怕。


    然而今時今日,她聽他如此一問時,竟自足底到脊背都透著隱隱的冰涼。


    她點頭。


    “朕知道你怕什麽。朕若死了,你腹中孩子便成為遺腹子,注定被推上天家傾覆的中心,你勢單力薄,不願宮中爭鬥,害怕自己的孩子如朕當年一樣孤幼無依。”


    公子恪眼神明亮,開口道:“朕讓你走。離宮,不再以雇主身份要求你任何。”


    玉岫心中似被人狠狠掐住,連痛都喊不出聲,想說話,卻連氣都透不出,眼眶酸脹似要裂開,強忍著不肯掉淚。


    “朕……絕不會立你腹中孩子為皇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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