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布伏


    祈瑞殿中的公子恪,放下手中裝模作樣的薄宣厚折,忽而雙手枕著頭,將麵容埋於寬大的隱紋袖服間,趴伏在案幾上。


    那雙方才或沉靜、或犀利的眸子,此刻緊緊地閉著,卻有一陣一陣驟燙的脹痛侵襲著眼眶,廣袖之下他緊攥著拳,就連身體背脊都微微發顫,奮力不讓那龍眸之中的情緒宣泄而出。


    三天……已經整整三天了,卻連一絲半點消息都沒有。


    執棋天下的帝王,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惶恐失措,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知道有一種擔憂,如同繞在心房肉壁的細線,扯了千裏之遙,極細極細地剜著疼痛。


    三天之前,他領兵馬伺在滁水待戰,卻無一人迎戰。派人刺探,景穆世子的反軍隊伍雖在,卻全數紮營退避百裏之地,景穆世子本人,居然不在軍中。他原以為自己上了一場當,那時從行宮折返途中,公儀鈺所跟他說的一番話隻是玩弄他的騙局,卻沒想到等來了自元安帝都星夜兼程趕來報信的兵卒。


    元安大亂,趙則率前朝黨羽起兵謀反,屠城,弑殺百姓,火燒虞王宮,帝都禦營軍、驍騎營、虎賁兵調援不足,不敵反軍,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溫氏玉岫,帝王之側的玉嬪,竟以身為前朝帝裔的公主身份,站在前朝黨羽之列,指揮前朝黨羽肆虐元安。


    初聞之時,他恍若雷擊,猛然想起那一夜殿中,她極為罕見得主動柔情迎合,猝不及防地將唇印上他的,那薄唇冰涼一片,一絲一寸仔仔細細輾轉,舍不得分開;她與他久違的床榻之歡,她亦是埋頭在自己胸前,輕啄雙唇的驀然問起,還記不記得她的故國公主身份,突然地道,若有一日身份被道破,或是她久不在自己身側,一切變數不可估量,隻求他記住“君心似我心”;禦駕親征之時,城門高台之上,她眸中少見的猶豫不決、欲言又止,她給他一紙薄箋,隻說若有一日對她有了半點不確定,看看這封信,紙短情長,卻隻能唯此表情。


    樁樁件件依稀在腦海中拚湊回憶起來,他才猛然驚覺原來別離前她有些異樣的端倪,竟全然可以牽連起來!當時的自己還不解那個女子為何總也不相信自己對她的心,總說些總有一日要猜忌她的話,而現在這一刻,草灰蛇線下,一切細小的端倪全都變得可以琢磨。


    慌忙從袖中掏出那薄箋,細白綢緞上,以細密針腳繡著幾個字:“君心似我心。”


    他忽而一拳猛擊在腿上,巨大的衝擊之痛能讓心中的悔意稍稍減卻些。


    他閉眸,卻低吼出聲:“公子恪,你這個蠢貨!”


    那麽多不尋常的行跡,那麽多突如其來的不舍與繾綣,他居然像個傻子一般蒙在鼓裏。捂住那薄箋緊緊扣在胸口,恍似能感受到她繡一針一線時心中的不安,她纏綿緊窒地吮他的唇;她迎合包容地承受自己在她身體內宣泄多年委屈,還如同孩子般向她抱怨可知自己有多痛;她小心翼翼地貼在自己耳側說著萬一,萬一她不在,萬一一切皆成變數;她一次次重複地跟自己表明著心意……生怕她那樣做了之後,換來的隻是自己的誤會與恨意。


    “君心似我心……”這五個字,那一刻似銳利的芒紮進心裏。


    她早就將一切計劃好了……早到她沒有半點端倪顯露之時,早到他忙著前朝之事無隙與她相見時,她就開始忙碌籌劃著樁樁件件了!這個傻女人……公子恪心中埋怨,氣她不聽他言語,強得像倔驢般任性,不願留守身後,卻更是氣自己的沒有察覺,氣自己那一日翻身將她壓住,語氣霸道地吻住她:“你逃不掉。”那隻言片語地蠱惑,卻沒有做到半點。


    夜行幾百裏的密回宮中,跑死了整整三匹馬,趕到元安帝都時,卻竟是那樣一番屍血橫流的景象。


    帝都城門禁閉,城中哀嚎遍布,守城之人寧說什麽也不開門,他不能直言身份,猶豫之間,竟見到滁水一戰的失約之人——公儀鈺。


    從他跟玉岫在魏姫宮中火海的猝然相撞,到他也是才知曉她這樣的身份,再到她求他布一場驚天騙局,騙過了上萬前朝黨羽,騙過了被他人煽動蓄意就此謀反的虎賁先鋒孟彀,前因後果悉數洞知時,他才發覺她冒了一場多大的險!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百尺高空的鋼弦上一樣,稍有丁點失算的差池,便會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敢想象,那個帶著小性子、骨子裏厭惡殺人,曾經口口聲聲唯慕天下人能皆平等的女子,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做下了這樣的決定,寧以成千上萬人性命為代價,隻為護他穩妥周全。而且,把這個巨大的爛攤子拋給了公儀鈺,所有的後續隻有她一句,在此等候音訊,她會找他的約定。正如她所說“一切變數不可估量。”


    若不是公儀鈺與自己有過生死之約才急然報信,他還會繼續蒙在鼓中,應付著景穆策反的變亂,等候著虎賁按不住針腳的謀反,而她,決定站在巨大的浪潮前獨擋一麵。


    他不知道這三天,他是怎樣渾渾噩噩地私密召集元安都城所有軍中都統做好一切善後與駐紮,他不知曉自己是怎麽下秘旨封住眾人口舌,除卻宮中高位與身側親信,不得外傳鑾駕回宮之事。更不知是在怎樣的心情裏看著步兵圖,將原先調集的兵馬挪移,重新布整匯集。直到帝都恢複了往日寧靜,街頭巷尾格外寂靜,直到大軍形勢盡在掌握,得知溫洵在重要兵扼要地嚴把,直到所有紛至遝來的事情全數處理完,那樣空虛無助的感覺才潮水般吞沒著他,依稀想起來,做了這麽多,最重要的,無非等她的一句信,卻什麽也等不到。


    伸手入懷,摸出那薄箋,頭仍伏在袖間,隻憑指腹摩挲去感受那幾個字的細密針腳,一空一線,織透了二人心愫。


    “玉岫,你可知,如今我已備好了一切,卻不能動彈。隻等你一句話,隻求你一個信,我再不阻你,再不攔你。知道你不願甘心像那帝王身側的後宮女子般平庸,你想要做什麽,我都會盡力配合。”


    空寂的內殿之中,龍案之上深深埋頭的男子,聲音喑啞而低沉地微喃著,深藏的麵容、輕顫的背脊,如同一個丟了摯愛物事而張惶失措的孩童。


    “皇上,您交待的人來了。”郝聰明的聲音在殿內乍響,伏案的男人猛地睜眸直起身來,“快請!”


    “喏。”還未來得及俯身退出,帶著半張麵盔的公儀鈺便不容等待地踏步而入,急促地看著郝聰明道:“你退下吧。”


    “如何?有消息了嗎?”


    公子恪從殿上急步而下,走到公儀鈺身前問。


    “今夜,有黑鷹在我營地盤旋不去,一路緊隨我而行,察覺有異,我才發現了這鷹腿上的信筒,展開一看,果然是玉岫的信報,隻是這黑鷹不似關中之物,玉岫怎會使得?我懷疑其中是否有詐,隻好趁夜入宮找皇上商榷。”


    公子恪急急展開那輕薄羊皮,頷首道:“這是玉岫的筆跡沒錯。她素來機伶,能使這黑鷹定有她的辦法。”


    “若按信中所說,前朝黨羽結謀漢北權貴求助援兵,三日後在雲丘匯集,若不出意外,她已設法破壞了漢臣出兵的念頭,而前朝黨羽還蒙在鼓裏?”公儀鈺微蹙眉,麵盔下的瞳眸中有一絲不確信。


    “那丫頭是個能拿捏輕重的人,絕不會妄報。何況她並不知朕已然知曉,這信是給你的,更加不虛。”


    公儀鈺點頭,看著手中羊皮,“要我三日內設法在雲丘一路他們的營地設下埋伏,放火燒戰旗,引他們入陷,她自有辦法。”


    “就按她說的做,此事交給朕吧。”公子恪凝眸看著那羊皮信箋,心中牽扯剜肉的弦才稍有一點點鬆緩,回過神來,抬頜問道:“魏姫公主你如何安頓了?”


    “原想送回宮中,她不論如何也不肯,一心要跟著我,也隻好由她。隻是令手下兵卒團團保護了,不會出什麽差錯的。”公儀鈺語畢,微微沉眸,猶豫了片刻後道:“皇上,去雲丘設伏之事,就交給臣來做吧。”


    “你這是何意?”


    “那些隨我策反的兵卒,總耐不住性子一直耗在營地,我當日以我爹當年的風骨意氣才騙過他們為保全虞國而冒險,他們都不是隻出蠻力的莽夫,總會察覺出來的。畢竟前朝黨羽一事告終後,我仍會要做回策反的世子。”他抬首,風華雙眸裏是一絲堅定,“當日跟皇上的約定,還作數吧?”


    公子恪看著他,半晌沒有出聲。


    公儀鈺卻率先嗤的一聲笑出來,“記得那時你笑我一生願望不過抵命償罪,想想確是有些可惜了。本公子正年茂芳華,就那麽隕落了不知多少人要扼腕而歎啊!好在,本公子在那之前,也算做了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玉玉那丫頭,總有辦法改變一個人!”


    “你為朕做到這般,可會怨恨來日朕不講情義?”


    公儀鈺輕笑,“這話該是我提醒你才對吧?本公子至情至性,也算是講了一回信義,你可千萬別顧念我此事的恩情,而狠不下心來下手啊!”


    公子恪凝眸看他,鼻梁高挺,眼神漆黑如墨,沉靜下卻難掩幾絲刀鋒般犀利,聲音雖平和,卻有著毫無情緒起伏地冷漠:“雲丘設伏一事過後,你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


    大鈺似乎也是一愣,仔細看了公子恪幾眼,隨即頓悟笑道:“我還是我,你還是你。隻要那一場約定,你不撤意反悔,此次之事,我就算借著玉玉的麵子投桃報李啦。”


    公子恪看著那張看似灑脫的絕色容顏,心中有一刻緊窒。但隻是一瞬,便被其他的情緒一掩而過。


    公儀鈺……他唇角微勾,若不是因為對琅琊王氏刻骨的恨意,他或許會不忍對這個男人欺騙和下手吧。


    隻是,他身為王妍骨肉之子,在他心裏,就成了永不能解的結。


    公儀鈺收起那卷羊皮,遞到他手中,狀似無心地眉梢一挑道:“這個還是交給你保管吧。”


    公子恪聞言接過,手心緊攥,忽地聽麵前之人自言自語般道:“其實本公子很好奇一件事情,若是小公子沒有得到信報,出了這樣的事,可會有片刻懷疑過小女孩的心意呢……”


    他聞言一怔,若是她的一切情意當真是場謊話,她要謀他的位,奪他的江山,他會如何呢?


    “這天下是我一手辛苦建立,若要毀滅,也隻能由她親手毀滅。隻有她,有這般資格。”男子麵色沉靜地說道,語氣裏並無猶疑與凝滯。


    麵盔下的大鈺雙眼眯起,輕輕一笑,揚起滿麵絕世風華,幾不可聞地說道:“有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莫負花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裂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裂帛並收藏莫負花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