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溫存


    帳中點了蠟燭,雖不明亮,玉岫就那麽突兀地拉開簾子,光線仍舊有些許刺眼。萬俟歸逆著光,看不太清楚玉岫的麵容,卻仍舊靜靜地望著她。雖是狹長而有些戲釁的雙眸,此刻仍舊眸若深潭,像極了過去的眼神。


    一個人不論如何變化,他觸動心底的記憶與情愫時,那樣的眼神是永遠不會變的。


    細小灰塵漂浮在空中,兩人僵站了一會兒,玉岫啟唇道:“快進來吧。”


    帳子原本不大,此刻沒有了旁人,兩人反而更顯的不自在起來。


    玉岫從掛爐上取過壺燙了一碗茶遞給他,走近時,凝著這張不熟悉地麵龐,仿似確認一般喃喃道:“萬俟歸?”


    “我是。”


    端住茶碗的手輕微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出來幾許在手背上,被燙得一縮。


    萬俟歸慌忙從她手中接過茶碗放在一旁,下意識伸手去看她被燙得殷紅的手,她卻猛地一抽,看著男子黝黑的雙眼,道:“圍場那一仗後,我去救……”


    “對不起!”


    她話未至半,卻硬生生被他打斷。


    抬頭的瞬間,他深潭般的眼眸沒了之前的戲釁,像是一汪海子般平靜,卻看不透底。


    “嗯?”玉岫還未反應過來他的語意,不明地問。


    “圍場上我對你做的事……對不起。”


    他目光如炬,聲音卻難得地有些沉啞,繼續道:“我曾說我們疆北的男人,從不會把女人推上殺伐決斷的風口浪尖,我那時曾自豪地說,我們疆北的女人,在那些時候隻用躲在我身後就好了。可那時,我卻用淩辱你來妄圖激怒公子恪,我瘋了頭,以為那麽做心中便能減少一點恨意,減少一絲不甘,但公子恪說得沒錯,我輸得太徹底了,一開始我輸給了自己的怯懦,後來,我輸給自己的喪心病狂。”


    玉岫錯愕地看著他,這個男人,站在自己麵前不躲不閃地說著對不起,可那一字一句,卻仿若刀片將自己淩遲。


    明明、做錯了的人是她!


    明明利用、傷害了人的人是她,最自私的人也是她,這個男人卻還沒給自己懺悔的機會,就站在她麵前搶先說了“對不起!”


    他沒有質問她當初為何會騙他,沒有怨恨自己一手毀了他們若羌一族的希望,卻居然跟她說對不起……


    萬俟歸微微垂頭,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沉聲道:“我知道你會恨我,今日做的這些,雖然微不可及,但也算我對你的償還,我知道不夠,此生,我會盡一切所能來償還你,我是疆北的男人,我們說過的話,絕對算數的,會在所有風口浪尖,把想要保護的女人,擋在自己的身後。”


    大帳的外簾被夜風吹得起起伏伏,玉岫睜著眼睛,覺得連指尖都是冰涼的,許久才鼓起勇氣說了一句話:“萬俟歸,是我……做錯了的人是我。”


    “我利用你的感情,和公子恪合演了那出戲。就連庵堂那次栽贓誣陷,我們會一起被關在燕南囚宮,也都是一早設下的陷阱,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們故意演著苦肉計,逼你提前了兵變的時日,毀了整個疆北兵變的希望。我根本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跟你回疆北,曾經跟你的那個賭約,也全部都是謊話,我那時抉擇艱難,甚至希望你和公子恪鷸蚌相爭,最好兩敗俱傷。”


    “我知道。”


    萬俟歸聽了許久,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她,靜靜地說:“丫頭,這不是你的錯。”


    那聲音雖平常至極,卻帶著這個男子身上的溫暖與包容。


    她忽然想起那次將殺盈香的罪轉嫁給鄭芳儀,那一夜從鄭芳儀宮中出來時,他也悄悄出現在自己背後,帶著幾分戲謔與調笑地道:“你這丫頭,心腸怎麽如此歹毒。”


    從初次見麵,他就看遍了她所有的不堪,她一身血衣狼狽逃竄,是他替自己遮掩。她表裏不一、假裝好人地去跟鄭芳儀說那番話,挑起這宮中矛盾,他也隻是站在她身後戲謔地調笑,不是譴責她的卑劣,而是忿忿不平她的“夫君”竟會讓她過著如此不安的生活。


    那是極其強勢霸道的男子,語氣裏獨有的寵溺。


    玉岫突然就愣住了,喉中猛一抽緊,舌頭也像打了結,滔滔不絕的懺悔話語戛然而止,她仰眸看著萬俟歸,看了許久,才怔然地問:“你為什麽不怪我?”


    “我看不起虞王對你渾不在意的忽視,允諾你若和我回疆北會過得更好。但你卻從不曾真的想過要跟我去疆北。你寧肯在虞王宮中過那樣勾心鬥角並不愉快的日子,也不願選擇我。”


    他說到這裏,扯唇輕笑,道:“丫頭,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你的心,憑什麽指責你?你心裏裝著虞王,選擇維護他的家國,又有什麽不對?”


    “而我,當時的我卻心生嫉恨不甘,用那樣的方式傷害你。”他低低呼出一口氣,道:“隻要你不怪我,就夠了。”


    玉岫沒有話說了,她清冽眸中有甚少浮現的複雜目光,極力掩飾下去。


    那些本來一見麵就呼之欲出的話,此刻卻忽然說不出口。


    她原本想告訴他,公子恪用傷自己的方式,放了她一條生路。她原本想說她為了救他重新回了公子恪的身邊。可此時此刻,這些話竟變得莫名地可笑。


    她在期待什麽呢?希冀著告訴他自己曾豁出性命救過他,他便不會責怪,而自己心中的歉疚也能少一點?


    第一次,玉岫覺得自己是那麽自私的一個人。


    她不敢開口,不敢說是因為害怕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將仇恨遷徙到她身上來,所以才從來沒有想過要應他去疆北。曾經的這些念頭如今彷如一個響亮的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她沉默了很久,才牽強地拉開一絲笑,轉了話題問道:“這段時間,你過得還好?”


    “原本因為兵變,我被下了死罪的通牒,要在引高台上火刑。關在行宮甲子獄時,虞王公子恪來看過我,那天他說了許多話,我才知道,在燕南囚宮為質的七年,我躊躇滿誌,以為自己的野心與抱負能帶著若羌的勇士們打一場漂亮的仗,但整個若羌的族人,卻因為我一個人的輕妄而覆滅了。虞王說得沒錯,我自以為是地恨著當年的師朝毀我家鄉,甚至把這恨意遷怒到如今的虞國,而實際上,我不過是恨自己當年無力還擊的軟弱。”


    他從衣袂中掏出一支篁放在手心,被馬蹄踐踏過的裂痕清晰可見,淡淡道:“虞王說,七年的時間並不算長,隻有養好了傷,磨礪了爪子,才有可能給對方防不勝防的致命一擊。我當時不敢輕信,質問他就不怕我將來再一次與他爭鋒相對麽。”


    他輕笑一聲,睨眸看著玉岫,“你猜他怎麽說?”


    玉岫微愕,片刻道:“他那樣成竹在胸的人,應該根本就不曾在意過你的威脅吧。”


    “他說,縱使有一日我再跟他麵對麵地一爭高下,他也不會讓我有勝了他的能力。他笑我雖是個霸主,卻成不了帝王。那一刻我相信他的話是真的,即便再來一次,他仍舊會讓我輸得狼狽。他給了我一個活命的機會,囚輦走水的事你應該知道吧?他放了我。那時候我才知道,隻有真正心中強大的人,才從來不介意放走自己的對手。”


    玉岫坐在氈墊上,聽著關於公子恪的種種時,忽然一刻覺得心中泛酸。


    他當時會這麽做,是因為自己曾求他放萬俟歸一條活路吧。那時候的他,寧用了刺傷自己的方式也成全她想要離開的心,麵對著心中分明在意排斥的對手,也成全了她曾求饒的心意。當時的他也是懷著那樣強大的心,堅信自己會再次回到他身邊嗎……


    她收斂起紛繁情緒,偏眸看著萬俟歸道,“那後來?你的容貌……?”


    “若羌的族人為我豁出性命兵變,除卻那日戰死的,多半在虞國做了戰俘。疆北的勇士們人人都是漢子,相信虞王不會虧待那些真正的士兵。而我雖然獨活,卻不能當作什麽事都沒有地粉飾太平,若羌的族人們為我犧牲了那麽多,剩下的婦孺、未去服役的家小,我有責任要為他們負擔起來。那之後我回了一趟疆北,虞國的告示已經發了出來,百姓皆以為若羌番邦的王子在那場突然的火災中早已殞命。虞王予我有恩,我不能拖累他,為了以防萬一有人認出來,我尋了懂番邦異術的人易容,又用疆北的竹篾熏煙改變嗓音,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


    他深深看了玉岫一眼,繼續道:“若羌從七年前那次重創後不再如從前繁盛強大,此次帶著眾望所歸的複仇也敗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若羌就這樣沒落下去,那些婦孺幼兒,或是不會拿刀槍的男子,他們要強大起來,首先要富裕。於是我在族中挑選了一批人,開始在漢虞兩地進行貿易,這些邊地朝廷管得鬆懈,要想掙錢,是最容易的地方。”


    “原來你在邊邑當商客,也是所言非虛啊。”


    萬俟歸點點頭,道:“因為疆北的族人們都吃苦耐勞,我帶著手邊的這批人,以及尚留在疆北的族人們,分工十分明確,所有的族人們都同係一心,將許多疆北獨有的產物販賣到虞國邊境,再經由我們之手貿易到漢北,這樣一來,價格能夠翻上一番。短短半年時間不到,我們手中的生意已經做得頗大,往返漢虞兩地的次數也愈發增加。然而數月之前,我卻逐漸發現,漢虞兩地的邊邑,有些不對勁。”


    玉岫聽著這些,隻覺得千頭萬緒,短短半年時間裏,竟發生了這麽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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