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屈辱


    元安的夜,很靜很靜。夜涼如水,月光流瀉。朦朧月色與昏黃宮燈紛紛籠罩在靜逸大地上,所有看得見的屍首和動亂時的木棍刀槍被禦營軍收拾得一幹二淨,唯獨街道兩旁破損的木門與異常蕭條寂靜的街巷,尚可看得出幾分浩劫後殘餘的痕跡。


    空氣裏,是臘梅初綻的清新香味,已沒有了幾日前那一場動亂留下的血腥氣息,整個虞王宮中,彌漫著淡淡的幽雅。


    金鬢雲釵的女子款款端著一盅參茶來到祈瑞殿前,躬身守在殿廳分野處打瞌睡的郝聰明被殿門外侍衛的行禮聲驚醒,抬眸一看駐足在自己跟前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剛封位不久的皇後。


    “娘娘,您怎麽來了?”郝聰明忙低下頭畢恭畢敬地低聲問候著。


    她聞言抿了抿嘴角,仿佛順理成章般開口,眸子也不偏一下地道:“本宮給皇上送參茶來了,你進去給本宮稟報一下。”


    郝聰明聞言麵色一滯,賠笑道:“娘娘的心意奴才會轉達陛下,這參茶交給奴才,晚些時候奴才定給皇上送去。”


    “你是怎麽當奴才的?聽不懂本宮的話嗎?!”王馥之斜眼一啐,冷然道:“本宮方才說的是,本宮來給皇上送參茶來了,要你一個奴才多什麽事!這參茶是本宮用冊封時收到的一整支山參耗了兩三個時辰燉出來的,若等涼了再端進去,本宮的心思不是白費了!”


    “這……”郝聰明猶豫再三,支支吾吾道:“回娘娘,奴才就老實說了吧,自打皇上前日夜裏回宮以後,就屏退所有下人,不見任何人,一個人關在殿內。就連奴才也隻能在此守著,不許進殿內服侍。”


    王馥之聞言,微微詫異地挑了挑眉,喃喃道:“真有此事……”心中不禁嘀咕:既如此,我若能冒著風險進去給皇上送參茶,應該更能博得他感動愛憐吧……


    “沒你的事了,下去吧。”她雙手端著茶盅,微微別頭指使道。


    “娘娘,皇上口諭,不得來人打擾啊。”


    “本宮是什麽身份!和旁人能相提並論麽?你就老實待著,皇上要問起來,你就說是本宮擅闖的就好了!”語畢,頭也不回地踏進殿內。


    郝聰明一句遮攔的話尚在喉中還未出聲,就隻能看到王馥之推門而入的嫋嫋背影。


    一進殿,她就不由抿起了嘴角,看了看身上裳服並無皺褶,款款地朝著公子恪的案邊走去。


    龍案邊的燭光下,公子恪正在讀著什麽東西,微黃的燭光落在他臉上,發著淡淡光澤,即便是此刻毫無神色一動不動的麵容,也帶著驚為天人的帝王冷懍。


    “皇上,臣妾聽說您一日沒有進食,特地燉了參茶送來。”王馥之揚起笑顏,端著茶盅款款在龍案前福身請安。


    靜。出奇地靜。


    公子恪仿佛絲毫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一般,連眼睫都未曾眨一下。她端著笑顏,直覺得膝和手臂都有些發酸發僵,忍不住撒嬌般喃喃了一聲“皇上——”


    卻仍舊未得到任何回應。


    許久之後,公子恪才淡淡地翻了一頁,紙張薄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內殿顯得格外響,然而自始至終,公子恪連頭也未抬,仿佛肆意闖進來此刻福身在龍案下的人毫不存在一般。


    王馥之終於按捺不住,自作主張地站了起來,大著膽子朝前走了兩步,站在離龍案隻有一拳距離的位置,聲音裏帶著幾絲賭氣的意味:“臣妾花了三個時辰專門燉的參茶,皇上就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嗎?”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公子恪看似平靜的麵容下此刻帶著一種深植於骨髓的疏離,甚至連平素看她時慣帶著不耐與鄙夷的目光此刻都吝嗇於投擲給她。


    這樣的冷淡,讓她一瞬間委屈至極,眼眶憋得通紅。雙手將那捧了許久的茶盅狠狠一下擱在龍案上,還帶著溫熱的參茶濺出來幾許,剛好落在公子恪正在看的薄宣上,瞬間把墨跡氤氳開去。


    “宮中發生那麽大的事情,各個宮中無緣無故的失火,幾大宮門守衛全被暗殺,一夜裏虞王宮中不知死了多少人,皇上不在,所有的宮嬪婢女奴才全部躲到明宸湖邊,一次次聳人聽聞的稟報嚇得不知多少人暈了過去,緊接著又是元安城中巨大的動亂,皇上回了宮,就沒有想過要問臣妾一句害不害怕嗎?臣妾是皇上的女人,是皇上依虞朝王室祖製親自冊封的皇後,出了這樣的事,皇上連看都不來看臣妾一眼,甚至連讓下人捎帶一句慰問的話都沒有,就真的,毫不在意臣妾是死是活嗎?”


    公子恪抬眸,雙唇緊繃如鋒線,淡淡看著龍案前的女人,目光犀利,啟唇冰冷地道:“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王馥之睜著眸子,這樣涼薄的話闖入耳時,眼眶中緊憋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的撲簌落下,盯著龍案後端坐的天子,忽而扯唇角笑了一下,好像沒聽見他剛才的話,啞著聲音道:“元安城出了大亂,臣妾知道皇上已是日夜兼程趕回宮中,太多事忙不過來,忘記問候臣妾一句,也就罷了。可臣妾親自蹲在火邊燉了三個時辰的參茶,冬夜裏害怕路上就涼了,從華穆宮一路用棉裹捂著快步急行地送過來,皇上卻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皇上若如此厭惡臣妾,當日又為何要冊封臣妾為後?”


    她語到末尾時已哽咽斷續,卻強忍著哭腔抬眸質問天子。


    公子恪看了她一眼,聲音似乎粗厚了許多:“你問朕為何要冊封你為後?不若去問你姑母來得更快。”話說得這般隨意,卻旁音深遠。


    王馥之靜靜看他,心中如被人狠狠踩著,連喘息的餘地都沒有,她知道,她知道他這話意裏的挖苦諷刺,知道他是順應太後之意才不得不立她為後,提醒她不要太過逾矩,但她咽不下這氣。


    從小到大,琅琊王氏出身的她,自幼就是被捧在掌心的明珠。從入宮選秀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同,她是出身就注定插著金羽的鳳凰,她無數次的幻想著那綃金卷羽的宮中,氣質高華龍袍廣袖的天子,穩穩牽著她的手,穿過宮中回廊殿閣,所有人投來的目光,都是羨豔的……


    然而她到此時仍不能相信,這世上,竟還有這樣一種皇帝,他的眼裏,連一秒的溫存都不曾施舍給自己。


    “若是玉笙宮中的那一位還在宮裏,皇上回宮的那一刹那,便會毫不猶豫地趕過去吧?”


    她忽而伸手拭去一臉淚水,嘴角微勾的譏笑起來:“可惜啊,現如今整個元安城中的百姓都在傳,說當今皇上最為寵溺的枕邊人,竟然會是前朝的後裔,簡直是千古奇談!溫氏裏出了位身為前朝公主的娘娘,不僅沒被滿門抄斬,溫大將軍仍氈前馬後地跟隨聖上出征,這不是荒天下之大謬的笑話麽!”


    她話音才畢,便毫不稀奇地看見公子恪眸中隱埋的怒火,與那一汪漆瞳迎眸而視時,快要被那熾焰吞噬。


    她以為公子恪會大怒,會因她挑到他心中痛處而厲聲斥責,甚至對她施懲,可他沒有。帝王眸中的怒焰隻是一刹,便轉為無波無瀾的沉靜,須臾,他低頭繼續看折,渾不經意地道:“皇後若是閑著,不妨去西宮那邊轉轉。”


    王馥之以為他終於妥協,仰眸懇切地問道,“皇上要臣妾去西宮做什麽?”


    公子恪頭也不抬,淡淡說道:“朕聽說宮中那一夜燒死的婢仆眾多,卻都已難以辨析麵容,為了查清是哪些宮中的婢仆、當值幾年,應該補多少宮祿給他們原籍的家人,所以都暫且把屍首停在了西宮廢棄的宮殿那邊。皇後平素在宮中走動得多,各宮各室都有一兩個你手下的人吧?正巧西宮那邊缺人手,皇後得閑就去看看,幫認著幾個人也是好的。”


    王馥之聞言,呆立在殿中,雙腿到指尖都不容克製地輕顫著。她顫抖著聲音開口,驚覺出口地哭腔,慌忙拿手帕捂住,緩了片刻,換上一臉酸酸笑意,“這樣也好。臣妾費盡心思想占據皇上的心,莫說得到,連看一眼都是奢求。如今,皇上眷顧的人一樣也成了奢求,皇上和臣妾一樣,這輩子再怎麽努力都得不到手了。”


    她語畢一步步地退身而出,忽而步子一頓,嗤的一聲笑出聲來,看著那無法靠近、無法觸摸的殿上之人,開口道:“不,皇上比臣妾更荒唐!更慘!臣妾再不濟,也還能遠遠看著,而皇上跟她,卻隻能互為誅心的敵人了!”


    寂靜無人的夜宮中,一身華麗裳服的皇後從祈瑞殿裏步履淩亂的跑出,金釵步搖散了一地,跑了許久,漫無目的地走在偌大的宮中。


    她一個侍從也沒有帶,甚至連風燈都不舉,步子僵硬而虛浮地穿梭在這片再熟悉不過的重重殿宇中,不知道該走回哪裏。等到神誌清明些,仰眸一看,才發覺這寂靜蕭條的甬道,是通往西宮的方向。


    壯著膽子,忽然很想去那個地方看上一看,隨意推開一扇已經被燒得焦黑的殿門,吱呀一響,黑黢黢的,散發著怪異的臭味,什麽也看不清。


    往裏走了兩步,腿脛處不知碰到了什麽,微微一絆差點摔倒,她撐著地蹲下身來,瞥見腿邊物事時,嚇得差點失聲驚叫,卻還是堵住了自己衝破喉間的恐懼——那是一具全身焦黑的屍體,隻能從片片段段粘在身上的宮中服製尚能辨出男女,漆黑的鼻洞裏,忽然爬出幾隻不知名的蟲子……


    她猛地站起身跑出這廢棄殿堂,這個陰森恐怖的地方,曾經亦是前朝華麗的宮闕,無數和她一樣的女人,做著枝頭金鳳的美夢,原來生死過後,鳳凰還是鴉雀,都不過是一樣的下場,躺在無人問津的地方,被虱子啃咬,任老鼠在臉上爬過……


    如同大做了一場噩夢,素日驕縱頤指氣使的王皇後,終究在這無一人過身的甬道內,不能自抑地倉皇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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