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聚首


    “大概兩個月以前,虞國境內的邊邑突然多了數量巨大的漢北商客,你要知道,在邊邑這種小地方久呆,街道城邑中多了些人是很明顯的事情。我原以為是漢北那邊有些什麽特殊的原因,但後來,卻因為一個現象越發覺得蹊蹺——虞朝臨界漢北的邊邑之地,不止是一次多了太多漢北商客,而是仿佛有規律般,每隔一段時日便有一批一批大量的漢北商客入關,重要的是,這些人分明是商客身份,卻似乎並不在意此行掙得多少,我們的生意多次與他們有競爭的餘地,那些商客卻並不在意他們能否做下每一筆。最奇怪的是,從最開始猛增而來的漢北商客入關,這些人仿佛都打算在虞國邊邑長居一般,再沒有回過漢北,而從漢北入關來虞國的商客,卻還源源不斷地大量增加著。”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開始察覺事情的不對,於是暗中著人打探,你猜如何?這些漢北的客商們,恍如蝗災般短時間內聚集在這片邊邑之地,卻如同各自分散不諳世事的百姓,紛紛表示彼此不相熟識,生意上沒有半點往來。若說因為兩地關稅的政策,短時間內商客們有如此巨大的變動,那也可以理解,但這些人卻一口咬定彼此毫無關聯,仿佛刻意一般疏遠眾人的關係。我因此才斷定了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召集,如此多的人,牽涉漢虞兩地,應該有一場大事要發生。”


    她聽聞這些時,都覺得心髒跳得厲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已經涼透的茶水順著喉嚨咽下去,也澆熄了一些心底的恐慌。


    “原本我是害怕族人的生意受此事影響,才如此警覺。但慢慢調查,卻發現所有這些人,都秘密地與一個組織來往著,仿佛是一張大網,無數縱橫交錯的線把所有人牽連在了一起,他們自各地集中而來,若無其事地潛伏著,直到我的人混入其中,才驚覺他們的目的與謀劃,竟是要襄複師朝。不知為何,我當時想起你的身份,隱約覺得或許這場陰謀會將你卷入其中,因為他們的局盤實在布置得太廣、太大。我變更了身份,化姓為嵇,也是有原因的。”


    玉岫凝眸看她,眼裏盡是疑惑。


    “這片邊邑曾經的居民都以外疆族人居多,最大的姓氏便是紇奚。後來因為漢北與虞國貿易的逐漸翻身,越來越多商客遷居於此,本邑的人反而越來越少了。後來,外疆逐漸漢化,紇奚這一支氏族幾乎都改為嵇姓,因此這個姓氏在整個漢虞邊邑地帶,都是最不可疑的。我暗中部署,又派了人去元安都城潛伏打探,才知道景穆世子策反,虎賁與朝廷岌岌可危的形勢,以及潛伏在各處準備放手一搏的這些師朝舊孽們。”


    “因此,你早已料到元安都城那一場大亂,也料到我們會來此?”


    萬俟歸點點頭道:“我既知悉你身份,又知你對他感情,自然知道你絕不會真的去反他的江山。”


    他說到此,忽而沉默片刻,看向玉岫眼底,沉聲道:“我雖能揣測到此,卻揣測不了你是與他合謀此事,還是你甘心情願獨自擔負?玉岫,告訴我,他知道嗎?”


    玉岫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一詰,許久沒有出聲。


    萬俟歸凝著她眼底沉靜,歎氣道:“我就猜到。”


    “我若告訴他這些,他一定不會讓我以身涉險。若非我以師國後裔的身份站到這風口浪尖來,他要獨自平息的話,隻怕會難很多。”


    玉岫垂睫,喃喃道:“虞國現在形勢內憂外患,不知原因的策反,兵變、層出不窮……如此多的事一起夾擊而來,再強大的人,也會有撐不住的時候吧。”


    她的睫羽開闔時微顫,像風中蝶翼,“公子恪那個人,太會掩藏自己的傷痛。所有人說他強硬,手腕狠厲,心思縝密,卻甚少有人看到過他心裏的脆弱。我曾答應,要和他攜手共立,並肩聯袂,會陪著他站到最高的位置,看著天下皆在他手,做太平明君的樣子。可如果我隻能遠遠站在一旁看著,什麽都幫不了,我和他後宮中那些平凡女子又有什麽差別呢?”


    她語氣自然而平淡,卻有些話仍舊深埋心中,九歲時的公子恪會將自己培養成一個暗樁,入宮前他也曾以祈求的語氣說過“我需要你”。在她看來,公子恪愛慕與依戀的,從來都是那個與眾不同,帶著些許戾氣與剛硬的自己。而她因此不能軟弱到什麽都做不了,她一直努力著,為了他的願望,從五歲時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局院中,就是這樣努力著的。


    萬俟歸目光深沉,無奈而寵溺地看著她,道:“你可知道你冒了多大一場風險?這場複國之戰,他們不知謀劃了多久,那些人複國的信念,參與者的人數,謀劃的局盤,都遠遠勝過我們疆北七年時間裏的籌備。你若有事,你覺得虞王會原諒自己嗎?”


    玉岫被他問得啞然,卻仍是固執地道:“我知道這是場豪賭,隻是,我已經下注了,沒有後悔的餘地。若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這麽做的。”


    男人漆黑的雙眸望著她,漸漸將眼神裏多餘的情愫與放不下統統隱藏下去,終於,仿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歎道:“也罷,我來陪你坐莊。”


    玉岫詫異地抬頭,張了張唇,卻不知說什麽才好。


    萬俟歸看似輕鬆地說道:“漢臣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丫頭,我向你保證,無論這些師朝的餘黨再怎麽努力,漢北那邊連一個兵卒都不會送過來!”


    他語氣堅墾,那一刹那,仿佛再次看到初見時疆北王身上的狠勇,微微驚異,奇道:“你為何能這麽肯定?”


    萬俟歸扯唇,意味不明地牽起一抹笑意,淡淡道:“明日,我讓你見一個絕對意想不到的人。”


    ***


    漢臣在荊河郡設宴的地所,是一座酒樓。


    並不偏僻的地方,這間酒樓踞地而起,酒幌子被邊邑常年的風鼓吹得隆隆作響,酒樓匾下掛著兩盞燈籠,雖不奢華,卻也有著幾分厚實莊貴。


    自然,這座酒樓是親族手中經營的,將酒樓設在邊邑人來人往的地方,平素生意極為興隆,多半是招待南來北往的商客,因為這邊邑的小郡原本不大,這座頗具規模的酒樓成為漢虞兩地大部分商客棲休之所,親族在邊邑經營這所酒樓,一為棲身之所,能長久的潛伏下來,二則,這座酒樓能成為兩地親族們交頭聚首的地方,這些年,無數的信息與謀劃從這座酒樓裏開始交接傳遞,已然成為親族們一個本營之地。


    漢臣遠道而來,自然不能堂而皇之以公然的身份造反虞國,同樣也是化身商客,這座酒樓,便成了最好的接納之地。


    所有的隊伍仍舊紮營在昨夜宿的地方,而嵇引則去接應他口中所說那匹上好貨色,待到筵席時一並送來。


    此番與漢臣的聚見,隻有七八人,除卻李莘和趙則,還有長年負責與荊河郡這一支聯絡的人,名喚鳳乾。許是經商之故,此地多年綢繆又都是他的心血,那人雖年紀輕輕,卻也並不謙虛,親族的隊伍中都尊他一聲鳳小爺,他倒還坦然接受。


    加上玉岫一起,再隨帶了三名貼身的侍從,眾人以鳳乾帶路,徑自穿過酒樓大堂,通往一條曲折的回廊,沒想到這酒樓深處竟別有洞天,彎彎繞繞之後,深藏著一方別致的院落,比起外頭的嘈雜人聲來,這裏清淨雅意,各處盆景不單有花卉,竟還有遠自南唐的石刻微雕。院落兩側有攀雲木梯,通向二樓隱秘的廂房,扶樓而上,眾人停在一間最寬闊的廂房前。


    鳳小爺向身後幾人微微點頭,表示就在此處。


    幾人相互交匯了一眼,趙則率先負手站在最前麵,沉聲道:“進去吧。”


    出於禮節與尊重,趙則今日連佩劍都未帶,除了三名侍從都是悉心挑的武藝精湛之人,他們算得上是毫無半點藏掖地赤誠而來。此時此刻,玉岫心裏竟不免有幾許緊張,她的心思或許被李莘看在眼裏,臨推門而入前,李莘壓低聲音的在她身後安慰道:“公主不必緊張。”


    寬敞的廂房內燭火通明,巨大的圓桌上放滿了各種菜肴,極近奢侈豐盛,放目一看估略有三四十道,而在座的,卻不過隻有四人,每人身後站立著兩名護衛,見到他們進來時,席間四人齊齊抬頭,頓了一刻臉上才化起千篇一律的笑意,向他們點頭,道:“來了,那就都入席吧。”


    久在官場權貴中摸爬的人,笑意雖不離嘴,卻從不入眼,那各自暗藏心思的眸色中多半夾雜著輕視與敷衍。


    鳳乾笑著向幾人一一介紹,卻聽其中一人陰陽怪氣地打斷:“先坐下吧!”


    “是、是!”鳳乾陪笑著應過,張羅幾人落座,才剛坐下,玉岫右側的漢臣卻突然笑起來話裏有話地開口道,“鳳小爺,這一位,你可得好好介紹介紹,我們不知這一次還有女客,招待實在不周!”


    他說著將手伸出來按在玉岫手背,湊近她道:“姑娘,你不介意吧?”


    這細小舉動落入廂房中所有人眼裏,霎時一靜。


    玉岫抬眸迎視,那是個已經五六旬年紀的漢臣,一看就是朱門酒肉臭的權貴,腦滿腸肥,臉頰兩側的肉鬆垂著,看向自己時眼裏還泛著奇異的光,那令人厭惡的笑意直擠得臉頰邊多餘的贅肉起了層層褶子。


    她想起萬俟歸昨日的話,不禁覺得一陣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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