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糧草之後,天已經黑了。


    在雪地裏跋涉了整整一天之後,別說是人,就連馬匹都再也走不動了。此地離雲丘至少還有整整兩天的路程,李莘等人決意無論如何要在明日日落之前趕到西遼河。虞人在比鄰西遼河處修築了一座關口,名為望西關,雖是虞國境內關口,然而比起漢虞兩地十二關來,離得最近的,竟是漢北邊地的白戎關了。


    據言自漢北而來的同僚已在望西關下築起了襄師軍營,隻等著我們大軍全數到位,漢北援兵一來,便能將襄師大軍全部囤積在關口,真正將雲丘當作襄扶師朝黨羽的大本營,那時自望西關不論分幾路而下,都占據著得天獨厚的優勢。


    玉岫已經琢磨過,從她們自荊河到雲丘一路的路線,以公儀鈺所掩藏的心思程度不至會留意不到望西關這個缺口,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當親族大軍馬不停蹄地趕往他們的本營之地,與各路軍馬會合時,大概怎麽也料想不到,在那裏會有一場埋伏等著他們。


    收服襄師黨羽所有兵卒為心腹,值此一二天內。可邊邑天氣如此惡劣,饒是他們在邊邑待慣的人都不能習慣,兵馬如此跑不動,大鈺的人馬,真的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搶在她們前頭趕到,並設下埋伏嗎?


    正在沉思之中的玉岫,忽而被一片喝聲所驚回過神來,掀開車輦的簾子,正巧對上兵卒中一個領頭兵的臉:“公主,屬下們卸糧草時,因為車身的驟然減輕,車軲轆打滑,後麵的馬車陷進了雪地下的巨坑裏,看來今天是不能再趕路了,還請公主先行下輦,我們這就紮營。”


    玉岫向後頭的車隊探頭望了一眼,撩簾下車,那領頭兵忙伸手出來預備攙扶,玉岫凝了一眼那隻手,猶豫一瞬便伸手搭了上去,借力下了輦。


    “公主,現在覺得好些了嗎?”李莘看見站在車隊旁等候的玉岫,迎麵走來,頗為關切地問。


    “好些了。”玉岫點點頭微笑道。


    “邊地風雪大,聽嵇引說你昨夜咳了一宿,今夜我會派人多送些桑柴到公主帳中。”


    “有勞李莘大人了,喝了大夫煎的藥,感覺好多了。”玉岫笑著答過。


    “李莘不才,略懂一些藥理,公主不如將方子交給我,煎好了藥給公主送去,或許能好得快些。這幾日趕路很急,公主的身體需快一些恢複才是。”


    “這樣啊……”玉岫想了片刻,從衣袖中掏出折疊好的藥方遞過去,“沒想到大人連藥理也通,如此便勞煩李莘大人了。若是大人有更好的方子能讓我好起來,不妨加些藥材。”


    “嗯。”李莘聞言應過,展開那折疊的藥方,白字黑字一一讀過,麵色稍緩,飛快地掩飾過唇角的微微一顫,抬首地瞬間道:“那麽請公主先在此候著,我去看看那邊情況怎麽樣。”


    李莘語畢朝著馬車陷落的地方走去,背影有幾分急促。


    幾不可察地,玉岫唇角微微一抿。今日在城邑中看大夫時,若非嵇引讓大夫多開了一張藥方,恐怕此時是蒙混不過去的吧。暗自稱幸的同時,也微微驚覺嵇引的細心,想起他這幾日來那些斷斷續續的字語,她微微低首思索,或許,是真的能放心相信他吧……


    掌心在寬袖掩蓋下不自覺地微攏在小腹上呈保護狀的姿勢,他說得沒錯,自己如今已不是一個人了。若是公子恪知道她如此照顧不好自己,心中該會幾般自責。


    想起從大夫口中得到確認的那一刹那,就連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顫動,那種緊張卻掩不住欣喜的矛盾心情,砰然一下充斥在心間,這個念頭一得到確認,仿佛滿心滿念都再裝不下除此之外的別事,這大概就是出於母親的天性吧。


    “公主。”一名兵卒在她身前挺住,躬身問道:“車輦陷得太深,一時半會弄不出來了。李莘大人吩咐了隊伍分成幾部,一邊紮營、一邊炊食。公主受了風寒,胃口不好,是否要單獨準備清粥?”


    幾日來玉岫在隊伍中一直食之甚少,親族們多半以為她吃不慣粗野之食,加上風寒,大概更加不願進食,無論如何公主亦是尊貴身份,若不肯吃東西,可以說是他們最頭痛的事情。


    誰知此刻,玉岫忽然揚眉笑道:“不必為我單獨備粥了,端食給我,與大家一樣便好。”


    那兵卒聞言大喜,抬起頭來再次確認般看著玉岫,得到肯定後,臉上忽然綻出笑意,道:“公主肯進食,實在是太好了!”


    玉岫垂眸微笑,看著那兵卒道:“以後備食比前幾日都要多些,還有,多備肉食。”


    “喏,喏!”那人越發喜出望外,連聲答應著退去炊地準備食物。


    玉岫蹲下身來捧起一捧雪,搓了搓凍得發木的手,又敷了些碎雪在臉頰旁,一天的車馬勞頓,瞬時消卻不少。觸及尖俏的下頜時,她微微愣了愣,綻唇一笑地想,不行,再不能這樣形銷骨立下去……


    大夫說她妊娠反應極大,然而這樣的一路上,條件艱苦,莫說不能隨時能吃到想吃的食物,連洗一個熱水澡都是難事。既不能挑揀,那就隻有硬著頭皮堅持下去,不能因著自己的反應而不吃,她不能連累她腹中的孩子這個時候就跟著她一起吃苦,更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偏頗了他的營養,在再一次見到公子恪之前,她要恢複神采,站在他麵前心平氣和、容光煥發地告訴他這個消息。


    ***


    從中夜開始,帳外就開始席卷起呼赫有力的風聲,漫天的飛雪打在帳簾上呼啦啦作響,直至次日清晨,撩開帳簾望向外麵時,地上積起的雪已經是鬆軟可以沒膝的程度。


    玉岫很是擔憂地看著那蒼茫的一片白色,無奈地歎了口氣。


    男人的聲音緩緩地傳了過來:“他們若難行的話,我們也不會容易。”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玉岫側身看著嵇引,斂眸道,“你說得對,這場雪,未嚐不是件好事。”


    大風大雪自啟程開始便一路伴著他們未曾停過,縱然所有的馬蹄上都裹上防滑防凍的粗布,到了晌午時分,也再也堅持不下去,馬蹄外圍沒入雪中的部分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將防滑的粗布甚至凍在了裏頭,風雪停後,積雪開始漸融,最表麵的一層因著極冷的空氣凍成了薄冰,和馬蹄接觸的刹那便開始不住地打滑,整整一個隊伍的人隻好牽著馬步行。


    玉岫坐在車輦中也顛簸得胃中難受,能下來走走自是極好,隻是沒料到邊邑冷極的氣溫實在超出預料,風雪刮在臉上如同一寸多長的刀刃一下下劃著,她有著身孕,原本就精神不如從前,走了不多久便有些吃力。冰寒雪地裏,嵇引將身上一襲貂裘披在她身上,如同那夜一樣係好風帽,用圍領的駝絨裹住脖頸。那貂裘內還帶著嵇引身上厚熱的溫度,如同寒夜裏一床唯一可依偎的棉被一般溫暖。


    “把手給我。”


    玉岫聞言抬頭仰眸看著他。


    嵇引的眸子裏沒有玩笑,他將外裘脫給玉岫,自己同樣也冷得厲害,嘴角鼻尖都有著白色的寒霜,不願多話地把手伸到她麵前,待了片刻。


    玉岫低著頭,僵硬地伸出手,慢慢地將手心放入他手裏。


    隊伍裏的人雖一個個都亮眸看著,卻並無人多半句閑話。


    他們都明白這樣的天氣裏要一個原本身體不適的女子步行走幾百裏路,原本就是強求,若非有嵇引出來幫一把,的確有可能會成為他們的拖累,若無法在今夜夜幕之時趕到大營,他們將失去至關重要的一夜籌備。更何況嵇引出現的那一日,那種種神態言語就彰顯出他跟玉岫不一般的關係,這個時候,他站住來自是最好。若沒有他,不論趙將軍還是李莘大人,又或者是哪一個兵卒,做這樣的事總覺得是褻瀆了她師國公主身份的。


    嵇引牽著她的手,握得不算用力,卻很穩。他們二人落在隊伍的尾端,雖速度不快,卻一步一步緊跟著隊伍的進程,一直沒有停。偶爾的腳下一滑,或是被勁風吹得睜不開眼時,二人都會下意識緊張地握緊對方的手,整整五個時辰,靠著這樣小心翼翼的默契與堅持,在整整一條隊伍之後,遠遠看到了西遼河結冰的河麵時,兩人才察覺,那緊握的一雙手已經起了薄薄一層濕汗,比起另一隻懂得發麻的手起來,感覺兩人相倚而行的那半邊身子,都暖和太多。


    日暮之時,玉岫等人終於到了西遼河畔的襄師軍大營。


    自漢北而來在望西關集結的兵卒們早已備好營帳等候大軍的到來,無論飯食還是暖盆,都備好得妥妥帖帖。甚至還特地為師國的公主備好了洗塵的熱水,隻是這一夜,嵇引再與她同宿在一個帳中已多有不便,更多的兵卒亦是無法苟同自己所擁護的公主如此輕曼,於是在李莘的要求下,為嵇引準備了上好的營帳。


    在雪中跋涉多日,終於能夠舒服洗一個熱水澡了。且營帳中還備有隨侍的一名婢女,將她公主身份照顧得無一遺漏。


    此刻躺在浴桶中,舒服幹淨的熱水通暢了幾日來身體裏冰冷的血液,從背脊到指尖都感覺緩緩的放鬆,全身說不出的舒暢。


    “公主,是否要奴服侍您沐浴?”


    她微微一怔,此時此刻真想有人能為自己捏捏肩捶捶背啊,但顧及到背上遍布的疤痕時,容色稍稍一頓,和聲道:“不必了,你在外頭守著吧。”


    “喏。”


    霧氣蒸騰的大帳中,她閉眸仰躺在桶弦上,仔細推敲著自元安那一夜開始的樁樁件件,無數的漏洞與鋌而走險那樣清晰地擺在自己麵前時,她緊緊凝住雙眸,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那一夜她和公儀鈺的策略實在太過冒險,不論是亟待大亂的虎賁兵馬,還是那已經開始屠城的上萬襄師兵,好在他們都選擇了穩妥的萬全之策,沒有一絲半點要冒險一堵的意思。若是趙則、孟彀等人稍稍有些覺醒,他們很容易就能察覺到那看似壯闊的包圍之勢不過是一場障眼法,不過帶著三千人馬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大鈺,若一旦被拆穿,是絕無可能逃出那上萬人馬圍殲的。


    其二,她以公主之身蟄伏在親族隊伍中,不過是憑借著親族對她五歲被虞王所救後那一段經曆所知的空白,正因為親族不知道那段日子她是如何活下來,如何作為一個虞王的暗樁為他上位而披荊斬棘,才有了一絲他們會信任自己的勝算。此後不管是李莘或有或無的細微試探,還是嵇引突如其來的出現,都時時刻刻召示著危險。她既不能太過於畏縮小心,亦不能張揚過度,稍有不慎,便是九死一生的局麵,而這個腹中孩子的出現,更是給自己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而與此同時,又有著一種來源於母親的力量,撐在她心中堅持著,給她不斷地動力。


    她所急迫於取得的,是親族所有人對她的信任與忠誠,雖不能保證獲得每一個人的心,但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更多的一方站在自己這一邊。一場戰鬥,亦或是一整列軍隊,有時候取決的並非是否彪悍曉勇,而是那種以命換命的死忠。她費心布了這一場局,不過就是為的俘虜親族忠心,隻是,誘餌已經撒出去許久了,今夜……這個她整整兩日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的夜晚,會是她收網之時麽?


    掌心撫過小腹,輕輕擱淺在上,她凝目細想,此刻的公子恪,在做什麽呢?會否已經知道了她衝動莽撞的行為,氣得恨不能將她給撕了?想起他霸道模樣時,不覺唇角微勾,指腹摩挲過唇瓣,他曾經惡狠狠地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雖是帝王之身,那一刻,她卻更覺他語氣強勢得像個霸道的孩子,他湊在她耳邊一字一頓道:“你逃不掉。”聲音仿佛能蠱惑心,聽得腦中一片翁然。


    輕拍了拍小腹,嘲弄地自言自語道:“你不會也是個小霸王吧?”


    這幾日和嵇引同宿在帳中,她也始終不便太過放肆自己的言行,連知道身孕那一刻的驚喜,都微微收斂隱忍在心底,此刻再無一人地獨處時,忍不住不斷地臆測、猜想,勾唇笑起來,他若知曉了這個小霸王的存在,那張眸如鷹隼的神逸麵龐上,會是怎樣的神情?


    ps:我會說我今天爬了五十分鍾沒爬上後台,最後叫美女妹紙給我傳的更新嘛?淚目……


    140306231全新的讀者群等著你們的加入~如果乃們還未放棄這個斷更的作者的話tat。新書籌備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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